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冉看著李瓚的身影消失在登機口,身后,她乘坐那班飛機的機組成員都下機了。</br> 空姐詫異地問:“怎么還站在這兒呢?快走了?!?lt;/br> “不好意思?!彼稳嚼系菣C箱,小跑走開。她才出走廊,手機響了,是個陌生的號碼,梁城的。</br> 她立刻接起來:“喂?你好?”</br> 那邊李瓚許是沒想到她動作如此迅速,頓了一下,才低聲說:“是我。”</br> 她停在落地窗旁,望著窗外的停機坪,心輕輕地跳著,說:“我知道是你?!?lt;/br> “噢?!彼f,“我試一下,看號碼記錯了沒有?!?lt;/br> “沒記錯呢?!彼f,“你記憶力真好?!?lt;/br> 說完發覺這是一句廢話,若是沒有高于常人的專注力和記憶力,怎么變成萬里挑一的拆彈精英呢。</br> 他問:“你是度假回來?”</br> “嗯,去看我媽媽了。”她說。說完心想,他肯定會奇怪,為什么媽媽不在梁城。但她也沒解釋,覺得以后還有機會。</br> 她問:“你呢?”</br> 他停了一下,說:“出差。”</br> 她問:“又是和炸.彈有關的東西么?”</br> 那邊只有背景喧鬧音,他并沒有回答。</br> 這時,電話那頭傳來機上廣播的聲音,他說:“先掛了?!?lt;/br> “好。一路平安?!?lt;/br> “嗯?!?lt;/br> 宋冉放下電話,望向玻璃窗外,看見玻璃上映著薄薄的一層室內光景,她抿唇眺望的臉龐浮在上邊。</br> 從機場出來,時間并不晚,只是冬天黑得早,還有些冷。</br> 回家的路上,宋冉坐在出租車里,身上寒氣未散,手里緊緊握著她的手機,像握著一顆重要的定心丸。</br> 次日上班,宋冉剛進電視臺,一路上迎面而過的同事都對她微笑。</br> 宋冉不明所以,到了新聞部的樓層,走進辦公區,就見自己座位上放著一大束鮮花,同事們都在沖她笑。</br> 宋冉愈發納悶,抽出上面的卡片翻開,上頭寫著:“恭祝宋冉記者憑借照片CANDY一舉奪得荷蘭國際攝影大獎金獎。——梁城衛視新聞部”</br> 卡片上還附了那張照片的縮印版。</br> CANDY——SONGRAN</br> “恭喜啊?。?!”同事們齊齊爆發出喝彩聲。</br> 小秋上來給了她一個大擁抱:“冉冉你太厲害了,我就知道一定會拿獎!普利策還沒公布,但肯定也會是你的!”</br> 宋冉闔上那張卡片,微笑:“謝謝。”</br> 眾人紛紛前來祝賀:</br> “宋冉,恭喜了?!?lt;/br> “這回你是出大名了。”</br> “急什么呀,這只是個熱身。四月份的普利策才是真的重磅炸.彈?!?lt;/br> 宋冉對每個人都道了謝,她把花放在一旁,卡片塞進抽屜。</br> 自從接受治療后,她不像從前那么容易情緒起伏了。</br> 比起心理疏導,她認為主要是吃藥的功勞。但藥片的副作用也有一些,她有時覺得自己像吸.毒一樣,吃完藥了很平靜很積極,過段時間就陷入低落和自我懷疑。</br> 仿佛她已經不是宋冉,而是一罐藥片綜合體。</br> 但醫生讓她不要自我審視和施加壓力,治病要慢慢來。</br> 而現在,早晨剛吃過藥的她對獲獎的事就看得很平淡,不興奮,也不排斥和恐懼。</br> 只不過,人還沒坐穩,劉宇飛就來找她了。</br> 拿了獎,一堆領導前來關切慰問,詢問工作中有無困難之處,又許諾將來給她各種寬松政策和支持力度。</br> 見完各位領導,一上午就快過去了。</br> 宋冉回到辦公室也沒急事可做,琢磨了一會兒,還是不自覺地翻墻去了外網。她起先只是查看私人信息,薩辛和好些外國記者朋友都給她發來祝賀。</br> 她心不在焉地看完,又去翻別的評論。這次,批評的聲音占據了一大方勢力。</br> 法國一家報社甚至針對CANDY的獲獎專門發布一篇社論,抨擊荷蘭國際攝影獎的專業性本身,痛斥這個獎項長期從人類的災難中牟利,推使著一撥撥記者以獵奇獵慘為榮,扭曲人性,追名逐利。