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八路軍節(jié)度使第十二章:旌與節(jié)(3)
“適才這三項新政,某想聽聽韓兄的意見!”
李文革開門見山,毫不掩飾地對韓微說道。倒是把個向來淡然自若的韓微鬧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今晚來原本便是被硬拉來的,如今李文革如此直接向他垂詢一州大政,還是即將在西北和朝廷上掀起絕大風浪的大政,而他偏偏還是一個迄今為止與李文革只見過三面說話不上十句的人,感到驚訝便不足為奇了。
他強自凝定了一下心神,道:“延州大事,當主政諸公決之,將軍何故問計于外人?”
李文革毫不客氣,坦然說道:“兼聽則明,偏聽則暗,韓兄不必顧慮,某摒退左右邀韓兄密談,為的便是不給韓兄帶來麻煩。今日之事,出韓兄之口,入某之耳,再不會有第三人知道,韓兄請暢言便是!”
韓微想了想,道:“既然將軍非要聽,韓某便不揣冒昧,姑妄言之,將軍姑妄聽之便是!”
李文革點頭道:“韓兄請講!”
韓微道:“這三項新政之中,最難推行風險最大的便是第二項畝丁合一。此事涉及稅制變法,影響到延州諸多族門的切身之利,這些事或許將軍以鐵腕鎮(zhèn)之尚可解決,然則朝廷那邊,將軍準備如何解釋?”
李文革點點頭,道:“畝丁合一,只要實行開來,歲賦只增不減,小民負擔減輕,州縣倉廩殷實,唯一苦了的便是那些田畝眾多的大戶,這些人手中無兵,又是少數(shù),對付起來并不困難。高侍中長久以來不敢惹翻這些人,乃是因為他自己能夠執(zhí)掌延州,全然是這些人在后面支撐,某卻沒有這番顧慮。只要手中刀子夠亮,文革并不懼怕這些人。至于朝廷”
他笑了笑,道:“朝廷多年以來并不曾從延州收上一分一厘之賦稅,州縣的兩稅都被高家納入私囊,朝廷并未得到半分實惠。某已經(jīng)和觀察使大人議定,自明年征收田畝賦稅開始,每年的歲入以三七比例與朝廷分賬,上繳三成留下七成,只要讓三司能夠從中有所得,李相公想必不會和我這邊郡守土之臣為難!”
韓微看了看他,淡淡道:“這些方面的事情,微知道將軍自有對策,在下想問的,是日后朝廷一統(tǒng)海內(nèi),統(tǒng)一稅制,若是朝廷仍舊實行丁稅制,將軍與延州,又當如何自處?”
他說到此處,冷冷道:“將軍應(yīng)該知道,稅賦乃是天子威權(quán),地方上即便是封疆之臣亦不得輕動。動了便是僭越,便是居心叵測。雖然將軍上下打點,或可支應(yīng)一時,但朝廷總有一日是要統(tǒng)一天下稅賦的,將軍到時候準備如何應(yīng)對?”
李文革笑了笑,緩緩道:“若是朝廷不削藩,文革這項舉措便不算僭越,若是朝廷有意削藩,文革可以不再做藩鎮(zhèn)。然則稅制變法,得利的乃是升斗小民,朝廷若要變更回來,失利的也是升斗之民,如今因人起事,到時候若是因人廢事,之怕得利的延州黎庶不會答應(yīng)!”
韓微眉頭皺了起來:“將軍是打著挾民以自重的主意么?以某觀之,無論是當今還是朝中諸公,恐怕都不大會容許如此**之藩鎮(zhèn)出現(xiàn)”
李文革道:“雖然沒見過,但某卻知道,當今天子乃是個明白人,日后么太原侯更不是個糊涂角色,這種惹民怨失威望的事情,他萬萬不會為之。”
韓微吃了一驚:“將軍似乎認定了只有太原侯才是未來的真命天子!”
李文革笑道:“恕某交淺言深,韓兄應(yīng)當看得清楚,張左衛(wèi)和李重進雖然身在京師,然則今上并無半分以大位相授受的意思。目下陛下名分上唯一的皇子便是太原侯,某敢斷定,一年之內(nèi),太原侯必然封王,韓兄可以拭目以待!”
