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
“不。”容寂拒絕的干脆利落。
“!!”
古遙望著他:“你真的打算餓死我嗎。”
“你多吃點, 我吃一只就夠了。”容寂覺得他吃太多不好,但一想,這小家伙是個小狐貍的時候就很能吃了, 好像一直吃不飽似的大胃口, 或許, 他們妖怪和人類在這一點上不同吧。
古遙感動道:“師哥真好嗚。”
“嗯。”容寂嘴唇抿出一個很淺的弧度。
“你走慢一點師哥我跟不上了。”
容寂放緩了腳步。
“師哥……”古遙又喊他。
“嗯?”容寂垂首。
“你步子太大啦, ”他眼巴巴地說, “你背我吧我很乖的不在你背上搗亂。”
“自己走。”容寂才放他下來穿了鞋沒一會兒, 酒樓都沒到, 就開始不想走, 真是個懶骨頭。
古遙是發覺自己法力恢復了一些,控制得越來越好了,恨不得十二時辰在他身上才好。
只要自己修煉得夠快,或許就能破開天穹飛升離開了。
容寂騙他道:“背了你二十多個時辰,有些累。”
“哦……”古遙垂下頭,“那我們牽著吧。”
問了路人,到了越州本地最出名的酒樓,古遙獅子大開口就要十只燒雞。
“十……十只?”店小二當場愣住,掃了眼這對…兄弟?問:“客官幾位?”
“兩位, ”容寂喝了口茶水道, “先來兩只吧。”
古遙:“!不是說……”
“你先吃完, 涼了不好吃, ”容寂打斷他, “如果這家酒樓的燒雞好吃,明天我們再來。”
店小二自夸:“客官這算是來對了, 誰人不知我們海仙樓的燒雞是越州一絕啊!還有蒸青蟹, 那真是百里八鄉都曉得的美味!”
古遙立刻眉開眼笑。
他沒有別的出息和愛好了, 唯一喜愛的就是寶石,然后就是吃的。幼年總是吃上頓沒下頓,導致古遙對美食有種近乎本能的執著。
要說美食,確實還是人間的酒樓做的好,古遙覺得這家的雞比中洲的雞好吃多了,并非那種自帶靈氣的仙雞,只是普通的家養土雞,肉質結實,放足了佐料,香味完全浸入雞肉,吃得滿嘴是油,險些要將自己舌頭都吞掉了!
古遙本來準備用清潔咒給自己洗一下,誰知道咒還沒施展,容寂就掏出剛在成衣店買衣送的手帕,單手按著他的頭頂,另一只手拿著手帕沾水給他擦了擦滿是油光的小臉,擦干凈后道:“爪爪給我。”
古遙伸手,糾正:“這是手。”
“好,是手。”容寂給他把手也擦了,“還吃么?”
古遙望著他眨了下眼,搖了下小腦袋,脆生生地道:“明天再來吃吧。”
自己叫少年一聲師哥,少年似乎真當自己是親弟弟看待了。古遙離開東來寺后,遇見過不少人,陸拂塵是好人,百草先生也是好人,可他們都不似他。
“成。”容寂背上布囊,牽著他出去,就在旁的一家客棧投宿,要了一間上房,熱水,洗澡沐浴。
古遙湊上來要看,容寂挪了屏風來擋著:“不許看。”
“為何,你又不是女子,我有什么不能看的。”
“不論男女,都不能偷看別人洗澡,除非是夫妻。”容寂對他循循教導,生怕他養成了一個看見人家在河里洗澡就要跑過去看一眼的習慣。
“哦。”古遙坐在屏風背后,托著下巴,沒有人的時候,他又變成了那半妖的模樣。等容寂洗完更衣出來,古遙就坐在床邊,給他捶捶腿。
容寂挪開腿,問他:“你給我捶腿做什么?”
“師哥不是說,背我很辛苦,很累了,我給你錘錘腿,捏捏肩膀,這樣你明天就不辛苦了,又可以背我了。”
“……”
容寂一時無言,只能抬手用指尖輕戳他的鼻尖:“為何你總是不喜歡走路?”
“我們狐貍腳滑!走路會摔跤的。”
給他揉了揉腿和肩,古遙就湊在他身旁睡了,容寂卻還在看心法書,約莫亥時,方才熄了微弱燭火。
他們在越州沒待兩天,收拾一番,容寂買了匹上好的驊騮,騎著從來的城門出去。
但出去時,城門口聚集不少的百姓,正在指指點點。
“都散了,散了!”
“報什么官!老子就是官!”
“看什么看!都滾開,再看,把你們一起抓進牢里!”
聞言,四周百姓忽然就散開了,容寂聽見有人說:“這些守城兵欺人太甚!那老伯是本分人,被他誣賴偷了他的金子,我看就是他見財起意,害人性命!”