</br> 宋冉沒去看那篇文章下的數萬條評論,關了網絡。</br> 晚上快下班的時候,宋致誠打電話過來讓她回家吃飯。他從新聞里知道她拿獎了。</br> 父親的激動情緒都快穿透了話筒。他還沒下班,宋冉聽見那頭一堆人的夸贊聲。應該是父親單位上的叔叔阿姨。</br> 宋冉不太想回家,但不愿讓宋致誠失望,還是答應了。</br> 下班后,宋冉開車去了檔案館家屬院。</br> 今天的冬天遲遲不肯離開,春節都過了,又一波寒流來襲。院子里的落葉樹林仍是一片灰敗,枝干光禿禿地直指天空。</br> 天空也是蒼茫一片,聽說過些天又要下雪。</br> 下了車,寒氣刺骨,撲面而來。</br> 宋冉裹緊圍巾,小跑著沖進樓道。她爬上三樓走到門口,剛要推門進去,聽見里頭傳來說話聲。</br> 楊慧倫說:“前幾天我聽人說,抑郁癥就是心情不好?”m.</br> 宋央說:“是,也不是。哎呀你不懂,愛那么理解就那么理解吧?!?lt;/br> “你這段時間也搞得我心情不好,我怕是也得抑郁癥了?!?lt;/br> “好好的,你又扯我干什么?”</br> “哎,你說你姐怎么會得這個???她以前不是個脾氣大的人,可現在我跟她講話都提心吊膽的。”</br> 宋央:“我就說你不懂,那是心理創傷?!?lt;/br> 楊慧倫:“心理創傷?我看她人好好的,工作也順利,還在國際上得了大獎,也該心情好了吧。有什么想不開的?”</br> 宋央跟她講不明白,轉而道:“你干嘛那么早做菜啊,過會兒又得熱一遍。大冬天的你就不能等她回來了再做?”</br> “我還不是怕你餓著,讓你先吃點兒。”楊慧倫嘆氣,“哎,也不知道她什么時候到家,我都不敢問。那天打電話叫她,被她吼了一下,我現在想起來心都顫。再來幾次,我也要抑郁了。”</br> “唉喲我的媽呀,那都多久的事了。你還記著呢?我也天天跟你吵,你是不是得殺了我?”</br> 宋冉的手握在門把手上,不銹鋼又冰又涼,寒意從手指直抵心底。她緩緩落下手,將冰涼的手指塞回口袋,轉過身,無聲無息地下了樓。</br> 樓道里北風直灌,她在風口站了一會兒,拿出手機。她點開李瓚的號碼,要撥不撥的,拇指在冷風里顫抖。</br> 十幾秒后,手機凍關機了。</br> 她將冰冷的手機收回兜里,走出了樓道。</br> 這個冬天,好像無休無止地漫長。</br> 李瓚時隔一個多星期回到梁城,氣溫依然在零度以下。</br> 他回家的時候是夜里,從紐約到帝城,又轉機回來,人累得有些虛脫。拿鑰匙開門,家里亮著燈。李父正在廚房里熬雞湯。</br> 李瓚將冷風關在門后,他嗓子有點兒沙,喚了聲:“爸爸。”</br> “一個小時前就落地了,怎么路上耽誤這么久?”李父關切的聲音從廚房傳出。</br> “堵車了。”李瓚在門廊里換了拖鞋。</br> “快過來烤火,”李父搓著手走到沙發旁,打開電暖爐,往上頭鋪了層小棉被,“這天氣也不曉得怎么搞的,開春了還這么冷?!?lt;/br> 李瓚沒說話,坐過去把手伸進被子下烤火。</br> 李父打量了他幾眼,想問他醫生怎么說,但李瓚只是出神地看著虛空,一言不發。</br> 父親心里便清楚了,沒有再問。</br> 他去廚房里忙活一陣,把飯菜都端上桌了,和煦道:“阿瓚,過來吃飯了。我燉了一下午的雞湯?!?lt;/br> “誒?!崩瞽懫鹕頃r,抿了下唇,彎了個淺淡的微笑。</br> 父子倆呈直角坐著,各自吃飯,不言不語。</br> 李瓚吃飯到半路,看見架子上放著一堆補品,問:“買這些東西干什么?”</br> “你們部隊領導送的。”李父道,“你走的這些天,指導員,政委,還有政治部的領導,都上門來做思想工作了?!?lt;/br> 李瓚手里的筷子停了一下,抬眸看他。</br> “你兵種特殊,又是軍官,立過功,現在落了傷殘,部隊里不準你退。說這不符合政策。你非要這么干,是打江城軍區的臉。事情傳揚出去,太不好聽了。”</br> 李瓚低頭扒飯,沒吭聲。