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
山中無甲子, 寒盡不知年,虛空夾縫中的時間,緩慢到古遙覺得, 仿佛在此處過去了一生。
容寂卻告訴他:“十日。”
古遙問:“我都分不清時日了, 你是如何算的?”
“一個大周天是十二個時辰。”度日如年的感覺, 是整個無風無雨、亙古不變的空間給人造成的錯覺, 但實際上外界只過去了十日。
渡靈法第一卷說, 十二大周天渡靈一次。
極樂經第一卷說, 三更除夜月明前, 游魚銜海珠。
佛家說, 游魚是人的習氣與妄念,海珠則是正念,代表毗盧法界,表空性。游魚銜海珠,便是這歡喜禪與佛家四萬八千法門的不同。
靈氣順著古遙的十二經脈流走,入了丹田。
這空界白茫茫的一片,什么也沒有,但極樂經講究的是二人同修,神元交`媾, 一陽初動, 萬物未生。
妖的身軀柔韌修長, 腿和尾巴糾纏在人身, 劍穗變作的洞府并不華貴, 古遙身下是變幻出來的柔軟錦墊,四面是靈力化作的燈火, 嵌入透明的琉璃燈, 迷住了他變得碧綠的雙眼。
錦墊化作層層波濤浪涌, 推拽著古遙上下沉浮,雙眉輕蹙,克制不住地細聲叫喚師哥。如他本體的狐貍叫聲,細弱無力。
容寂埋頭不發一言,單手撫過他臉頰紅色妖紋,拇指摩挲,另一手扣著小狐妖晃動的腰,汗珠滴落,風浪覆舟,神魂不知飄到了多高,劍穗變作的洞府,仿佛將要塌掉了。
十二個大周天一過,古遙非但沒有倦意,反而因為體內修為的精進,清醒得不得了。
原來修煉歡喜禪是這種感覺,神魂都不在自己身上了,在天上云端,落不下來。
古遙意識不倦,身體卻有些倦,懶懶地伏在容寂身上,蓋著輕軟薄紗,在蒙蒙亮中抬首啄一口他的下巴,繼而彎著眼:“師哥,如果真的出不去了,我們就在這里成親吧……或許等你我修為高了,以后出去了,我也成了不輸宗門峰主的高手。我三年前為你釀的酒,興許等出去后,酒也成了百年瓊漿玉液。”
既來之則安之,是古遙的優點,不管他落入何等境地,什么地方,都有閑情逸致思索自己的妖生。
容寂的手指正順著為他梳理散亂的汗濕亂發,沒有用清潔咒,他反而很喜歡這種黏膩的肉身碰撞,容寂并不認為此處是出不去的絕境,輕拍他的腦袋說:“傻狐貍,睡覺。”
“我不想。”古遙搖頭,他沒有睡意,但也不想繼續練功,只是喜歡依偎在他懷里,好像又成了一只小狐。
“那你想做什么?”
古遙下巴枕在他肩窩上,手癢地摸摸他的睫毛,眉毛,耳朵:“我就想這樣,師哥,你在哪里找的肉身,好暖和。”
“這本是我的肉身。”
“嗯?”古遙腦袋一歪,手指停留在他高高的鼻梁骨上,“可你不是劍靈么。”
“是誰告訴你的。”
“趙乏塔師姐,她說她年紀比你大,是你的好友。她說自己是器靈,你是不故劍的劍靈,我一想也對,我一喚不故,出現的就是你。”
“肉身是我的劍鞘。”
但劍的本名并不叫“不故”。
容寂只是一柄斷劍,劍身刻著一個“故”字,因此臨霄為他取名不故。
劍鞘本身殘存了一定意識,在枉死城千萬年,修煉出人身,容寂意識與它融合,隱約記起了一些事。自己之所以一直無法飛升,停在渡劫期,乃是因他還缺少一半的靈識。
位列仙班,要證得大道,容寂的道心剛碎了一次,光是修為到了還不夠。
若容寂能尋回那一半劍身,與之相融,恢復仙劍本體與記憶,興許能飛升成仙。
但容寂沒有尋回的意圖,也許尋回之后,他便不是他了。
他是臨霄帶回來的不故,并不是什么仙劍。
古遙說聽懂了:“這是不是說,你現在更厲害了,大乘期過后,就是渡劫,渡劫期后,就是飛升成仙。”古遙的手指尖從他的鼻尖滑落,搭在他的唇峰上方,腦袋抬起來,“師哥,你現在難不成是半步成仙么?”