聞言,容寂轉頭去看,果然瞧見了那天進城時、攔下他們的官兵。
而地上,還有一片白布,疑似是蓋住了一具尸體。
只聽又有人說:“話也不能這么說,王老伯哪里來的金子?”
“他說是在海上救了兩個人,菩薩心善給他的……就這么小一顆金砂礫,卻攤上了性命。官官相護,這幾個畜生真是該死!”
“哎,可憐的王老伯,家里還有個孫子呢……”
這路人話音剛落,就瞧見一半大點的小少年,撲到白布上痛哭:“爺爺!”
古遙本來懵懵的,他坐在馬前面,一瞧見那白布揭開,是那日海上遇上的好心老伯,如今人已經去了,蒼老的皮膚上滿是血污,再一看那幾個守城門的官兵,古遙忽地就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自己給了官兵用障眼法變來的金豆子。
官兵回家看見自己的金豆不見了,或許是老伯進城時,不小心被搜出來的這金砂礫,故此被冤枉打死。
“師哥……”他心里一緊,無措地喃了一句,回過頭看容寂。
少年這時的模樣卻很陌生,眉眼壓著,漆黑瞳眸深不見底,下頜凌冽地緊繃著,手指已然摸到了布囊里,指節發白地攥住了那柄七心劍。
容寂垂首,下巴撞了下他的頭頂,雙腿一狹,縱馬出城,聲音卻冷冷的:“別看了,走吧。”
“我們不管么,可是……”古遙看著那惡聲惡氣驅散百姓,用棍威脅的官兵,有些恍惚。
自己無意間的一個舉措,竟給人招了殺身之禍!
他不安地抓著背后之人的胳膊,扭頭瞥著那守城兵,嘴里忽地開始念出什么,容寂捂住他的嘴:“別在這里用法術。”
“你管不了這事。”容寂說。
古遙撥開他的手,還是念了,念的是超度的經文:“悉知是人,悉見是人,皆得成就無量無邊功德……”(注解①)
容寂騎著快馬加鞭地出城后,停在一處路邊,又往里去了些,找到一處有草的平地,讓古遙在馬旁邊等著,彎腰仔細叮囑:“你待在這里,不要走動,明白么?”
古遙似乎知曉他要去做什么,睜著眼睛望著他:“你是去殺人么?”
容寂一頓,說不是,他蹲下道:“小花,你記住我說的,就在這等我,我一刻鐘就回來,用你的障眼法,不要跟別人走了,等我回來知道么?”
古遙點點頭,說知道,我等你,又抓著他的手低低地說:“是我做錯事了,我不該給那人用石頭變的金子……”
“不是你的錯。”
容寂再三叮囑他后,戴上先前買的斗笠,縱身一躍飛到樹梢,向著越州城門口飛去。
他的輕功是臧昀教的,但青出于藍而勝于藍,身輕如燕地大幅跳躍,沒一會兒就到了城門口,本可以用暗器神不知鬼不覺地殺掉的,但他沒有那么做,直接躍到城墻下,鬼魅般俯沖而下,當場從背后將那殺人的官兵扭斷脖子!
熱騰騰的鮮血濺在旁邊官兵的臉龐上,他驚惶地跌坐在地,不見方才驅打百姓的威武,尖叫出聲:“刺客,有刺客,殺人了!殺人了!”
容寂頓了一下,抽出一根剛才劈下來的樹枝,直接捅穿此人喉嚨。
僅此一根樹枝,瞬息了解數名守城人的性命。
眾人只來得及瞧見一個神秘黑衣俠客落在越州城門,武功高強,似是對官府有著深仇大恨般屠了幾人后,有人問他:“你究竟何人!”
這黑衣少俠略一遲疑,內力裹挾著聲音,傳遍城門口的一句話:“憑你也配問我破天宮人的名諱?”說完朝著城內飛掠去,眨眼不見人影。
入城關口,那本來趴在白布上悲慟大哭的小少年,忽瞥見這幕,抬頭望著大俠飛向遠處,抹了把臉上的淚:“爺爺,老天有眼,那畜生死了,都死了!”
如容寂所言,不到一刻他就回來,身上帶血腥的衣服換掉,斗笠也扔了。
容寂彎腰,把蹲在馬腹底下的小孩抱起,放在馬上:“沒有亂走吧。”
古遙搖頭,說沒有。
“很乖。”容寂飛身上馬,雙臂環著他,把馬兒牽上官道。
古遙一直垂著頭,過了會兒問:“你殺了他么,那個守城兵。”
容寂沉默。
初入江湖的少年,都有一顆俠義心腸,人不犯他他不犯人。除了紅蓮樓那兩個來刺殺他的殺手,以及古墓里害他的人,那時他心里沒有波瀾。這是他第一次無冤無仇的殺了幾個人,殺心詭異地起來了,為泄憤還是道義?容寂不知,心底有著無限的迷茫。
“殺人是不對的,”他對懷里的小孩說,“你不要學我。”
古遙卻說:“我們佛門有一句話,叫做‘六七因上轉,五八果上圓’(注解②)果從因來,因必有果,這是時節因緣。”
容寂低頭道:“小花,你說的這些,你自己知曉是什么意思么?”