</br> “不過你指導員也說了,你現在不想回部隊,可以在外頭做些非收益性的工作,就說你因傷修養。要定期跟部隊保持聯系,匯報思想情況?!崩罡钙鹕砟脕硪粡埣?,“這是隊里指定的幾個你能去工作的地方。”</br> 李瓚看也不看,拿過那張紙就往外一甩。</br> 白紙飄去了茶幾上。</br> 李父不言語了,默默端起飯碗。</br> “爸爸,”李瓚又輕聲說,“你回去吧。你在這邊待不慣,爺爺奶奶也要照顧。我沒事的?!?lt;/br> 李父勸說:“要不你跟我回江城?讓領導給你調個在那邊的文職?”</br> 李瓚說:“不想回?!?lt;/br> 李父清楚,家鄉熟人多。</br> “阿瓚吶……”</br> “嗯?”</br> “你心里有什么事,能不能跟爸爸說說?”</br> 李瓚抬起頭來,淡笑一下:“沒有事。你早些回家吧,不用守著我了。”</br> 李父看著兒子的樣子,心里不是滋味:或許因妻子過早離世,導致孩子生活中缺失了情緒性的女性角色引導,又或許他自己溫和隱忍的性格是兒子成長過程中的唯一參照,李瓚從小到大并不太擅于表達內心的情感??鞓罚矏?,悲傷,絕望,一切都是溫和平靜的,微笑以對。</br> 很開心的時候,笑容也內斂;很痛苦的時候,淚水也無聲。</br> 最鮮活的時候便是在部隊里跟一幫兵蛋子混鬧,能露出心底最深處的傲氣和硬骨,現在也……</br> “阿瓚……”李父還要說什么,李瓚忽扭頭看向電視。</br> 電視機播放著一條新聞:</br> “……我國知名戰地記者宋冉憑借新聞圖片《Candy糖果》榮獲荷蘭國際新聞大獎金獎,這是中國記者首次拿到該獎項。荷蘭國際新聞獎是世界新聞媒體圈最重要的獎項之一,分量僅次于普利策獎。而很多媒體評論人認為,《Candy》極有可能一舉摘得今年普利策的桂冠……”</br> 屏幕上放著《Candy》,以及宋冉的證件照。</br> 那張證件照應該是兩年前宋冉剛入職時拍的,照片上的小姑娘一頭長發,臉蛋白凈,笑容羞澀,眼睛又大又亮。</br> 李瓚忽想起那晚在機場見到她,她剪了短發,被風吹得亂糟糟的。</br> 他放下湯匙,走到茶幾邊拿起手機,調出通訊錄,點開那個星標的號碼。</br> 他在心里組織著道喜的語言,一抬頭,看見鏡子里的自己——他摘了圍巾,脖子上有很長的一道傷疤。</br> 忽然間,窗外的風聲停止了,電視機里的聲音也消失了。</br> 世界很安靜。</br> 他回頭看玻璃窗外飄搖的樹枝,正吃飯的父親,電視屏幕上無聲的畫面。他像站在一個真空的罩子里。</br> 他低頭看手機,退出了通訊錄。</br> 李瓚彎腰將手機重新放回茶幾上,卻瞥見指導員留的那張白紙上寫著幾個工作地點,其中一個是白溪路。</br> ……</br> 那天早晨,宋冉出門時看見外頭飄雪了,一朵一朵的沁濕了青石巷。</br> 今年真是稀奇,一整個冬天都在下雪。雪花從年前飄到了年后。</br> 步行去車站的路上,幾個高中生開心地從她身邊跑過,笑道:“又下雪了誒,許愿會不會靈驗?”</br> 宋冉無意聽到,想了想,她并沒有什么愿望。</br> 她搭車去了電視臺,一整天都很平靜,有條不紊地處理手頭的繁雜事項。</br> 春節過后,新的一年剛到,仿佛整個社會都喜氣洋洋,沒有壞事,也沒有熱點,只有娛樂新聞滾動刷屏。</br> 新聞部難得的清閑。</br> 宋冉忽然發現,當記者無事可做時,世界才是安寧的。</br> 這算不算是一種諷刺。</br> 六點下班時,天蒙蒙黑了。</br>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在來往的車輛行人身上翻飛。</br> 宋冉站在站牌前等公交,一片雪花飛到她臉上,沁心冰涼。她忽想起上午在巷子里聽到的那句話。</br> 她其實有愿望呢。</br> 她想見一個人。</br> 哪怕遠遠地看著他,不說話,也好。</br> 雪還在飄。</br> 宋冉將腦袋靠在公交車冰沁沁的玻璃上,心不在焉地望著窗外的雪中街景。