他說得如此坦誠,韓微心中,對這位名聲不咋樣的新軍頭倒是有了幾分好感,畢竟這是一個綱常紊亂太阿倒持的時代,平日里這些或許算是政治禁忌的話題,在延州這邊遠的軍州根本算不上甚么忌諱,他便也不再矜持,笑道:“沒有樞密的支持,太原侯這儲位只怕也并不穩(wěn)當!”
李文革搖了搖頭:“王樞密如此跋扈凌上,當今再寬宏,總也要為太原侯打算一二,此人久居相位的可能性實在不大”
他緩了緩,說道:“回歸正話,啟仁兄以為,日后太原侯會廢除畝丁合一的稅賦制度么?”
韓微搖了搖頭:“任何一項法令制度,形成均非一朝一夕之功。然而一旦形成,要廢除亦不是空口白牙能夠做到的。自古變法者無不以性命相祭,這是沒法子的事情,變法便是得罪人,而且得罪的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群人,一群有權(quán)有勢又有錢的人。將軍有軍隊做后盾,又素來有殺伐之名,事情或許會好辦一些。然則無論是今上還是太原侯,在國家局面穩(wěn)定之前,均不會輕易作此更動。如今藩鎮(zhèn)林立,稍不留神便會激反地方諸侯,泰寧軍之亂方平不久,陛下想必不會輕舉妄動!”
說到這里,他皺起了眉頭:“然則朝廷畢竟是朝廷,即便今日的朝廷不削藩,日后也仍舊是要削藩的,無論誰做天子,眼下這般四分五裂的局面均不能持久。將軍行畝丁合一,雖然確實有利于國計民生,但是落在有心人眼中,便是心懷異志邀買人心,肚腸實不可問。這一層,將軍便不怕么?”
李文革摸了摸下巴,道:“這確是個問題,不過目下似乎還不至于擔心,關(guān)中藩鎮(zhèn)頗多,一個折家?guī)еП脘P(guān),便已經(jīng)惹得這些藩鎮(zhèn)集體驚懼不已。若是朝廷真?zhèn)€發(fā)大兵進潼關(guān),只怕到時候整個關(guān)中都要聯(lián)手相抗,這個局面,朝廷也未必愿意看到”
韓微點頭道:“將軍說到了點子上,在下以為,將軍這個畝丁稅,最大的紕漏便是出在這上面!”
“哦?”
“將軍新膺節(jié)度,卻并不曾聯(lián)絡(luò)關(guān)中的其他藩鎮(zhèn),不曾向他們通報問好,也不曾征詢他們的態(tài)度和意見。雖說是否承認將軍為延州節(jié)度乃是朝廷之事,然則關(guān)中諸鎮(zhèn)對將軍采取何種態(tài)度仍然是件大事。此事眼前未必有用,自然也未必有害,但是一旦朝廷對將軍起了疑忌之心,這些地方藩王使相的態(tài)度便極其關(guān)鍵了。折令公如今坐鎮(zhèn)關(guān)中,將軍只要與他結(jié)成聯(lián)盟,自然便可以不再在意其他人的態(tài)度。然則將軍卻也要知道,折家并不是關(guān)中的藩鎮(zhèn),對于折家軍進關(guān)中,諸鎮(zhèn)都是有意見的,迫于朝廷威權(quán)和折家的軍力,這才不得不承認即成之事實。折令公鎮(zhèn)守府州四十年,其威望功勛,舉世無雙,關(guān)中的藩鎮(zhèn)都要賣上他三分薄面,將軍新起之秀,卻是沒有這樣的資望實力的。關(guān)中的節(jié)度使們目下對延州局勢多持觀望的態(tài)度,對于將軍,他們大多心存疑忌,雖然談不上敵視,至少是不信任。如今朝廷信用將軍,他們自然按捺不動,若是有朝一日朝廷和將軍翻臉,這些藩鎮(zhèn)會站在哪一邊便很難說了”
說罷,這位駝背青年笑吟吟看著李文革,緩緩道:“將軍雖然已經(jīng)控制了延州,地位卻其實還不穩(wěn)固,將軍英睿,于此自然是心中有數(shù)的”
此刻,那位“英睿”的李將軍卻汗如雨下,原本自以為已經(jīng)牢固不可撼動的局面,如今被韓微一說,雖然只是點出了一點破綻,卻絕對是個致命的漏洞。原本以為靠著手中這點兵力已經(jīng)足以在關(guān)中立足,李文革此刻覺得自己簡直太天真了。
他站起身,恭恭敬敬向著駝子施了一禮:“久慕先生大名,今日方知不虛,請恕文革先前無禮,如今延州局面千頭萬緒,何去何從,還望先生有以教我!”
