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再戰(zhàn)蘆子關(guān)(4)
“不去此事免談!”
秘密談話的內(nèi)室中傳來某人的一聲高喊,嚇得室外正自拿著一個木質(zhì)的玩具拆卸玩耍的小童和清麗婦人都是一怔,那小童疑惑地將目光轉(zhuǎn)向婦人,婦人卻笑了笑,搖著頭示意他不必擔心。
用腳趾頭都能猜出來,丈夫那古怪頂透的脾氣又犯了
見那小童始終不能安心,婦人淡淡一笑,扯過他低聲道:“幾日前教你那篇《陋室銘》,可還記得?”
小童點點頭:“記得”
婦人輕聲道:“背來給娘親聽聽”
那小童放下了手中的玩具,站起身晃著腦袋,小大人似地開始背道:“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斯是陋室,惟吾德馨”
“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
陋室內(nèi),兩位“鴻儒”正在對峙,李彬苦口婆心地勸道:“賢弟也不要太執(zhí)拗,山中這般清苦日子,終歸不是個長久之法。你如今有家有室,不似以前一個人討生活那般了,弟妹和軒兒,這等日子過久了自會厭煩,你即便不為自家打算,也要為他們母子多想一點罷?”
對面那生得尖嘴猴腮翻鼻孔的丑陋中年男人則一臉不以為然神色地大搖其頭道:“兄長此言詫異,你弟妹若是那等愛慕虛榮之人,當年便不會嫁與小弟,小弟也不會娶她。民間愚夫愚婦有言,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豈有后來反悔之理?且不說當今世道紛亂,讀書人能保首領(lǐng)已是難得,便是盛世之時,愚夫婦這些所好所學,也大多為那些正人君子所不齒,即便不能當面斥責,背地里也要罵上一句‘邪說’,小弟本沒有去爭那些虛名的念頭,何苦跑出去自家找罵?”
李彬一陣苦笑,隨即問道:“弟妹賢惠,自是不會與你這石頭人計較,軒兒呢?過幾年他懂事了,還能耐得住這份清貧么?你當隱士是那么好當?shù)模攒巸旱馁Y質(zhì),若是肯正經(jīng)學上幾年經(jīng)史,不要說縣試解試,便是去汴梁考上一個狀元,又有何難?到時候你們夫婦臉上不也有光彩么?豈不強似在這深山之中終老一世?”
那中年男子臉上浮現(xiàn)出一絲不屑:“便是學得九經(jīng)六藝,又有何用?當今世道紛亂,帝王失道黎民涂炭,滿腹經(jīng)綸比不得真刀真槍,王文伯好好的研習了半輩子算學歷法,人到中年卻鬼迷心竅去考勞什子狀元,倒是名滿天下,諸侯亂起,嚇得他屁滾尿流滾回老家去以全性命。如今四十多歲的人,甘心給個茶商伙計出身的小子當文案記室,他很有出息么?如此狀元,倒還不如守著山野林泉終此一生,我葉其雨雖然無心學甚么隱士,卻也仰慕陶淵明的氣節(jié)風骨,不屑為五斗米折腰”
說到此處李彬也有點火上了頭:“啟眠倒是說得硬氣,當初是誰趕集一般上趕著跑到汴梁去向耶律德光求官來著?契丹人你肯侍奉,漢人便不肯侍奉了么?講氣節(jié)風骨的士大夫為兄這一生倒是見了不少,唯獨啟眠這么有‘氣節(jié)’的卻是只見了你一個,你能在這延州隱居數(shù)載,又能娶得弟妹這等如花美眷,愚兄忙前忙后,功勞沒有半分,苦勞總是有的吧?今日我舍下這張老臉來請你出山,怎么,你葉啟眠真?zhèn)€要讓世人罵你忘恩負義么?”