“嗯。”
道心破了,修為和以前相比卻沒有什么變化,已是萬幸。
古遙眼睛倏地亮了,眉開眼笑:“既如此,那我不是用不著百年,就能成化神境!”
“理應如此,但修行一道不可荒廢,你的功法并不是一勞永逸的法門。”
古遙聽他話里話外,又是要自己起來練劍的意思,佯裝不懂地輕啄著他的嘴角臉頰,潮濕的呼吸撲面而來,古遙呢喃著說:“可我喜歡跟你練這法門。”
容寂任由他胡作非為,垂眼看他,眼神變深。
“師哥不喜歡么?”
容寂不答,這法門對他沒有什么裨益,只是一瞬歡愉,雖然快樂,但修行之人,怎能沉溺于此!
……
又是十二周天,漫長的虛空夾縫時間,并不難熬,反而繾綣又溫柔。
古遙撩開靛青穗子遮住的門,衣衫有些凌亂,往外探頭一看,一張紅潤的臉被白光照亮。
遠處是他的樂游劍,劍身筆直佇立,還有他養了好幾年的那只,總是好吃懶做的小骨頭,似在學劍的站姿,也立得筆直,遠遠望去猶如一把蛇形劍。
作為一條蛇,它從未站立過這么久的時間,一動不動。
眼見古遙出來,它興奮地扭動蛇身,樂游對他控制的劍氣也霎時一松,小蛇倏地竄到古遙的腿上,盤在他的手腕,蛇頭直立,吐露蛇信。
嘶,你的劍欺負我嘶!
古遙一直就聽不懂蛇語,指尖撓過蛇頭,聲音輕軟:“我知曉你餓了,我也餓了,這里沒有地,若是有一塊地,我就種菜給你吃,我包里還有幾粒種子。”
結果古遙還未反應過來,就看見他的蛇猛然竄入了半空中的黝黑洞口——他還沒來得及阻止,那洞口瞬間湮滅,消失不見。
古遙呆呆地張著嘴:“我的蛇……”
容寂凝神,聽樂游稟報,說方才這蛇就這樣進去,過了會兒又從另一道豁口出來了。
“小花,你那蛇是從哪捉來的?”
“落日山脈的遺跡,有個自稱是千面老祖的殘念,他修為很高,到了言出法隨的境界。這蛇就是我從那里面帶出來的,好像是他生前靈寵。”
“千面老祖?”容寂似乎記得在什么地方聽過,許是臨霄給他的古籍里,有這么一號人物,也或許是誰曾經提過。
“是啊,師哥你可曾聽過?他看起來有點厲害,我的分身術,就是跟他的殘念學的。”
容寂便告訴他:“樂游說,你喂養的蛇方才也像剛剛這樣,出去過一次,又回來了。你那蛇是有空間屬性。”
古遙驀地也記了起來:“它還有時間屬性呢,它的鱗片,褪下來的蛇皮,可以煉制一種高階升靈粉。升靈粉是青竹山醫修常用的靈藥生長肥料。而且,它還是仙盟第一次發現的品種。以前從未聽說過有這種靈獸。”
容寂說:“同時具備時間與空間法則的東西,我只見過一個。”
古遙問什么。
他答:“造化塔。”
古遙:“造化塔,就是趙師姐?藏于日月同輝陣中間的那座寶塔么?”
“嗯。”容寂有意識自己是個劍靈起,就認識了她,但不知她是怎么來的,臨霄修為雖高,但仍是凡人,造化塔是半仙器,凡人怎會擁有仙器?
自己是臨霄從枉死城帶回來的,那造化塔呢?
