風(fēng)吹散了天查的薄云.漏下了幾簇月亭的銀光.
溪水光澤糞粼,把銀光反射在對岸茂密的蒲葦上,一晃一晃的。
裴渡面色青白,出現(xiàn)在了岸邊。他的步子,比半個時辰前出現(xiàn)在火堆旁的時候,還要沉重和拖沓了幾分,一手捂著腹部,一邊踉蹌著,走到了溪水下游。仿佛是抵不住腰部的酸疼,他閉了閉眼,以手成拳,輕輕地錘了錘后腰。
奇怪了。這兒烏燈黑火的, 什么也沒有,裴渡來干什么?
難道和她一樣,是過來洗漱的?
桑洱抿了抿唇,指腹撫過前方粗糙的石頭, 暗暗地?fù)妇o了。
當(dāng)初,和裴渡的最后一面, 著實鬧得難看,,他還說了很多傷人的話。
現(xiàn)在自己也已經(jīng)換了身體。按道理,不管裴渡來這兒做什么,都和她沒關(guān)系了,她不該再管。
但是,人類并不是能完全冷酷地收止情緒,"按常理"來行事的動物。在撕破假象之前,他們曾經(jīng)也一起度過了好幾年仿佛真的在談戀愛的日子。面具戴久了,誰又能保證自己的每一個時刻都只是在演戲,, 沒有代入一點點真實的感情。
至少,在這一刻,桑洱真的很想知道,裴渡的肚子究竟是怎么回事。
八、九年前,在瀘曲被她刺了一劍時,裴渡明明還是一個再正常不過的少年。
他究竟是遇到了什么事,才會變成這樣大腹便便,如同臨產(chǎn)婦人的樣子?
當(dāng)然,細(xì)究下來,裴渡和真正的臨產(chǎn)婦人,還是有些差別的。都說女人生孩子前,身體會浮腫,但看裴渡的手腳,都依然骨節(jié)明晰,沒有水腫。
剛才,她只不過看了他的肚子一眼,裴渡就兇巴巴反問她"看什么看",那架勢,足以說明這些年來,他肯定因為肚子的問題而受到了許多惡意的打量與揣測。
很難想象,裴渡這么敏感記仇、睚眥必報又自尊心強的性格,能忍下這些對待。
難不成他是中了什么毒,或者受了什么傷,所以,沒辦法讓腹部恢復(fù)正常?
桑洱的心情亂糟糟的,猜測也越來越多。這時,她突然看到裴渡動了一下。
他應(yīng)該很難受。為了容下膨隆的腹部,裴渡岔開了兩條勁瘦的長腿,坐在河邊的石頭上,手捧著腹部,頭后仰,靠在了身后一塊高點兒的石頭上,粗啞而淺促地喘息著,似乎想按捺住折磨他的痛苦滋味兒。但最終失敗了,裴渡的身子突然前傾,一手撐著膝蓋,猛地嘔吐了出來。
食物的殘渣,混著清稀的涎液,流了一地,也弄臟了他的靴子。
將今晚吃的東西都吐了出來,能嘔的都嘔光了,反胃的感覺還沒停下,仿佛要把整個翻江倒海的胃囊都嘔出來才行。
蒲葦被風(fēng)吹得沙沙地摩擦著,身體太難受,裴渡的耳膜充斥著類似的噪音,眼底浮出了一絲淡淡血紅的水汽,依稀間,又看到了八年多前的那一幕。
那一年,秦桑梔死了。伶舟給他指明了一條不知終點在何處,卻可以復(fù)活秦桑梔的長路。
盡管它聽起來很瘋狂,但也算是溺水者的一塊浮木,裴渡義無反顧地抓住了它。
這個法子,就是用他本人的血肉精氣,來養(yǎng)出一具新的肉身。
男人沒有婦人生孩子的器官,故而,這具給秦桑梔準(zhǔn)備的軀殼,不得不像一個異物,寄生在他的腹壁之上。撐開、撕裂了原本的血肉,擠占本來的空間,讓他的五臟六腑都跟著挪了位。
待長成之時,還得開膛破腹,將其取出。這樣,把秦桑梔的魂魄召回來后,才能有裝載的容器。
最開始的兩三年,腹部的隆起還沒有那么明顯。從第四年開始,裴渡就像揣了一個沉甸甸的球,成了一個走到哪里都會被指指點點的怪物。
這種逆天而為、違背綱常的舉動,給他帶來了綿綿不絕的痛苦,同時,怪異的滋味兒在身體各處發(fā)酵。