古遙搖了下頭,又點了下頭,稚嫩的聲音道:“廟里的和尚們論禪經常這么說,如果做人,必有因果,這是修心。”
容寂不言,只用下巴撓撓他的腦袋,縱馬飛馳,傍晚,入了臨安府。
古遙沒有說要吃燒雞的事,容寂在臨安府找了個客棧住下,又聽客棧里無所事事的路人在聊天:“時值中秋,朝廷的人怎么上咱們臨安府來捉妖了,笑話!”
“這世上哪有妖啊!”
“怎生沒有?國師可以呼風喚雨,他說有,就定是有,咱們這臨安城近日接連橫死兩人,我那做仵作的表哥說,心臟都被挖了呢,這惡心事莫不是妖魔做的?”
容寂下意識回頭,把背后的古遙抱了起來:“別亂跑。”
“我聽見了。”他小聲道,“凡人捉不住我的,師哥你放心,我很會跑路的。”
縱然如此,容寂也不愿冒險,世上既有古遙這樣的妖怪,也必然有其他的妖,也定有捉妖人,他們的術數和自己不同,沒法避免。
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要在外面招搖。
這客棧位置極佳,容寂要的又是上房,遠遠地,古遙聽見歌姬在唱歌,吳儂軟語,洋洋盈耳,聽得不清切。
他忍不住推開窗戶去瞧。
隔著一段距離,能看見西湖水面上浮著的畫舫,碧紗燈籠亮著輕柔的燈火,星夜沉沉,湖面上飄著一片片燦亮的荷花燈。
容寂也是剛剛初入人世,他并不知曉那是何物。
古遙卻意外的知道:“流水浮燈,師哥你沒見過吧,老和尚帶我下山時我見過的,百姓會對著浮燈許愿,若是女子,則會……”
“則會什么?”
古遙想了想,說忘了:“似乎是,在浮燈上寫情郎的名字,這樣情郎看見了,就知她心意了。好像是這樣。”
容寂搖搖頭,低頭說:“小毛孩子,還懂這些?”
古遙也搖頭:“我不懂呀,但我會聽故事。”他指著似乎不遠的湖邊,“我想去瞧一瞧行么?你帶我去成嗎?”
容寂低頭看了眼街道,今夜似乎是因為有中秋燈會,所以人很多,都是百姓,并不見官兵。
“如果遇見朝廷的人怎么辦?”容寂道。
“師哥武功這么高,帶著我跑路吧!”
容寂對自己的輕功身法很自信,但經歷了這一些事,不免覺得自己過于自負。
“你真想去?”
“我想去放個燈,”那時候古遙還很小,跟著師祖出去,正是正月十五,師祖就帶著他去放花燈,古遙不理解,問何意,師祖說是祈福:“凡有所思,各從其欲,皆得所愿。小花,等你大些就懂了。”
那時古遙讓師祖幫自己寫:讓天上掉一百只農家雞腿給我吧!
可這次,他的愿望又不一樣了。
容寂花錢買了兩只花燈,一只給他,古遙:“你幫我寫吧,幫我寫……”
容寂提起小楷筆:“寫什么?”
“老和尚平平安安,”他頓了頓,說,“師哥也平平安安。希望那個老伯…往生極樂。”
容寂垂眼看著這小孩,心里泛起波瀾:“你沒有自己的愿望么?”
古遙說有:“我想回家。”
容寂一并寫了上去,但輪到自己的花燈,他就不曉得怎么寫了。
按理說,應當是報仇雪恨吧,可是心底并沒有太大的復-仇-欲驅使著他,那好像不是什么必須做的事,更像是一種給他的任務,做完了呢,自己又做什么,有什么心愿?
他停住良久,燈火映在眼底。
古遙戳了戳他,問:“師哥呢,你的河燈怎么空著的。”
容寂看了他一眼,思忖片刻后,提筆寫下幾個字:“送小花平安回家。”
古遙看不懂,湊上去仔細看:“你寫了什么呀,什么小什么?”
“不告訴你。”
“…你就欺負我不識字。”
容寂蹲下,把自己的花燈放在湖面上,然后讓他自己放他自個兒的花燈。
古遙把花燈推出去,看著兩盞燈飄遠,匯入湖面的輝煌火光之中,一時之間分不清那一盞是自己的燈了。
容寂問他:“你為何不識字,老和尚沒有教你么?”
“教了,他教的不行,”古遙理直氣壯,“我是小動物我不會!”
容寂凜眉,牽著那只小手往回走:“明日開始跟著我習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