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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歷史的拐點(4)

    第十章:歷史的拐點(4)
    “家父稍后便會回轉,讓韓衙內久侯,卻是不恭得緊了”
    陳素一面向著韓微襝衽為禮一面款款言道。
    她初見韓微時也被這位衙內的怪模樣嚇了一跳,但是她立即便鎮定了下來,淡定自若地行禮說話,然后走到另一側的下首位置坐定,端起茶杯道:“家父和舍弟均外出未歸,只能由小女子代為奉茶了,還請衙內不要見怪。”
    晚唐五代之時的男女大防遠沒有宋代那么壁壘森嚴,雖然初唐時女子頻頻出席上流社會交際圈甚至以情人眾多為榮耀之事的夸張時代已經過去,但女子在人前拋頭露面卻也仍然是常事。父親和家中男子不在,女兒出面代為招待客人并不罕見。這是一個連傳統的貞節觀念都還沒有形成的時代,這個時代觀念中所贊頌褒揚的烈女,不是那些有潔癖以至于被陌生男人碰了手一下就羞憤得要將整只手砍下來的愚昧女性,而是在公開的宴會上手執板磚將殺父仇人當場拍死的衛家無忌。
    因此雖然韓微初時見是女子待客,也微微吃了一驚,卻并未覺得有何不妥。令他微覺驚訝的是,陳素初見時雖然貌似也被自己的駝背弄得呆了一下,但忡怔之后旋即面色如常,并未有一般女兒家見到丑陋男人之時那種厭惡畏懼的天然反應,反而彬彬有禮地端坐奉茶;更難能的是此女看自己的眼神絕不躲閃,一副泰然自若的淡定模樣。
    美人在側,奔波了一天原本已經全身酸痛疲憊不堪的韓微頓時又精神了起來,他微笑著拱手為揖道:“是韓某來得唐突,叨擾了陳家娘子了。”
    陳素輕輕說了一聲“不敢”,隨即道:“衙內可曾用飯?若是還不曾用,妾身自當安排廚下準備膳食。”
    韓微聽了,苦笑著撫著肚子道:“娘子如此一說,韓某倒真是餓了,實不相瞞,今早出門至今,某連午飯都不曾用,如今早已是饑腸轆轆了。不過也不好太過麻煩尊府,若是府中已經用過飯了,便不必麻煩,若是還未曾用過,則用餐之時若能為韓某添上一副杯箸,便感激不盡了!”
    他說得客氣,陳素聽了也不禁莞爾,微笑著問道:“不知衙內可有忌口?”
    韓微搖了搖頭:“沒有,韓某甚么都吃得,如今這世道,能有一口安生飯吃,已經十分不易了!再要挑嘴,便是不知惜福了”
    這句話卻說得陳素大起知己之感,如今節鎮公子能夠如此明達知命的真是鳳毛麟角了,這位二十二歲的大齡女青年一笑之下揮手叫進管事仆人,簡單地吩咐了兩句,待仆人去了,她才轉頭沖著韓微俯了俯身:“怠慢衙內了!”
    韓微皺了皺眉頭,隨即展顏道:“娘子可否不要叫秦某衙內?這稱呼無數人叫,某早已不耐煩,卻又不好直說,實在是郁悶已極”
    陳素一對明亮的眸子掃了韓微一眼:“哦?卻是為何?”
    韓微肅容道:“衙內之職始于節鎮初設,然而如今卻成了自繼父職的憑籍。少年人少經歷練不通世事,連個縣曹都未必能夠做好,卻一下子便做了衙內,老父一旦百年,則赫然繼之為藩鎮。不管能不能服眾,也無論資歷威望是否足夠,驟然間山一般重的位子砸在頭上,哪里還有個不暈的?明明沒有節度的本領卻偏偏強做了節度之位,只怕舉家族滅之期不遠了”
    陳素心中暗暗點頭,這個駝背衙內果然是人不可貌相,雖然身形猥瑣,見識卻稱得上高人一等。雖然還不知此人才學究竟如何,僅憑這一番言語,便已經勝過延州的高大衙內多少倍了。
    陳素笑道:“公子的別字如何稱呼?”
    韓微大喜,笑呵呵道:“韓某字啟仁,沒有別號,字也是父母所起,娘子便叫韓某啟仁好了!”
    陳素輕輕頷首:“商之微子,仁參箕比,啟仁公子的臺甫果然寓意深淵古樸,頗得圣人立言立身的真意”
    韓微吃了一驚,他抬首打量了陳素一番,拍手笑道:“原來娘子竟是個女才子,實在是韓某失敬了”
    陳素臉上一紅,低下頭道:“不敢當公子繆贊,小女子粗讀過幾本書,怎當得才子之名?”