最近,不適感越來越強烈了。
裴渡喘著氣,悶咳著,胸中仿佛藏了一個破風(fēng)箱。緩了一會兒,他用袖子擦了擦唇,吸了吸鼻子,發(fā)抖的指尖,下意識地伸向了自己的脖子。
在層層衣衫之中,有一條紅繩。看得出來,已經(jīng)貼身戴著有些年頭了,紅艷的編織繩結(jié)有些褪色和磨損,中間串了兩顆小金虎珠子,中間夾了一塊扁扁的玉石。裴渡發(fā)著抖,躬身,用粗糙的指腹輕輕地摩挲著它們,神經(jīng)質(zhì)地摸過了一遍又一遍,那股抽搐著、壓得他難以呼吸的悸痛,才得到了片刻的緩解。
從桑洱的角度,看不清裴渡那么細(xì)微的動作。
她只看見,月光將他的影子拖得很長,渙散地投在草地上,形只影單。
好一會兒,裴渡才慢慢睜了眼,情緒好像也平復(fù)了一些。低頭,看到靴子濺臟了,他撇了撇嘴,松手,想站起來,在溪水里沖一沖那鞋子。誰知,才一起身,腹部就突然傳來了一陣針扎似的疼意。
"撲通"一聲,裴渡的膝蓋竟就這樣,直直地跪進了冰冷的溪水里。他狼狽地用手撐住了身體,第一反應(yīng),竟是牢牢護著腹部。但也許是太痛了,他的身體痙攣著,冷汗直落,抱著肚子,完全爬不起來,只能像灘爛泥在水里掙扎。
看見這一幕,對面的桑洱怎么可能還坐視不理,立即就從草叢里鉆了出來∶"你沒事吧?"
裴渡遽然抬眼,厲色看來∶"誰?!"
"是我!那個,你別誤會,我不是有意偷看你的,我只是來這里洗個臉。"桑洱一邊說,一邊淌過溪水。一腳下去,冰冷的水澤就漫過了她的足背∶"我扶你起來吧。" 裴渡臉色完全是青灰的,身體使不上半點勁兒,可見有多痛。桑洱跑到他背后,抱著他的上半身,半拉半拖,將他從溪水中間拉了上岸。雙方的衣服都濕了。裴渡眉頭扭曲,一低頭,發(fā)現(xiàn)她的手觸到自己的肚子,似乎是對陌生人有一種歇斯底里的戒心,他的反應(yīng)竟然非常大,不假思索地一揮手,狠狠推開了她,怒道∶"別碰我的肚子!"
在猝不及防之下,桑洱一屁股坐到了柔軟的草地上。
同時,空氣里響起了"叮"的一聲,很清脆而微小的響動。
桑洱穿的是宓銀的衣服,上面本來就帶了很多西域特色的金屬裝飾,還掛了小鈴鐺。不知是什么時候,她的袖子勾到了裴渡衣領(lǐng)前的一個東西。
那似乎是一條項鏈。
只見半空中銀光一閃,它劃出了一條漂亮的拋物線,撲通一聲,墜入了溪水里。
裴渡也感覺到了,一摸脖子,瞬間臉色劇變。仿佛丟了什么貴重的東西,徹底慌了的模樣,不顧腹部的疼痛,他咬著牙,掙扎著,要爬回溪水里,去探那底下的石頭-
邊說,她才一邊有時間低頭細(xì)看,到底是什么重要的寶貝,才讓裴渡這么不顧一切。
看清了那是何物時,桑洱就愣住了,心跳仿佛也靜了一瞬。
她的手心躺了一條濕漉漉的紅繩。兩顆金燦燦的小金虎珠子,夾著一塊翠玉。
這是……她還是"秦桑梔"的時候,送給裴渡的最后一份禮物。
因為不是系統(tǒng)強迫的,而是她自己的主意,所以,桑洱對它的印象很深刻。
但她沒能看多久,裴渡已一腳深一腳淺地沖了過來,面色猙獰而急切,狠狠地奪回了這條項鏈,轉(zhuǎn)過身,對著月光,逐寸地細(xì)看、撫摸,確定東西依然是完好的,他那僵硬的雙肩,才慢慢放松了些許。
然后,裴渡慢慢地轉(zhuǎn)過頭,望向她,目光帶了幾分惡狠狠的意味。
桑洱后脖子一涼,瞪眼,說∶"你別這樣看我,我也只是好心扶你上岸,沒想到你會突然推我,天太黑了,才會勾到那條繩子。"
好在,這個時候,對岸傳來了宓銀的聲音∶ "這么晚了,你們在這里做什么呢?"