那自稱“葉其雨”的男子垂頭苦笑:“文質(zhì)兄,小弟和內(nèi)子能夠相守,并不在小弟求你救了她一命,世間愚人千千萬萬,實在是只有小弟一人才是內(nèi)子的知音,否則當日內(nèi)子縱使沉湖而死,也不愿意隨便嫁個人茍活于世,只是這些,文質(zhì)兄是領(lǐng)會不了的”
這幾句話卻當真把李彬惹惱了,他長身而起,冷冷道:“罷罷罷我是愚人,自然不敢在你這清修之所多呆,否則污了你這清凈之地,反倒是大罪過了”
說罷,他隨意地一拱手:“就此告辭”
說罷,這位延州觀察判官長身而起,推開門大步走了出去,連外屋的那婦人和小童都未曾理會。
那婦人連喚了兩聲大哥,李彬毫無反應,大步而去,葉其雨緩緩自屋子里走出,看著李彬的背影,眼睛里滿是復雜的神色,婦人嗔怨道:“大哥畢竟是救過你我性命之人,是大恩人,你的話說得太難聽了”
葉其雨淡淡苦笑:“我也不愿傷他,只是今日若不絕了他的念想,只怕日后他還會來羅唣,眼下這般好日子,可就沒得過的了”
那婦人白了他一眼:“你我夫婦都不事農(nóng)桑,若是大哥真?zhèn)€一怒之下與我們恩斷義絕,不再周濟糧米,軒兒豈不是要餓肚子了?”
葉其雨微微一笑:“你放心吧,在延州縱橫數(shù)十年,譽滿九縣,你家大哥是何等樣人?他若真那么小肚雞腸,便不是李文質(zhì)了”
廣順二年四月初一,三水縣郊,折家大營。
一個身穿大兵服色的青年一路飛奔著直入當朝侍中三鎮(zhèn)節(jié)度使折從阮的眾軍大帳,守衛(wèi)在中軍帳周圍的兵士們對其視若不見。
“阿翁五叔的信!”那青年入帳后向折從阮單膝跪下行禮,然后雙手奉上用羊皮封好的卷筒,之后便笑嘻嘻地退在了一邊。
折從阮笑瞇瞇看著這個年輕人,卻先不急著拆看折德源的信件,口中半分也不嚴厲地訓斥道:“都是統(tǒng)領(lǐng)一營的大將了,還是這般嘻嘻哈哈沒有半分威嚴,你這副德行,下面兵士如何肯服你?虎狼之師,找個猢猻做統(tǒng)領(lǐng),能成么?”
那年輕人連連搖手:“罷罷阿翁,方正嚴剛公忠且能服眾,有大哥一個爹爹和您便可謂后繼有人了;驍勇能戰(zhàn)令敵人望之膽寒,有咱那冰人兒一般的妹夫一個便也足夠了,再多一個我,只怕大軍不用出動便先要凍死一個兩個的,豈不是晦氣?孫子沒有那般的大志向,只要爹爹不要再動不動當著旁人訓斥一番便知足了”
見這個小孫子一副愁眉苦臉的模樣,再想想折德扆那副刻板的如同木雕的嘴臉,折從阮也不禁菀爾,指指點點地說道:“你這猢猻,自家胸無大志不說,還拿你大哥出來說事;更有甚者,竟然說你妹夫是冰人,下回你妹子回門,仔細她揭你的皮”
想起那個自幼便恐怖得令人膽寒的妹子,折御卿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幸好這個女羅剎如今被送到太原去了,否則若知道自己在背后譏諷她的夫婿那后果折御卿已經(jīng)不敢再想下去了。
折從阮這才抽出折德源的信仔細審讀起來,前半截還笑吟吟的,看到后半段,眉頭漸漸糾結(jié)了起來,看到最后,這位泰山崩于眼前也未必能夠色變的老軍閥居然自胡床上站起了身來,在帳中緩緩踱了一個圈子。
折御卿目瞪口呆地看著爺爺在帳子里兜了一個圈子,幾乎有點冰山融化河川倒流的眩暈感。
折從阮風風雨雨三十多年走過來,已經(jīng)沒有什么事情能令他這般動容了,平日里折御卿看多了自己這位爺爺?shù)某练€(wěn)淡定,便是天樣大事對他而言也不過是一笑而已,然而今日五叔這封信中究竟寫了些什么,竟然能令折老爺爺不自覺地站起身繞圈子。
還沒待他反應過來,折從阮突然扭頭問道:“去京兆府打探消息的人回來沒有?張永德六天前便離開陜州了,如今便是爬也該爬到長安了吧”
折御卿頓時無語,他苦笑道:“阿翁,從長安到三水,快馬還要跑上三天呢,就算張左衛(wèi)今天到了長安,送信的人此刻也才出發(fā)啊”