    韓微哈哈大笑,心情極是暢快,一天的疲憊郁悶此刻早已一掃而空,當下道:“讀書本來便當粗讀,又不用考狀元,不做進士又不致餓死,何必非要去搶奪窮人家孩子的飯碗?粗讀才能博覽,博覽方能知曉天外有天,先秦時諸子百家,如今只剩下儒門獨朔,實在是一樁大憾事。”
    陳素卻有些不贊同地道:“諸子百家雖然不少,然則能夠用來治國的,終究不過儒家一道。黃老之言,般墨之行,申韓之術,雖然都曾逞得一時之盛,卻終歸不能用來治化蒼生,故而均漸式微。黃老學能靜心智,墨學可勵心志,韓非之術能治宵小,然則若論起有益世道人心,還是儒學最好。”
    韓微連連點頭:“不錯,不錯,娘子說的是!韓某也并不曾鄙薄儒學,只是可惜,先秦諸家學術,始皇帝燒了一批,董子尊儒又致諸道式微,至今大多已經罕有存世者。論起治道,諸子拍馬趕不上孔孟,百家皆不如儒家。不過這些學問終歸是前人心血,若是流傳下來能得一睹,即便是無益世道人心,也是好的”
    陳素輕掩檀口,笑道:“啟仁公子竟是個癡人,人家看書皆為了功名利祿,公子看書卻似是為了看書而看書,當真是少見。”
    韓微也笑道:“為功名讀書,不過是讀死書罷了。章麗山詩云‘坑灰未冷山東亂,劉項原來不讀書’。可見死讀書的人在亂世百無一用,反倒不如不讀書的泥腿桿子有出息。這道理祖龍沒有勘破,強橫之秦才至于二世而亡。如今海內板蕩,讀書之人若是沒有點自知之明,只怕最后死都不知道自家是如何死的!”
    陳素連連頷首:“此乃大徹大悟之論,非洞徹世情明曉大勢者不能言。”
    兩個人說了半晌,陳家父子還是不曾回來,飯菜卻已經端了上來,幾樣葷素用小碟子盛著,一碟子制作得極精致的小餅和饅首,外加一壺酒,皆用一個托盤端了上來,放在了韓微身邊的案幾上。
    韓微一愣:“娘子已經用過飯了么?”
    陳素嫣然一笑:“妾身自幼修習養身之道,晚上向來極少進食,未免存食!”
    韓微一怔,苦笑道:“原來如此,早知道便不麻煩娘子了,實不相瞞,韓某雖然向來臉皮厚,然則娘子不吃,韓某一個人實在是萬難下咽。”
    陳素想了想也是,誰吃飯時旁邊有個人看著也不舒服,當即笑著吩咐仆人道:“給我盛碗粥來,再把少爺前些日子腌的蘿卜,切一小碟子來”
    見仆人退下,陳素笑道:“家父想必是有事情耽擱了,實在是對不住公子了!”
    韓微連連擺手:“無妨無妨”
    陳素問道:“不知公子此來,究竟為了何事?”
    韓微沉吟了起來,有關延州局面的事情,他不知道和陳素一個女兒家說起是否合適。他這一遲疑,陳素立時會意,這姑娘立即善解人意地笑道:“是妾身不該問,想必是有緊要事情,否則公子不會夤夜來訪”
    韓微急忙擺了擺手,笑道:“也不算甚么大事,實不相瞞,秦某是想向陳公請教一下他對蘆子關巡檢使李大人的看法”
    陳素一怔,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緩緩點頭道:“原來如此”
    張永德親自出門將一臉倦容的王樸迎了進來,微笑著吩咐隨侍的禁軍衛士沏茶,轉過身才問道:“如何?文伯公這一天可有收獲?”
    王樸捻著胡須微笑道:“老夫不與將軍客氣,實話實說,此番豐林山之行,老夫有所得!”
    張永德緩緩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微笑著道:“說來聽聽”
    王樸沉思著道:“豐林山上訓練新兵之法,乃是老夫生平僅見,其嚴厲處細微之極,然則卻絕少見到軍棍或斬刑。官兵之間上下級壁壘森嚴,然則卻在一處用飯,所食無論是材質還是分量都沒有差別,雖然打罵士兵在軍中是家常便飯,但卻不曾見有軍官驅使士兵做私事。周正裕乃是御侮校尉,是李文革的左貳,老夫見到此人之時,他居然在自己刷靴子”
    “副指揮級別的軍官自己刷靴子”張永德沉默了起來,這種事情即使是在禁軍當中也絕不可能有。
    “還有其軍紀之簡潔,也是讓老夫百思不得其解之處”
    王樸臉上帶著極為凝重的神色道。
    “怎講?”張永德問道。
    “其軍紀全部加在一起不過十三條而已,而且老夫沒有見到斬刑。那個陸隊頭告訴老夫,軍中是禁止濫殺的,極少有斬刑,軍官不能隨意處置士兵。凡監禁、勞役、肉刑、死刑,必須由營隊兩級軍法官會審,同時還要有犯卒的隊頭在場旁聽;死刑一律要上報李文革本人,由他復核之后才能最后行刑斬首”
    “真是麻煩啊”張永德眉頭緊鎖著道。
    “不錯,老夫也一直在詫異,不殺人立威,不嚴刑峻法,如何能夠治得住這群驕兵悍將!然則豐林山上的軍士軍紀之好更是老夫生平所僅見,其卒行則兩人成行三人成列,食則依次序排隊不喧嘩不擁擠不爭搶,操練時能夠身材筆挺在太陽底下一個姿勢站上足足兩個時辰,站崗的士兵披甲執兵,即便是營中軍官通行,也要對齊口令才能放行抱一將軍,這樣的軍隊,你見過么?”