桑洱轉(zhuǎn)頭,看到宓銀站在對岸,手里拿著一條布巾,在打呵欠,面上帶了倦容,顯然是過來洗臉的。
有外人來了,再加上,桑洱又是必銀帶回來的,裴渡沒有再說什么,瞪了桑洱一眼,就邁著沉重的步伐,上岸離開了。
一時之間,桑洱不敢那么快跟上去,就在岸邊待著。等宓銀洗好了臉,才磨磨蹭蹭地跟在了她身后。
回去后,空地上只剩一個火堆,既看不到伶舟也看不到裴渡,應(yīng)該都進去馬車休息了。
桑洱不想露宿在野外,就厚著臉皮,跟宓銀一起上了馬車。宓銀倒是沒有拒絕她。
一夜安睡。
第二天,桑洱跟著他們繼續(xù)上路。馬車往深山老林行進了差不多一天時間,抵達(dá)了一片冒著白霧的深谷之口。往下看,猶如一個朝天張開的地獄之門。往上看,天空的云層形成了漆黑的旋渦。
還沒進谷,馬匹就似平嗅到了讓它們不安的氣息,受驚地踏著前蹄,也不知道山谷里到底藏了什么東西。
于是,他們將馬車留在了山谷外,轉(zhuǎn)為步行,往谷底走去。
伶舟和裴渡走在前頭。沉默的時候居多,偶爾才會低聲交談一兩句。
桑洱慢吞吞地跟在了隊伍最后面,進谷的路是下坡的,還算好走。但師逢燈昨天說的話,卻給了她一種不太妙的預(yù)感。
午時,他們一行人抵達(dá)了一片山坡高地,伶舟停步,淡淡道∶"到了。''
出現(xiàn)在他們前方的,是一道寬達(dá)數(shù)十米、長度更是望不到盡頭的裂谷,不知道是不是干涸的河床。桑洱好奇地往內(nèi)看去,這巖壁是直上直下的,瘴氣濃郁,隱約能看到不少發(fā)著淡光的植物。除了植物,聽不到—點動物活動的聲音。
裴渡皺眉,走到了邊緣,道∶"深淵妖蚰就住在這里?"
伶舟道∶"我昨晚跟蹤它來到了附近,它就消失了。妖蚰喜暗喜濕,除了這里,我想沒有更適合它筑巢的地方。"
桑洱豎起了耳朵。
深淵妖典?
什么情況?這是帶她來打boss嗎?
系統(tǒng)∶"簡單來說,就是他們要下谷底,找一種叫做深淵妖蚌的魔物所產(chǎn)的蛋。深淵妖蜱成年后體型龐大,小時候卻很細(xì)小不起眼。它們的蛋,也常常產(chǎn)在陰暗的溝溝教教里,也就是說,和碧殊草的生長地高度重合。你這種妖怪擅長挖洞,又擅長找碧殊草,讓你來找,就最好不過了。"
桑洱∶"…………?"
臥槽,她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事情!