折從阮問出那句話后似乎根本就沒打算聽孫子的回答,怔怔地出神想了半晌,一會搖頭一會點頭,良久之后輕輕舒了一口氣,喃喃道:“御卿啊”
“孫兒在”折御卿以為爺爺有甚么十分重要的任務要交給自己去完成,趕緊上前一步準備聽令,然而折從阮下面說出來的話卻頓時令他產(chǎn)生了一種撞墻吐血的沖動
“你若是個女兒身該有多好啊”折侍中感嘆著,仿佛這是世間最遺憾的事情了。
“”
“御卿”
“”
“御卿”
“”
“御卿”折從阮不得不揪住這個乖孫子的耳朵大喊了一嗓子,折御卿這才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孫兒在”
折從阮也不理會他臉上那副悲憤欲死的神情,自顧自吩咐道:“去傳令各營指揮,整軍待命,向延州的高允權(quán)和李彬快馬通報,鑒于拓跋光遠有南下跡象,你五叔和蘆子關(guān)守衛(wèi)兵力不足,老夫?qū)⒂H率軍士前往接應支援,一應糧秣給養(yǎng)輜重等事宜還要彰武軍方面多多協(xié)助,命輜重營今夜連夜趕制干糧,無論如何也要趕制出足夠大軍食用十天的干糧”
“啊”折御卿大張著嘴,不知該說啥是好了。
“阿翁這這是?”
“這是甚么?”折從阮翻著白眼反問這個不成器的孫子。
“這還不明白么?”
“后天拔營起寨我們?nèi)パ又荩 ?br/>
折從阮笑瞇瞇地說道。
李彬怒氣沖沖連夜出山,回到延州已經(jīng)是第二天的下午了,一進府便見兒子李經(jīng)存一臉尷尬地站在門口張望,他不禁板起臉道:“你不在書房用功,跑出來作甚么?”
李經(jīng)存松了一口氣,苦笑著道:“回稟父親,彰武軍左營的廖指揮昨日便來了,父親不在家,兒子勸又勸不動,他生生在客廳等了一宿,兒子這里正不知該如何區(qū)處呢”
李彬聞言一愣,廖建忠是彰武軍當中有名的騎墻派,作為一個軍方人士,其駐地和所轄軍隊都在西城,卻能夠與李彬和秦固相安無事。去年兵變的時候他控制不住部隊,被副指揮帶人綁在了屋子里,卻并沒有傷他性命,兵變之后起反的士兵回來放開他照樣認他做指揮,應該說這是一個這個時代的典型軍人,管不住部隊,卻也無大害,李彬之前一直是這么看廖建忠的。而且廖建忠雖然約束不住麾下士兵攪擾街市,卻軟磨硬泡頂住了高紹基調(diào)兵脅迫秦固執(zhí)行那個流民安置告示的命令,僅此一點,李彬便對這個廖指揮有著不小的好感。
但是好感歸好感,五代文武殊途,文官極少和武將來往,武將若無天大樣事也不會登文官的門,這幾乎是不成文的規(guī)矩了。這么多年來同住一城,但是逢年過節(jié)廖建忠也從來沒有來給李彬拜望送禮過,今天這是怎么了,突然登門不說,居然在自己家里耗了一夜都不肯走,出了什么大事了么?
李彬走進客廳的時候,廖建忠正在打瞌睡,他輕輕咳了一聲,廖建忠被驚醒了,待看清了是李彬,滿臉的濃濃睡意頓時不翼而飛,當下他急忙起身,單膝下跪行禮道:“卑職左營指揮廖建忠,見過觀察大人”
李彬又是一怔,廖建忠如此規(guī)矩參拜,這也是極罕見的事。
他伸手虛扶了一下:“廖指揮請起,文武殊途,自梁唐以來,武將見文官不論品秩敘禮,你的禮老夫卻是不敢當”
廖建忠苦笑了一聲,卻不肯起來,口中道:“既然前營李指揮見觀察是行這個理,他是宣節(jié)校尉,官秩比卑職還要高著一層,卑職自然也要行這個禮,不單單是卑職,自今日起彰武軍全營上下,連衙內(nèi)副使張總制在內(nèi),見觀察都要行這個禮”
李彬聽了這番話,心中頓時明白,廖建忠此來,必然不是他自家的主意,十之**是彰武軍中軍官們商議之后的結(jié)果,從他的話語中,似乎連高紹基的死黨張圖也參與了這次商議。
他不言聲地扶起了廖建忠:“廖指揮不必如此,你此來,侍中和衙內(nèi)知情么?”
