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臧(zang)昀彎腰抱起奄奄一息的狐貍,戴著手套的手指扒拉著狐貍的臉,好似在觀察它到底是狐貍還是狗。
是狐貍。
他頗為驚奇。
聽聞狐貍很會模仿其他物種的聲音,甚至以此作為陷阱來捕獵生存。
他瞧見這狐貍還有氣。
流了這么多血,還不肯咽氣,可見其韌性!
臧昀心底不忍,回過頭看向馬背上的少年:“少主,這狐貍好通人性,我能帶他回去嗎?”
馬背上的少年,裹著黑色的氅衣,領(lǐng)口露出白色羊皮毛里,背著弓箭,端看身形,比臧昀這個習(xí)武之人要瘦,巴掌小臉,戴著半邊漆黑的面具。而露出來的另外半張臉,濃黑的眉毛與睫,沾了一片白雪。
這少年年紀(jì)雖小,黑色的瞳仁卻戾氣極重,讓人不敢直視。
聲音還帶著少年特有的啞,說:“你是要救它,還是吃了它?”
古遙一聽這話,差點沒氣絕身亡!可再也沒有半分的氣力發(fā)出抗議的聲音。只能在心里發(fā)出咒罵,你等著,等著……
但抱他的似乎是個好人,搖頭說:“太可憐了,還這么小,就沒了親人。我?guī)Щ厝グ桑o它包扎一下。若是熬不過今晚,明天就……”
“吃了?”馬背上的少主垂下眼,瞥向臧昀懷里那一動不動的小狐貍。
本以為真是要死了,少主卻瞧見,那狐貍似是朝他翻了個白眼。
可真通人性。
少主勾起唇角,說:“燉湯吧。”
臧昀應(yīng)了:“行,如若他熬不過來,就燉了做湯吧。”
說完,將小狐貍揣在懷中,翻身上馬。
他壓低狼皮的帽子,單手托著這只幼崽,另一只手提著韁繩,雙腿輕夾馬肚子,在前面帶路。
身后的馬匹上,沈不容抽出長弓,并著箭矢拉弦,坐在馬上,甚至沒有花時間瞄準(zhǔn),咻地一聲,臧昀扭頭去看——木箭射中了一只出來覓食的野兔。
“少主的箭法越來越好了。”他回過頭。
沈不容并未接話,淡然地把長弓背回了背后。旋即側(cè)身下馬。
他一下來,便能看見其身高肩寬的身量,和少年瞧著十五六的面孔相比,這身量真當(dāng)結(jié)實。大氅是用當(dāng)?shù)氐难蚋崦瞳C來的狼皮做的,黑色的披風(fēng)略大,衣擺拖曳至雪地。
沈不容將野兔撿回來,一只手抓著木箭,將帶血的箭鏃在雪地里輕輕一杵,洗干凈了,再把野兔輕輕一拋,丟給臧昀。
沿著來時的馬蹄印,漸漸走著,雪地被撫平了,看不見路了。
冬天的阿勒古草原,極度的低溫讓這里變成了一片冰原。
如若是初次來這里的人,身體不好,很難熬過冬天。
他們會來到此處,也是說來話長。
九年前,隱世不出的萬仞崖崖主和崖主夫人,因身懷江湖失傳已久的武功秘籍,受身邊侍從出賣,落入陷阱。二人被中原幾大門派高手聯(lián)合絞殺,獨獨留下年幼一子,幸免于難,卻身中無解蝎毒。
臧昀作為當(dāng)時年僅六歲,還是個稚童的容少主的護(hù)衛(wèi),得崖主臨死囑托:“帶容兒,去……西羌,昌迦寺,找……活佛,江湖上,唯有他能解此蝎毒。”
于是,臧昀便帶著沈不容,驅(qū)趕馬車。
路途遙遠(yuǎn),他在路上還買了個年幼失怙,賣身葬父的小乞兒,名曰吉祥。
窮苦人家的孩子早當(dāng)家,會做飯洗衣,因是男童,他想著正好可以和小少主做個伴。
只不過吉祥剛上馬車,就被少主的臉給嚇到了,差點沒暈過去。
那時候的沈不容,還沒有開始戴面具,蝎毒盤踞在半邊臉皮上,看著可怖至極。發(fā)作之日,更是會遍布全身,七竅流血,叫人不敢靠近!