</br> 走了才兩站路,前方出現大規模的人群聚集,好像有人要跳樓。</br> 剛好公交車進站,乘客們全擠在窗戶邊看熱鬧。</br> 宋冉立刻下車,從背包里掏出相機趕了過去。</br> 大雪飛舞,地上濕濘一片。</br> 路邊人群密密麻麻,來往的車輛也停下來看熱鬧,堵得水泄不通。</br> 宋冉抬頭望,七八層樓高的商場頂上坐著一個女人。</br> “那姑娘要跳樓,說是老公跟小三跑了。”</br> “這年頭,男的不出軌才稀奇呢!”</br> “這么大的雪,太可憐了。”</br> “跳樓能解決什么問題?傷心的還不是自家爸媽。”</br> 宋冉摒開人群擠進去,里頭拉著警戒線不讓人靠近。宋冉掏出記者證,請求上去拍攝。民警檢查證件后同意放行,讓她進了商場。</br> 樓頂寒風呼嘯。</br> 空曠的頂層上站了七八個民警協警和輔警,正勸說安慰著坐在樓沿上的女人。</br> 宋冉怕自己的出現驚擾到女人,便把鏡頭藏在樓道內的窗臺邊,自己也躲在里頭。她所站的位置剛好和跳樓點呈“L”型,拍得很清楚。</br> “你想呀,你跳樓了,那個男的或許半點內疚都沒有,正遂他心意了。最后傷心的誰,還不是你的父母?”安慰她的是一個年輕的民警。</br> 旁邊的消防員接話道:“……還有我們這些關心你的人。這么大的雪,我們陪你站了一個小時了。妹子,有些人不值得的。你要是咽不下這口氣,就下來,今后好好過,這才最爭氣?!?lt;/br> 警察們苦口婆心,輪番勸說。</br> 只有一個輔警背對著宋冉,始終沒說一句話。他人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像一尊雕像,又像是伺機要去做什么。</br> “別跳了!”忽然,樓下有人喊,“不值得!”</br> “別跳了!”</br> 更多隱約的聲音傳上來。</br> 年輕民警說:“你聽啦,那么多不認識的陌生人都在關心你呢。雪下這么大,這么冷的天,大家都守著,在關心你呢……”</br> 女人終于低下頭,嗚嗚哭了起來。</br> “下來吧,到晚飯時間了。你凍壞了吧,我們請你去吃火鍋好不好?”</br> 宋冉一邊聽著,一邊不自覺又看了眼那個背對著她的輔警。</br> 他個子很高,穿著厚厚的大衣卻也能看出他身形偏瘦。他站在離女人幾步開外的地方,從頭至尾就沒動過,定力非同一般。從他的姿勢推測,他應該始終盯著樓沿上的女人。</br> 一片安慰聲中,那女人終于轉過身,抬起腳翻身下來。</br> 樓沿上全是雪,她屁股坐的那塊地方,雪已融化又結了冰。女人抬腳時一個打滑,人驟然朝樓外倒下去。</br> 樓上樓下一片驚呼!</br> 可就在那一瞬間,背對宋冉的那個輔警突然啟動,飛撲到欄桿邊一把抓準了女人的羽絨服帽子。</br> 宋冉看得心驚肉跳,瞬間拉近相機焦距。</br> 那輔警一手扯著欄桿,一手扯著女人,半截身子懸去了樓外。他的同事們一窩蜂沖上去,迅速將兩人拉回來。</br> 宋冉抱著攝像機沖上天臺。</br> 女人泣不成聲,被民警們裹上厚厚的軍大衣扶著往下走。</br> 宋冉伸著脖子張望,透過人影,去找剛才抓人的那位輔警。</br> 他背對著她,輕輕甩著自己的手,回過頭來。</br>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怔。</br> 隔著漫天的飛雪,宋冉看看李瓚,又看看他身上的輔警制服,一臉迷茫。</br> 李瓚正要說什么,一個民警叫他:“阿瓚?!?lt;/br> “我過會兒去樓下找你?!崩瞽懻f。</br> 宋冉點點頭。</br> 人已經救下來。李瓚拿著救援登記表去找商場的管理負責人簽字。拿到簽字下了樓,放回警車上時,聽見一旁的消防車后有人在閑聊。</br> 消防員:“剛那輔警新來的?”</br> 民警:“嗯?!?lt;/br> “身手很厲害啊,不像是普通人。”</br> “特戰隊里出來的。看著年紀輕吧,是上尉呢。”