可如今他也得不到答案,臨霄已身死近一甲子了。
或許就連造化塔自己也不清楚。
不知古遙的靈寵小蛇是跑到去了,在度日如年的異空間里,古遙漫無天日地等待著,本想練劍,卻發覺此處無法施展樂游劍域。
古遙只得練自己的身法與劍術。
劍光并不凌厲,有種春風化雨之感,劍花點點如落英繽紛,又如貫日長虹。
雖稱不上多么上乘,在容寂眼中依舊拙劣,但比起幾年前,站在劍身上東倒西歪,提個劍都說重的模樣,已是很大的進步了。
“師哥,”古遙收了劍,額間汗水涔涔,聲音清朗如泉水,“我方才忽然想到,虛空容不下其他空間,比如芥子袋,又比如我的劍域,這便是空間法則。”
容寂站在一旁,眼神帶著夸贊:“不錯。”
“法則是不可打破的,如若能在此處施展出空間來,是不是就能離開了?”
“理論如此。”但實現不了,就像他所言,法則是至高無上的。
古遙仰頭望著空間里時不時出現的空獸,似有頓悟,忽地坐下打坐。
空間神通,是化神境才有資格觸及的境界,如今他不過還是結丹,卻已隱約觸到了一點門道。
見他入定感悟,容寂一言不發,也在旁坐下,他養大的這小狐貍,天資不足,但勝在領悟力強,足夠聰慧。
古遙頓悟打坐的時間夠長,容寂同時尋找著出口,直到他從一只空獸的嘴巴里,抓出來了一條蛇——
這蛇蜷起身軀,蛇身勾著一個包袱,一打開來,黑色泥土屑掉落,。
容寂捻起泥土嗅了嗅,攥著蛇頭:“你找得到出路?”
“嘶…嘶嘶!”
我找了好久,才找到一塊地嘶!
古遙仍在打坐,容寂沒有滋擾他,將他變小,收在掌心,同時驅使樂游,一只手攥著蛇,跨入“空獸”肚子,這里面漆黑一片,看著仿佛什么也無,浩瀚廣袤,沒有指引,沒有光,但這小蛇卻有方向似的,在這空間內亂竄著。
容寂站在樂游劍身,穿梭時,感覺身側有東西,抬手捉住,是一顆圓滾滾的球,仿佛是蛋,殼中有物。
想著這蛋沒準能吃,容寂將它往袖口一揣。
其間找錯幾次路,又折返原地,兜兜轉轉,最后一次跨出,是一片一丈見方的小空間,地上卻有了東西,容寂撿起一看,是一些符咒,幾瓶低階丹藥。
——這是芥子空間。
容寂心念一動,這小小的芥子空間便徹底碎裂開來,轟然潰散成萬千碎光。容寂眼前出現一只長著狐貍臉,生了兩只月白耳朵的十幾歲少年,此時正嚇破膽地癱軟在地,盯著容寂:“人……人族!”
顯然是尚未完全化出人形的小妖怪。
小冰手里的儲物袋,是幾年前古遙離別時送給他的禮物,這種人族之物,妖不會煉制,所以在妖界價格很高。
他一直保存得極好,今日卻突然碎裂。
容寂掃一眼四周,鼻間充斥濃郁妖氣,他抬眼看著那連滾帶爬躲到樹上的狐妖,神念將之禁錮住:“月狐,這是妖界?”
小冰連連點頭,稚嫩的人聲道:“你、你是人……”
容寂并未回答,手掌攤開。他家小花已經沒有打坐修持了,因為容寂對他施法,而一直在他手心蜷縮酣睡。
他施法再將小花變回,少年便由不足巴掌大,變為躺在了他的臂膀間,容寂手掌覆住他眉眼。
古遙雙眉一擰,繼而舒展,嗚咽著打了個哈欠,雖未完全蘇醒,卻已聞到了容寂身上氣味,閉著眼在他頸窩蹭了兩下:“師哥。”
他慢慢睜眼,聲音慢吞吞的,含著沒睡醒的困意:“師哥,這是哪里?我們出來了?”
容寂說:“是妖界。”
樹上那小月狐妖,看見那人族修士,手掌心里變出另一個人來,小冰動彈不得,卻聞得見氣味,待到看清那少年人的長相模樣,小冰從驚詫到呆滯,這不是……他以身相許的狐仙大人么!
小冰驚喜,忽地高聲喊:“狐仙大人?你是狐仙大人么,我的相公!”
古遙茫然了一會兒,一下想起來了什么,趕緊把臉遮住:“我不是你相公,我不是狐仙,我有相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