廖建忠一曬:“好端端的,誰會跑去節(jié)鎮(zhèn)府觸霉頭?若是高侍中和高衙內(nèi)如今還能在延州城中呼風喚雨,我們這些丘八,也不會厚著臉皮來求觀察了”
李彬看了他一眼,淡淡問道:“哦,求老夫何事?”
廖建忠苦笑道:“彰武軍衙內(nèi)副使張圖、右營指揮臧川青,后營指揮豆盧杰旺,還有中營的五位隊頭,前日悄悄來到卑職營中,與卑職商議一直到深夜才回去”
說到此處,他躊躇著不知道該如何開口了。
李彬不動聲色地點了點頭:“哦,想必是有重要軍務了?”
廖建忠滿臉尷尬地搖了搖頭:“觀察,卑職是個粗人,不會繞著彎子說話。我便直說了,還望觀察不要怪罪卑職莽撞”
李彬點了點頭:“天大樣事你但說無妨”
廖建忠緩緩道:“大家一至推舉卑職來和觀察說,卑職們愿意擁戴觀察取高家而代之,愿意擁戴觀察為彰武軍節(jié)度使節(jié)制五營九縣軍務民政,大家是一片真心,還望觀察不要推辭”
“啊?”雖說有一定的心理準備,李彬聽畢了廖建忠的話還是差一點把手中的水盞打翻。
“卑職知道,觀察是有大學問的人,一定看不上卑職這等兩面三刀的行徑。卑職說實話,若不是眾位同袍催促得急,卑職是萬萬不想來觀察府中丟這個人的;觀察也不要怪張總制和同袍們,他們也是沒法子了,手下人連續(xù)三個月沒有發(fā)餉,他們這些帶兵的實在是撐不下去了,這幾日軍中不斷有人串聯(lián)想要兵變,都被卑職們強力壓下來了”廖建忠苦笑著娓娓說道。
李彬聽了這番話,對廖建忠的來意頓時心中了然,李文革搬空了高允權(quán)的府庫,高家拿不出錢糧來給士兵們發(fā)餉開飯,這些有奶便是娘的武人們準備再一次改換門庭了
他淡淡笑著道:“三個月沒有發(fā)餉,士兵們居然沒有早就鬧起來,這卻也奇了”
廖建忠訕訕笑道:“之前是不敢,李指揮哦是李巡檢的兵就駐扎在城外,一旦鬧起來入城平叛方便之極,大家是被李巡檢打怕了。上個月李巡檢率兵去了蘆子關(guān),軍中這才有人活動心思,卻被卑職們暫時壓住了。卑職們知道,李巡檢最聽觀察的話,只要觀察大人說上一句,巡檢必然不會讓幾個營上千的弟兄們餓肚子,所以卑職們商議之后,覺得推舉觀察出任延州節(jié)度是大家的唯一活路了,否則再撐上兩三個月,就算鬧不起兵變,大家也都要餓死了”
年前李文革給幾個營的士兵一口氣發(fā)了半年的錢餉,現(xiàn)下軍中還遠遠不到吃不上飯的地步,李彬心中有數(shù)。高家幕府連續(xù)三個月沒能給軍隊開出餉錢,這批朝三暮四的大兵開始擔心下半年的飯碗了,這些人已經(jīng)對高家失去了信心,在他們看來這個老侍中手里恐怕已經(jīng)沒有什么油水好榨了,所以準備搖身一變改換門庭了
李彬冷笑了一聲:“你們其實并不怕我,我一介文人,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又有甚么能制得住你們處?與其繞著圈子來推舉我,還不如直接推舉李懷仁得好”
廖建忠聽了,臉上并沒有絲毫慚愧之色:“不瞞觀察,此事前夜弟兄們商議了半宿,大家都以為李巡檢若是自家肯做節(jié)鎮(zhèn),年前便做了,他那時候不肯做,如今也未必便肯做。如今的延州,誰做節(jié)度使都過不去李巡檢那一關(guān),唯獨觀察做節(jié)度使,李巡檢想必是一定贊成的”
李彬聞言一陣感嘆,這群丘八,雖然一個個都沒什么學問,腦子里的算盤卻一個個都打得精到得很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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