臧昀每每見到,也是心里一抽,尤其是看見原本性子就有些沉默的容少主,愈發(fā)的內(nèi)斂不言,喜歡縮在角落里,更是心痛,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那活佛,讓他給沈不容解毒。
他叫吉祥別害怕:“少主只是中毒了,等解毒后,他就和你一樣了。”
吉祥也是膽大,懂得感恩,鼓起勇氣點點頭,說自己不害怕,聲音有些顫:“我會照顧好少主的。”
他看著一旁不哭也不笑,露出可怖面孔,偏偏還安靜得不像話的這小少主,一路顛簸。
馬車走了幾個月,聽說昌迦寺就在附近,臧昀就花了些錢,買了這小莊子安頓下來。那會兒正是初夏,草原上的花開了,臧昀見到黝黑的牧民放牧,看見一望無垠的草原和野花,本來覺得很苦的心,忽然安定了。
回去時,吉祥看見他從懷中掏出一只這么小的狐貍,不免有些失望:“今天獵的是狐貍?”
臧昀便從袋子里抓出一只野兔丟給他:“去燒火。”
吉祥接住兔子,眼睛一亮:“那這狐貍呢?留著下頓吃?狐貍?cè)夂贸詥幔俊?br/>
“不吃,”他搖頭,“這小東西還活著。如若熬不過今晚……明日再說吧。”
然后轉(zhuǎn)身,對少年說:“少主,進(jìn)屋歇息會兒吧,等飯菜好了再叫您用膳。”
古遙本來昏迷了,隱約間,嗅到一股微弱到靈氣……
肚子饑腸轆轆地咕了一聲。
臧昀先給兩只馬喂了秋天儲存的干草,然后才顧得上這小狐貍。
狐貍身上的傷口在低溫下結(jié)痂了,他隨手用一塊布給它包扎了下,然后在柴房角落,墊了兩塊布,把狐貍安置在破布上。
古遙躺下后,方才睜開眼睛看他。見到是個粗獷的漢子,皮膚黝黑,感激地朝他嚶了兩聲。
隨后,這漢子又給他端來一小碗見底的玉米糊糊,摻著幾根沒有肉的、嚼碎的骨頭。
顯然是吃剩的東西。
古遙只瞥了一眼,連聞都懶得聞。
他還惦記著那靈氣,若是有靈氣溫養(yǎng),他能恢復(fù)的快一些,說不定能依靠那股微弱的靈氣來修煉,弄清楚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自己怎么會突然變小,項圈又去哪了。
古遙睜著碧綠的杏眼,望著縫隙里的夜色,這四面漏風(fēng)的柴房,比外面稍微暖和一些,只聽“咻咻”的聲音,他定睛看,似是有人在練劍。
再仔細(xì)看,那人不是在練劍,而是拿著一截短木枝在舞……古遙是佛修,不懂劍,看不出什么門道,只是隱約能感覺到,他把木枝舞得很漂亮,行云流水,古怪刁鉆,竟是越舞越快,快到只剩殘影,最后,木枝形成的劍氣直指柴房門,竟讓那門斷裂一道一寸多寬的口子!
古遙也是瞪大了眼睛,透過那道口子去看,是個看不清面貌、形單影只的少年人,衣衫單薄,身材清頎,身上裹著一層淺淺的靈氣。
這靈氣在這樣的凡塵之地,分外的耀眼。
只見少年隨手將木枝一丟,轉(zhuǎn)身回了房。
古遙收回了目光,趴在尾巴上思考了好一會兒。
他舔了舔鼻尖,從口中吐出金戒,抬起爪子,將之拋出,又落下。
那帶他穿越空間的法器,失去原有的光輝,變成了一只再普通不過的銅戒。
古遙像人類那樣垂頭喪氣地嘆息,兩只爪子抱著戒指,又把它塞回了嘴里。
此處實在是怪異,有靈氣,但非常稀薄,猶如在下界時,師祖帶他下山進(jìn)村游歷,那人間約莫就是這樣,幾乎沒有靈氣的存在,所以孕育的都是沒有靈根的凡人。
半夜,古遙饑腸轆轆,被凍醒了。
他強撐著受傷的弱小身軀,從柴房縫隙爬了出去。循著一絲肉味,貓著身體鉆進(jìn)廚房里。
半只燒的兔腿放在土鍋里,古遙抬起爪子掀開地上冒著奶香氣的木桶蓋子,漆黑之中,分辨出這應(yīng)該是生羊奶。
小狐貍扒拉著木桶,伸長腦袋試圖去喝兩口。
“咕咚!”