韓微怔了一下,汗顏道:“微一介紈绔,實在當不得將軍如此大禮。這些軍國大事,微原本是萬萬不敢妄言的,只不過將軍問及,隨口胡說,更不敢談一個‘教’字!”
李文革大笑:“先生客氣,聞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延州文武,人才不少,然則能似先生這般將天下大勢看得明白通透的大才卻是一個也沒有,好不容易才請來了先生,文革怎敢不傾心請教?只望先生不要顧忌過多,文革愚鈍,實在是需要一個明白人當頭棒喝點撥一二”
其實說到這里韓微已經(jīng)有些后悔,對李文革他其實并不熟悉,只知道這是一個新崛起的地方軍閥,而且崛起速度極快,轉(zhuǎn)眼之間已經(jīng)成為一顆奪目耀眼的政治新星。對這樣一個并不熟悉的人交淺言深,是一件很不謹慎的事情。一則延州離中樞較遠,汴梁的力量管不到這里,二則這位李將軍從始至終對自己都高看一眼,從見到自己的第一面起便拿自己當個人物看待,初時他還以為是老爹的面子作怪,但今日李文革以大計相詢,他便知道這位軍閥是真的拿自己當盤菜了,完全和老爹的權(quán)勢沒有半點關(guān)系。
因為身體上的殘疾,韓微自幼已經(jīng)習慣了被別人白眼相待,迄今為止一見自己不歧視自己的人都極罕見,能夠?qū)⒆约寒斪鞲卟艑Υ模四莻€自己決計求為妻室的陳家姑娘,便是這個手中掌握著一州九縣軍政實權(quán)的忠武將軍節(jié)度留后了,內(nèi)心深處也有幾分與此人惺惺相惜的情節(jié)作怪,因此他才一不留神在此人面前暢談了一番關(guān)中局面。說完這些話他馬上便后悔了,此時無論如何不肯再多說了。有些話即便是對最親近的老爹他都不肯說的,又怎能在這里和不相干的人講?
他越是推脫,李文革越是堅定了要將此人留在延州的決心。自己身邊人才也算不少,但是像韓微這樣眼光獨到見事透徹的謀士型人才卻委實欠缺,自己是馬上就要當節(jié)度使的人了,而且平日里諸務(wù)纏身,很少能把一些大局上的問題想得明白。而且作為一個穿越者,自己雖然熟知歷史的走向,但是一來自己畢竟不是這個時代的人,對這個時代的許多實際情況還有人們的思維模式風俗習慣并不了解,二來隨著自己的介入,歷史軌跡開始從原有的軌道上逐漸發(fā)生越來越大的偏移,自己再難確定是否還能繼續(xù)準確把握未來的進程。從這些角度來講,韓微這樣歷史上有名的眼明心亮的人才正是自己需要竭力招攬的。
只不過此人的父親位高權(quán)重,乃是當今天下不多的幾個實權(quán)人物之一,而且隨著歷史的發(fā)展,以后會變得越來越顯赫,直至被王彥超滅門為止。此人此刻便已身為節(jié)度衙內(nèi),自己一個將將爬上節(jié)度使位置的邊郡藩鎮(zhèn),又有什么樣的優(yōu)厚待遇和崇高地位能夠拿出來吸引此人呢?
他沉吟了半晌才道:“先生不肯再說,文革也不敢強求,不過文革有幾句話,還望先生能夠聽完再告辭!”
本來已經(jīng)起身準備辭去的韓微只得又坐了下來,苦笑道:“將軍還是叫在下啟仁吧,先生二字,實在是當不得!”