    張永德已然聽得呆了,半晌方才回過一口氣來,卻沒有回答王樸的問話,道:“還有么?”
    王樸道:“山上不僅有軍墾屯田的營地,還有木匠和鐵匠,豐林山士兵手中的兵器,如今都是自己打造的,山上還有傷患營,里面居住著的都是一些因戰負傷乃至致殘的士兵,下官仔細詢問了一番,其中幾個竟然是折家的兵!”
    張永德大吃一驚:“折家軍在豐林山上?”
    王樸搖了搖頭:“我仔細問過,這些傷兵是在魏平關負傷,而后因為前面的治療條件簡陋,這才轉到豐林山上的傷患營來養傷的”
    張永德喃喃道:“看起來,折家和這個李文革的交情不淺啊,居然兩家的傷兵都在一處養傷。”
    王樸道:“不止如此,下官驗看了他們從蘆子關帶回來的兩百七十五顆人頭,可以確認全部都是貨真價實的異族,面目兇狠胡須頗多。下官雖然不是軍伍出身,卻也能夠當場斷定這是實實在在廝殺得來的戰果,絕非殺良冒功!”
    張永德點了點頭:“這一點我們派往蘆子關方面的人已經回報了,修路的流民們已經在傳揚,李文革打了大勝仗,黨項人在蘆子關前扔下了兩百多具尸體狼狽而去。這應該是自定難軍興起以來在延州人手中吃的第一個大虧。這個李文革,實在是不簡單啊”
    王樸嘆道:“此人至今為止還沒有見過,不敢斷言,不過這個膚施縣令秦固”
    張永德皺起了眉頭:“秦固如何?”
    王樸臉色變得肅然,感慨道:“此人若假以時日,必是廊廟之才!”
    “哦?”張永德饒有興味地翹起了嘴唇,“能得文伯先生如此評價的人可是不多啊”
    王樸道:“此人一腔血氣,倒也還罷了,年輕人大多如此。然則此人身上自有一番正直凜然之風范。孟子所說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正是謂也!他不像那些尋常州縣官吏坐井觀天見識短淺,然則卻絕不屈就情勢摒棄原則,這一點尤為難能可貴。作為親民之官,能以百姓黎庶為天,便是天下一等一的好官。如今文人大多少風骨,這樣的人已經極少見了。”
    他頓了頓,道:“此人能夠心甘情愿為那李文革驅馳,可見這個姓李的武夫也絕非能打能殺善于治軍那么簡單。”
    張永德頷首道:“這一點永德也早便想過了。一州之內,文官和武將不能一致,這已經不新鮮了。能夠得到文官和武將一致推戴的藩鎮極少,這個李文革能夠做到,可見其人必有過人之處。蘆子關一戰的內情雖然難以確知,然則以一個指揮的兵力竟然能夠殺敵兩百七十五人,這幾乎已經是一營兵馬的總額了,此人若為大將,數千軍馬便可縱橫天下。”
    王樸深表贊同,他笑道:“今日在山上,老夫以曹滿劉裕之語相試探,那個性陸的軍官倒還罷了,卻激得那秦固頗為惱火。這小娃娃當著老夫的面數落延州節度和朝廷,居然面不改色心不跳,甚至明白說道即便是朝廷反對,九縣軍民也要一心一意推戴李文革上位。以老夫看來,若是朝廷真個逼急了,旁人如何不知道,他是真有擁戴李文革脫離朝廷治下的決心的!”
    “哦?”張永德吃了一驚。
    王樸嘆道:“其實平心而論,他說的并沒有錯,這許多年來兩代朝廷確實不曾于延州軍民有過甚么恩惠。前朝和本朝,在這件事情上做得甚至不如石敬瑭叔侄。然則去年今上登大寶,第一批上表歸順的藩鎮中便有延州”
    張永德道:“是啊,若不是高允權識趣,稱臣在先,以他的轄區和軍力,無論如何撈不到侍中的高位。朝廷此番之所以難于措置,也正是因為此。高允權畢竟于當今皇帝有大功,若是此可見他失勢便棄之不顧,朝廷在四方節度們眼中豈不是過于勢利了?”
    王樸不以為然道:“抱一將軍,話不能這樣說。兩次向朝廷上表歸治,其中的關鍵人物都是延州的觀察判官李文質,高允權雖有此心,若沒有李文質一力促成,只怕也不會那么容易。比起武將和高家,延州的文官們更值得依賴,畢竟他們心向朝廷企盼天下一統,這和朝廷的想法是一致的。”
    張永德愕然:“先生的意思是我們應該支持那個李文革?”
    王樸搖了搖頭:“下官只說出了一個事實,至于支持誰不支持誰,那不是下官和將軍所能決斷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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