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在那個時候,這僅僅二十個字的情書卻當真是她兩個星期的嘔心瀝血之作。其間經歷的思想斗爭、矛盾運動、批評與自我批評,不亞于一部邏輯縝密的博弈論。
寫好之后,又思想斗爭了三天,席向晚這才鼓起勇氣,工工整整地把情書放在席向桓的書桌上,她甚至還做賊心虛地對它拜了拜,就像是在拜神,然后飛也似地跑了出去,臉上完全沒有少女羞澀的紅暈之類的表情,倒是慘白得像剛做了殺人放火的惡性。
那么,如此費勁心思的一番表白,結果如何呢?
很顯然,是相當不好的結果。否則,席向晚也不會早早地就對席向桓死心,從此不抱任何非分之想。
那天晚上,她等在后山腳,沒有等來席向桓,只等來了席母,她的手里,拿著她的那個白色信封,上面還清晰可見她畫上去的一個很狗血的紅心。
席母的表情很淡然,把情書遞給她,只說了一句話:“你雖不是出身席家的人,但如今和向桓之間仍有兄妹名分,流言可怕,百年席家,承受不起亂倫之名,榮辱羞恥四個字,可懂?”
一句話,如冷水澆頭,自此叫席向晚打消所有非分之想。
腦中回憶停留在一個很不美好的畫面上,硬生生結束,拉回當下。
想起往事,向晚翻了個身,心里不是滋味。
不就是搞一個對象么?大驚小怪!她都只是暗戀還沒搞呢!戀愛自由,她不就是喜歡個男人么,那又怎么了,證明老子情商高好不好?
這十年里,每每想到這件事,席向晚都是用這種理由安慰自己。但很明顯的,這理由完全安慰不了她,只能掩飾住她內心的羞恥心而已。
是的,這段感情對向晚而言是一段很不堪的回憶,近乎難堪。
如果在那時,席母是一個普通的家庭主婦,拿出普通悍婦的氣勢拉開架勢對她罵一句“小小年紀就早戀?要臉不要臉!”,那么,以席向晚正處于青春期容易沖動的年齡,搞不好真會就在“年輕人就是要叛逆!”的逆反心理下,頂一句“就不要臉怎么了!”,索性和她對著干,干脆豁出去轟轟烈烈愛一場~~~
可是席母不是普通家庭主婦。
她甚至沒有對她說一句重話,沒有罵她一句。
她的態度,沉穩、冷靜,透著一絲不言而喻的身份感和尊貴感,她完全是用一種氣質在跟她談,這是完全成人的談話方式。就是在這種談話方式下,席母僅僅用“榮辱羞恥”四個字,就讓席向晚不言自敗,完全抬不起頭來。
誰說年少不知愁?青春時的難過恰恰最絕望,治不好,便是傷。
這段少年時代純純的感情沒有給她留下任何美好的回憶,以至于成年之后的席向晚對感情完全失去了任何敏感性。就連簡捷都忍不住感慨過的:“哎,你在小時候就差點早戀,怎么現在那些律師和同事對你有意思,你反而一點反應都沒有了呢?”
外人自然不懂她經歷過的心理歷程。
她丟臉過一次,實在不想再丟臉第二次。
向晚鉆進被窩拉高被子遮住腦袋。
至于唐辰睿……
她分了下神。想起剛才唐辰睿對她說的那句“我只重視你”,感動……也不是沒有,但更多的卻是悵然:和席向桓相識相處整整十三年,對他的感情都以那么難堪的方式說了結束,更何況是唐辰睿……
這個人,比起席向桓,背景更龐大,性格更復雜,深不可測。她見過他溫和的樣子,搞笑的樣子,冷然的樣子,也隱約聽過他危險的樣子。這種男人,她不想惹,也惹不起。命運讓她以那么不尋常的方式認識了他,和他相處半年,他對她很好,于是她也在日夜的相處中漸漸挺喜歡他,分不清是感情多一點還是道義多一點,總之他對她好,她就一定也會對他好。但除此之外,也再沒有其他的了。像十六歲那年寫情書告白的沖動,她是沒有了,也實在是怕了……
……
因為伴著雜亂的思緒入睡,所以這一晚向晚睡得不太好。半夜忽然醒來,一摸身邊,竟然還是空的。向晚愣了愣,支著手坐起來,拿過床頭的鬧鐘看了下,已經凌晨兩點了,唐辰睿還沒睡?