古遙冷不丁栽進(jìn)這小半桶的羊奶里,乳白色的羊奶是剛好淹沒他的高度,他泡在內(nèi)里,也不嫌棄,反正都讓自己弄臟了,埋著頭就把桶里的羊奶卷入口中。
他吃飽喝足,靠在足以為他遮風(fēng)的桶中,挺著圓潤的大肚子,閉著眼睡去。
翌晨。
“臧哥!!!!不好了!!!!”
古遙迷糊之間,被人拎起來,睜開眼睛,便看見一個熊似的矮個青年,下巴一顆黑痣,身上是長短不一的皮革,張牙舞爪地抓著他罵:“你這畜生!都干了些什么?!這些奶是給少主喝的,被你偷喝光了,你該死!我打死你!”
古遙被他提起丟到地上,踢到角落,他弓起身體,然后一把掃把打過來,將他一把掃出去。
連滾帶爬的,古遙忙躲到了他掃把夠不到的縫隙里,見到昨日撿自己回來的好心人進(jìn)來了,連忙嗚咽著賣慘。
自打化形成人這么些年,他還沒吃過這樣的苦頭!
臧昀見狀,問怎么了。
吉祥提起木桶,倒豆子似的說了緣由:“這畜生是個賊,趕緊把他殺來吃了!這種東西,我們不能養(yǎng)!”
臧昀便蹲下來,看躲在縫隙里瑟瑟發(fā)抖的小狐貍,毛茸茸的長尾巴圈成一團(tuán),從中心抬起一顆可憐巴巴的小腦袋。
臧昀注意到他精神也好了,可能是因為吃飽了,傷勢也好了許多。
“羊奶被喝光了,我就再去打一桶,正好兔腿還……”
吉祥高聲道:“兔腿也被他吃了!”
臧昀就不說話了,沉默半晌,他伸手,把這小狐貍從墻洞里撈出來。
古遙原以為這好心人,或許會可憐一下自己,沒成想被他直接抓著,倒也沒直接不講理地丟出去,只是抓著他的脖子,出莊子往左轉(zhuǎn),上坡走了幾百米,一聲不吭地把它放在一處可以擋風(fēng)的三塊巨石中間。
“嗷……”
古遙嗚咽了一聲。再一次意識到,偷吃是個壞習(xí)慣,會被人厭棄,被人當(dāng)成老鼠、當(dāng)成養(yǎng)不熟的賊。
就連師祖,也是教訓(xùn)了他好多次,才接納他的。
古遙看著好心人丟下自己,返回了莊子。
他昨晚吃得很飽,現(xiàn)在體力恢復(fù)了大半,還算矯健地從三塊巨石中央跳出來,尾巴落地,支撐著平衡。
這三塊石頭說是巨石,不過是相對于他現(xiàn)在的體格而言巨大,他繞著石堆走了一圈,冬天的草原上沒有野花,除了漫山遍野的雪,還有幾根荒蕪的野草。
實在是找不到什么可以作為賠罪禮的東西。
古遙站在高處觀察了一會兒,看見好心人提著空空如也的木桶出門,約莫有一炷香,方才回來,木桶顯然裝滿了,重甸甸的。
小狐貍仰著腦袋,似有如無的,聞到了煮羊奶的香氣,和生羊奶不同,被煮沸的奶香更香甜,從莊子的煙囪飄到外面來,飄入他的鼻腔。
他躲在巨石后面,探頭探腦地望著下坡的大門,望了許久,快要成一顆望夫石了。
忽地,他聽“吱呀”一聲,大門從內(nèi)里拉開。
古遙像一只土撥鼠那樣,忽地直立起身,遠(yuǎn)遠(yuǎn)眺望見一個穿黑色大氅的少年走出來,馬靴陷入雪地,每走一步,那雪地都會往下陷落幾分。
古遙猛地站直了,眺望的目光簡直在發(fā)光!
比看見一桶羊奶,兩只雞還讓他興奮!
行走的靈氣!
這鬼地方,唯一的靈氣!
小狐貍那身短尾長的軀體,如箭似的猛地從高處射出,還未好全的身軀難以維持平衡,在下坡路上一個打滾,滾成了一個紅團(tuán)子,“咕咚咕咚……”裹著白雪,翻滾著撞在少年的黑色馬靴上。
沈不容只看見一塊雪球砸在了鞋面上,他輕輕踢開,雪球裂開,變成了一只坐在地上,暈頭轉(zhuǎn)向的狐貍。
狐貍也望著他,碧綠的眼睛渙散。似是痛楚地輕輕嗚咽兩聲,而后腦袋一歪,昏迷在了他的馬靴上,嘴角還溢出一絲乳白色的生羊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