</br> “嘩!怎么到你們這兒來了?”</br> “落了點兒殘疾,在因傷修養?!?lt;/br> “哎,那可惜了。傷殘了搞文職就沒什么前途了。以后只能在部隊里混日子?!?lt;/br> “是啊,聽說還是拆彈的,年紀輕輕立了這么多功?!泵窬檬种副葎潱皼]傷的話,不知道以后得升多大官兒??上О ?lt;/br> 李瓚關上警車門,繞道離開。</br> 雪還在下,天已經黑了。</br> 商場前圍觀的人群早已散去,留下一地黑漆漆的雪泥和腳印。</br> 宋冉已將相機收好背在背上。她站在商場的屋檐下,手插在衣兜里,望著夜空中飛舞的雪花。</br> 余光里一道熟悉的身影靠近。</br> 她落下目光,李瓚從路邊的警車旁小跑來她面前,他撲了一下睫毛上的雪,微微一笑:“好久不見。”</br> 明明不久前在機場見過,但她知道他說的是什么意思。</br> 她認真地打量他。那天在機場,她太激動,反而沒認真看他的樣子。</br> 快五個月不見,他清瘦了很多,眼睛依然清澈。</br> 她盯著他看,抿著唇微笑。</br> 他也跟著溫和一笑,問:“怎么了?”</br> 她指了指耳根,說:“你頭發長了,跟以前不太一樣?!?lt;/br> 李瓚笑著抬手隨意揉了揉,他已不是當初的寸頭。又看向她,說:“你倒是剪短發了。”</br> “不好看么?”</br> 他愣了愣,眼神閃一下,聲音低下去:“好看的。”</br> 宋冉看向他右耳,仔細分辨了一下,確定那是個內嵌式的助聽器。</br> 他見了,表情淡然。</br> “耳朵……怎么了?”</br> “一點兒小傷,現在正常了?!?lt;/br> 宋冉卻收了笑意,很認真,問:“你還好嗎?”</br> 李瓚道:“挺好的?!?lt;/br> 她仍是看著他,他于是解釋說:“隊里的外派工作。工作難度低,不危險。每天能回家,還有周末,挺好的?!?lt;/br> 宋冉看著他柔和的神情,一時不知他的話是真是假。</br> 他問:“你呢?”</br> “我也很好啊。”宋冉笑了,說,“家里一切都好,工作都很順利,每天心情也不錯。總之就是,一切都很好啦?!?lt;/br> 他眼里含著淡淡的笑,始終安靜直視她的眼睛,聽完了,輕聲說:“還拿獎了,對吧?”</br> 宋冉臉一紅,揪著手指,點點頭:“意外收獲。我都沒想到。”</br> “恭喜啊,宋記者。”他說,眼里的真誠和溫柔讓她莫名心頭發軟。</br> 她凝視著他,想要說什么,</br> 就在這時,一個民警收工從商場內出來,經過時招呼了聲:“阿瓚,收隊了。”</br> “誒。”李瓚抬頭回答一下,又看向她,低聲,“走了。”</br> 宋冉沒吭聲,機械地點點頭,心有不舍,卻知無法開口。</br> “你……”她猶豫。</br> 剛轉身的李瓚停住腳步,回頭看她:“嗯?”</br> “你在哪兒上班?”宋冉微笑,搖了搖手中的記者證,“萬一哪天需要你幫忙?!?lt;/br> 他笑了,說:“白溪路。”</br> 梁城衛視辦公樓正是在白溪路派出所轄區。</br> “哦。”宋冉笑道,“好巧?!?lt;/br> “你做社會新聞,有什么事需要問的,找我?!?lt;/br> “好啊。”</br> “走了?!彼指鎰e了一遍。</br> “嗯。再見。”她咧嘴笑,沖他招招手。</br> 李瓚快步進了風雪里,沒有回頭。</br> 他坐上警車副駕駛,看了眼后視鏡。</br> 白茫茫的雪天夜色里,宋冉站在原地看著,她站了幾秒后,撐起一把黑傘,走進了雪中。</br> 他看著那一抹身影消失,忽然,耳朵又靜了音,什么都聽不見了。幾秒的空白后,開始轟鳴起來。</br> 他低下腦袋,用力揉太陽穴。</br> 一旁,民警小甲伸手摸了摸他的后腦勺,問:“怎么了?頭又疼了?”</br> 李瓚沒聽到,但猜得出來,他輕輕搖了搖頭:“沒有。開車吧?!?br/>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