一想到她剛才那么明確地拒絕了他,還在深更半夜想了一晚上和席向桓之間的感情,怎么都覺得有一種精神出軌的嫌疑。這太不好了,太不道德了,向晚當下心生愧疚,連忙爬起來,揉了揉眼睛,穿好睡衣,拖著拖鞋打開房門走了出去。
他在陽臺。
說是陽臺其實是樸素了,唐辰睿這套公寓的陽臺堪比一個小型花園,在喧囂繁雜的都市中心不失為一個優雅愜意的棲息地。
他喜歡綠色植物,養了很多草木,有名貴的,但大部分都是尋常作物,一眼望過去,綠茵茵一片,舒心不已。他甚至還養了兩盆番茄,果實結出來,水淋淋的樣子,晨昏時分,唐辰睿都會打理他們,有時向晚看著他半跪在這一片綠色之中修修剪剪的樣子,著實會被他那種耐心而愜意的樣子吸引。
相比之下,她就樸素多了,看見番茄結出果實來第一個反應就是摘了往嘴里放,吸引得嘴饞的小兔子也跟著她一起咬了一口,結果這一人一兔同時被酸得捂著嘴團團轉。
向晚向他望去。
卻看見一片曇花。
月光下,白色曇花靜靜綻放,正以一種驚人的速度向它眼前的欣賞者綻開全部的美麗,一瞬間的生命力,不可抵抗的美,正印證了一句古老的傳說:曇花一現,只為韋陀。
旁邊一臺攝影機正在靜靜工作,安靜記錄每一個花開的瞬間。唐辰睿屈膝半跪在白色香花前,整個人沉浸在月光里,清越、沉靜,不真實的眩惑。襯衫袖口被解開,拉高至手肘處,手里一架萊卡相機,精密、沉重,有日耳曼民族獨有的嚴謹氣質在里面。調整焦距,對焦,修長手指按下連續快門,一瞬間定格一場花開的美好。
沒有作偽,沒有人性的矯飾,只有注視,只有等待。
這是一種極致的享受,這是一種極致的揮霍。
這是,禪。
原來,傍晚他說的看電影,原來是要她陪他看一場花開。
向晚想起,某一次他圈子里的那些好友在唐辰睿公寓聚會的時候,紀以寧和他在陽臺上聊天的樣子。
也是這樣的夜晚,夜風沉醉,有點涼意,卻更多幾分歡喜的醉意。紀以寧獨有的柔聲響起來,對他講:說到愿望的話,我希望唐易平安寶寶健康,不過其實,我也有很近的愿望,是剪一枝曇花來養,據說有福之家才養的活,見的到它花開,所以我很羨慕你這里呢。
唐辰睿溫和地笑了下,隨手拿起一旁的工具,剪下一枝曇花嫩枝給她,陪她聊:你不用擔心唐易,每一個人的存在,皆是由時間給予,只需索取,不必無措,我們的在場,都是由一些不在場控制,既然這樣,倒不如靜心欣賞一場花開更好。
紀以寧莞爾,難得打趣:你是海德格爾的信徒吧?
之后兩人便一同笑了起來,不約而同俯下身侍弄花草,自有會心之人才明白的幽默與默契在里面。
而現在,向晚看著他,意外地發現一向早睡的小兔子竟然也沒睡,乖乖地蹲在他身邊陪著他,每當唐辰睿拍完一場停下休息的時候,小兔子就蹦向鏡頭前,擺出美少女的姿勢,眼巴巴地看著他:辰辰!拍我拍我!要把我拍得美美的!
向晚當下立刻重重地自我反省:她還有沒有道德了?身為他的未婚妻,居然丟下他一個人去睡覺!比不過人家哲學系畢業的高級知識分子也就算了,竟然連只兔子都不如!……
唐辰睿聽到身后有聲音,停下手里的動作,轉身,一抬眼,就看見她站在他身后不遠處撓著頭無措的樣子。
“……怎么忽然醒了?”他放下相機,隨手拿過一旁的西服外套,走過去披在她身上:“夜里比較涼,多穿點。”
她看見他朝他走來,走到她面前,近在咫尺。她聞到他身上的桉葉香,知道是他,這索然世間,除了唐辰睿,無人再會有如此清冷而激烈的氣息。
“剛才對不起……”她伸手拉住他,表情很無措:“我不該心情不好對你發脾氣的……”
唐辰睿微微笑了下,沒說什么,像是什么也沒有發生過一樣。拿起一旁的萊卡,塞進她手里,問得隨意:“有興趣玩這個么?”
向晚看著他,以為他還在生氣,忍不住朝他懷里靠了靠,口吻里也不自覺帶了點撒嬌意味:“哎,不生氣了吧?”
唐辰睿沒有說話,平靜如水的樣子,專注地為她手里的相機對焦,半晌,弄好之后,他才直起身子,摸了摸她的臉,溫和地問:“說到底,你為什么怕我生氣?”
向晚無語,沉默,低下頭沒說話。
唐辰睿笑了下,漫不經心說一句:“你現在這樣,是因為對我亂發脾氣而抱歉,還是因為,你剛才在心里想了不該想的人和事……所以對我感到愧疚?”
向晚“唰”地一下睜大眼睛,驚異地看著他。
他在說什么?他怎么會知道?!
月光下,唐辰睿垂手插在褲袋里,清冷的月色將他的身影拉得格外修長,向晚聽到他的聲音溫和地響起來:“和你訂婚時我就說過,你以前喜歡過誰,愛過誰,這些我都不會管,但那些感情,從訂婚那天開始,到此為止。所以你覺得,我會需要你的道歉嗎?沒這個必要。我知道忘記一些感情需要時間,所以我給你時間。你不用驚訝,我說過了,我知道而你卻不了解的事,還有很多。今天這些事我不會認真,不過這種事最好不要有下一次,我生氣的樣子可能不太好看,所以如果以后你還是控制不了自己想念其他人的話,記得做干凈一點,不要被我發現,啊。”
“……”
這分明就是恐嚇吧……
看上去溫和無比,實則字字威脅。
向晚看著他的樣子,有一個瞬間,她有種錯覺,她可能真的遇到變態了……
忍不住就頂一句反駁:“如果你生氣了,那會怎么樣?”
唐辰睿頓時就笑了。
“嗯,這個啊……我也不知道。”
向晚松了口氣。還好還好,他原來是在嚇唬她……
唐辰睿笑得很溫柔,抬手摸了摸她的臉,微微俯下身,開口,聲音溫和、清越,告訴她一句實話:“……不過最起碼,會把你完全弄壞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