那廂,伶舟對裴渡道∶ "我得下去,你要一起進去嗎?" 裴渡暗暗捏緊了拳頭∶"當(dāng)然了。"
為了招到秦桑梔的魂,在八年多前,伶舟不僅讓他準(zhǔn)備好一具軀殼,還為他點燃了一盞魂燈。
在修仙界的正道宗派里,每個弟子都會有一盞與自己的生命連結(jié)的心燈,人死則燈滅。
魂燈,就類似于魔修界的心燈。
和心燈的區(qū)別在于,魂燈是一種非常罕有的法器,沒有普及到人手一盞的程度。
它是一盞三米高的巨燈,呈美麗的蓮花狀,花瓣有三層,每層九片。
燈芯之中,放入了秦桑梔的遺體火化后的一塊碎骨。
是的,火化。
當(dāng)年,秦桑梔剛死去時,裴渡曾在她的舌下放入了一顆滅明珠。這東西可以延緩尸身的腐爛速度,根據(jù)各人不同的情況,甚至可以保持尸首的面貌鮮活好幾十年。
但是,不知道為什么,秦桑梔的尸身根本無法保存那么久。才過了半年,就開始出現(xiàn)了腐爛的跡象。
發(fā)現(xiàn)她的身體開始腐爛的時候,裴渡試過很多方法,想阻止這一切、留住她的美好,卻都是徒勞無功。
那幾天時間,他覺也不睡,飯也不吃,就待在她旁邊,醒了就睜著血絲滿布的眼,給她擦臉,梳頭,一遍又一遍地摸過她的眼皮,臉頰,嘴唇,手指等等曾經(jīng)溫暖柔軟、如今已經(jīng)僵冷干癟的部位,一邊絮叨不停,偶爾還會扯著嘴角,笑幾聲,看起來瘋瘋癲癲的。
后來,在渾渾噩噩間,想起她生前體面又干凈,還那么愛美,應(yīng)該也不愿意自己合上眼后,變成那么難看的樣子。分開的時候,他就因為口不擇言,把她氣著了。如果現(xiàn)在還要違背她的心意,等她回來了,一定會更加生氣,更不愿意理他。裴渡這才顫著手,將她火化了。
他天生就是無根之萍。遇到秦桑梔后,才騙來了一段安定又幸福的日子。在她死后,他也沒有了歸屬之地。
說句難聽點的話,他這種人,什么時候死在別人手里,死在哪個地方,都很難說。說不準(zhǔn)在招魂成功前,他就不存在于世上了。
所以,盡管世人更崇尚入土為安,他還是選擇了火化秦桑梔。這樣一來,不管他去到哪里,都可以把她帶在身邊。直到他死,也不會有人可以分開他們兩個了。
火化以后,伶舟問他要了一塊秦桑梔的碎骨。
人死以后,四十九天就會進輪回道。再過十個月,就會在某戶人家里,呱呱墜地,投胎成嬰兒。
到那個時候,想追蹤秦桑梔去了哪里,就很困難了。
魔修的招魂法,就是截斷這一正常過程。
雖然魂魄被招回來后,記憶可能會混亂,不太記得以前的事。但起碼,能保證她還是那個人。
在魂燈里放入秦桑梔的碎骨,再加上裴渡的一塊骨頭,就能成陣。
招魂是一個很漫長、也很考驗?zāi)托牡倪^程,不知要等多少年,才能將秦桑梔散逸在各處的魂魄搜集回來。有可能五年,十年,甚至二十年才能集齊。
魂燈的蓮花瓣,最底下的那一圈,代表的是肉身的進度。中間和上面的兩圈,則代表招魂的進度。
裴渡已經(jīng)懷揣了這副肉身快九年了,蓮花瓣最下一圈快要全亮了。這意味著,裴渡很快就可以取出肚子里的東西了。
上面的兩層,卻一直沒有進展,一片都沒有亮起過。
這說明,秦桑梔的魂魄應(yīng)該碎得很厲害了,才會那么慢。
但是,過去的八年多里,曾經(jīng)發(fā)生過兩次比較例外的異象。
一次發(fā)生在五年前,一次發(fā)生在半個月前。兩次異象,都是一樣的表現(xiàn)——這兩圈代表了招魂進度的蓮花瓣,竟在一夜間,同時亮起。
雖然只持續(xù)了很短的時間,又齊刷刷地熄滅了。但這異象已經(jīng)非常驚人,因為它根本不合乎招魂的規(guī)律。
按理說,被魔修干預(yù),以至于無法進入輪回道的魂魄,應(yīng)該早就散逸在天地各處了。
但是,魂燈的這兩次齊刷刷亮、齊刷刷滅的表現(xiàn),卻仿佛在暗示他們——秦桑梔的魂魄,還是完整的。
以這個猜測為前提,繼續(xù)往下推斷——在此之前,魂燈之所以一直都感應(yīng)不到碎魂,很有可能是因為秦桑梔的魂魄一直完好無缺地待在了某個地方,也許,是在某個人的身體里。魂燈的兩次閃爍,即代表著她的魂魄,曾經(jīng)完整地離體過兩次,又進入了新的身體。
當(dāng)然,這個猜測很荒謬。
畢意,據(jù)伶舟所知,世上沒有人能做到這種事,故而只能暫且壓下疑惑不表。
目前,他們只能先做好把軀殼剝離出體的準(zhǔn)備。
要剖腹,就需要一種特殊材料——深淵妖蚰的蛋。
事關(guān)自己的計劃,裴渡豈能假手于人,自然也親自跟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