李文革也爽快,當即道:“啟仁兄請深思,當今天下分攘,諸侯割據(jù),黎民涂炭,實在是五胡亂華以來最不堪之時。文革雖有回天大志,奈何才力不足,資望甚淺,縱然一身蠻力,也救不得多少人。因此文革懇請啟仁兄為文革謀劃,實在是出自肺腑之誠,并無半分虛情假意。文革現(xiàn)在一介邊臣,并沒有甚么可拿得出手的官職資財以謝韓兄。不過若是啟仁肯留在延州,某當以師禮待啟仁,并一力玉成先生與陳家大娘的姻緣”
見韓微瞠目結(jié)舌,他笑道:“實不相瞞,下午的時候,文革已經(jīng)私下約見過陳縣尉,足足說服了他老人家兩個時辰,在下口拙,陳縣尉始終未肯答允,最終推脫道,陳家大娘乃是他的掌上明珠,萬萬不肯嫁出外郡,因此夫婿只能在本地尋覓。若是啟仁兄肯留在延州,某才好繼續(xù)效冰人之力,否則只怕便是文革再如何勸說,也不過是徒費口舌罷了!”
韓微只覺一陣陣迷糊,他這才反應(yīng)過來陳哲今晚為何一定要拉自己來見這位新任延州節(jié)度留后,原來自己這個未來的小舅子竟然想用這個延州權(quán)勢者的名頭力量壓自己那個執(zhí)拗的未來岳丈松口。
這個陳哲,虧他想得出來!
他苦笑道:“將軍真會找韓某的名門。不過在下自知天生形穢,陳老前輩不肯許婚,也是為了陳家娘子著想,若是在下倚仗權(quán)勢強行凌迫,只怕一是不妥。韓某雖然不是甚么謙謙君子,然則亦知凡事當有所為有所不為,請恕韓微不能承受將軍的美意了”
李文革擺了擺手:“韓兄先不必將話說死,文革也非仗勢欺人之輩。若是陳家大娘自家不允,無論文革多么希望啟仁兄能夠留下來,也絕不會以一個清白女子的終身做籌碼。某雖然讀書不多,有所為有所不為幾個字,卻也是耳熟能詳?shù)摹N母锝袢罩詴写俗h,蓋因陳家大娘自家并不拒絕啟仁兄,某打聽過,這位姑娘眼高于頂,延州多少世家子弟,其均看不上眼,如今竟對啟仁兄青眼有加,實在是位目光如炬的奇女子。這等不以貌取人的女子,正是啟仁兄今生的良配。如此天作之合,若是僅僅因為陳縣尉反對便就此拆散了一對有情人,豈非罪過?某之所為,不光是為了啟仁兄的大才,更是為了成全陳家大娘的終身幸福,啟仁兄萬萬不可意氣用事。兄若不入文革幕府,文革絕不強求,只是請啟仁兄在延州逗留些時日,等到陳家前輩想通,文革愿親為啟仁做納吉使,迎娶陳家大娘!”
韓微有些感動了,堂堂一鎮(zhèn)節(jié)度使為自己做納吉使,這待遇只怕除了皇帝太子迎娶正妻之外再也無人比得。這個李文革,確實是想要誠心誠意與自己結(jié)交。
不過當然不能真?zhèn)€這么辦,五代的節(jié)度使持旌秉節(jié),除皇帝之外幾乎再也無人能比其威勢,便是當朝宰相,與節(jié)度使藩鎮(zhèn)之間也是敘平禮,而遇到相職差遣相同的使相,宰相還要以下禮參上。李文革雖然是個光桿節(jié)度留后,畢竟也是貨真價實的藩鎮(zhèn),讓他親自為自己納吉,實在過于有駭物聽,韓微雖然自恃才高,卻也還有些自知之明,如此招搖僭越,實在也不是他的風格,當下道:“懷仁兄一番美意,小弟感激不盡,然則堂堂朝廷節(jié)鎮(zhèn),為韓某一介書生納吉,是在過于驚世駭俗,大違朝廷制度,微萬萬不能承受”
說到這里,他沉吟了一下,道:“微便在延州停留些時日,且看有何能為懷仁兄效力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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