鹿童言走到小區(qū)門口的時候愣在那里。
她沒想到一群拿著話筒攝影機的人就堵在小區(qū)樓下。
今天下午她去了趟療養(yǎng)中心,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病情惡化所剩時日不多,她夜夜都覺得母親的叫喊聲就在耳邊。
一遍遍的罵她不孝女,白眼狼。
所以她自虐似的,偏偏還要過去。
現(xiàn)實遠(yuǎn)沒夢境可怕。
居然連家庭地址都被爆出來了。
夜風(fēng)像冰劍一樣刺在臉上,鹿童言將外套最上面一顆紐扣扣上,她拐進旁邊的別墅區(qū),準(zhǔn)備等那群人走了才回家。
鹿童言坐在公園臺階上,看著自己鞋尖,心情異常平靜,毫無悲傷的感覺。
很奇怪。
只是機械的等待。
一樓住戶落地窗沒關(guān),電視機里的聲音傳出來,鹿童言抱著膝蓋,轉(zhuǎn)頭看了眼。
屏幕上是新聞播報,主持人拿著話筒站在巷口前對著鏡頭,聽不太清說什么,但她注意到了畫面里的槐樹以及帶著黃色施工帽的工人。
挖掘機,水泥袋,人群。
巷口的藍(lán)色鐵牌,上面寫著琉璃巷三個字。
還是逃不過拆掉的命運。
她想留的永遠(yuǎn)留不住。
不知道那個奶奶怎么樣了,好久沒回去看過了。
鹿童言將下巴抵在膝蓋上,想到了上學(xué)回家時經(jīng)過的廣源街,兩邊的梧桐樹枝椏能連在一起,夏天乘涼。
琉璃巷口賣的小金魚,家門臺階上擺的盆栽,她手握著書包肩帶回過頭,少年站在她身后不遠(yuǎn)的位置,嘴邊噙著笑。
是那段灰暗日子里的亮色。
是將被廢墟覆蓋,再也回不去,之后說起來只能用多年以前開頭的時光。
~
暑假之后的日子過得很快,經(jīng)過兩次大考,一轉(zhuǎn)眼來到了十月中旬。
濱北一中高三沒有晚自習(xí),下午五點多就放學(xué)了。
課間,鹿童言剛剛睡了一會,她坐直身體拍拍臉,接過從前桌傳過來的試卷,發(fā)現(xiàn)最上面一張陳錯幫她撕掉過了。
“謝謝。”
“客氣。”
陳錯背靠著她的桌子,右手轉(zhuǎn)動著水筆,頭發(fā)很黑,微低著頭露出的一截后頸棘突明顯。
鹿童言抿唇笑了下,將試卷往后傳。
“還在這打游戲,手機沒收了啊,下個月就高考報名了,還有多少時間,高考結(jié)束之后想怎么打怎么打。”
“哎,老師我這局沒完,能不能讓我打完。”趙西商眼巴巴地看著自己的手機。
他剛才玩的正投入,沒注意從后門進來的何老頭。
從教室外才進來的岑葉寧看到這一幕,拿著本子給自己扇風(fēng),撲哧一聲笑出了聲。
何老頭恨鐵不成鋼的的敲了他一個板栗,“這是你這個月第三個手機了吧,趙西商,既然選擇了高考,就好好準(zhǔn)備,手機沒收了。”
“唉。”
趙西商揉了揉腦袋,一臉傷心的看向何老師背著手離去的背影,旁邊一個同學(xué)以為他心疼手機安慰道:“沒事,估計寒假就能拿回去。”
“老子在乎那一個手機?”趙西商說著站起身,從靠墻飲水機旁邊拾起籃球,搖著頭仰天長嘯,“我恨哪,剛剛明明只要一招我就能KO對面那個傻逼了。”
他一轉(zhuǎn)頭,看見陳錯背對著講臺,面朝教室后方的位置坐著,腳踩在人家小姑娘的課桌橫桿上,桃花眼澄明,微偏著頭,從下而上的看著鹿童言。
光天化日之下的,何老頭剛剛怎么不管管這一對。
“干什么呢,又調(diào)戲女同學(xué),走,打球去。”
趙西商走過去手搭在陳錯的肩膀上,低頭看見鹿童言胳膊下壓的試卷,“你這次理綜考的很高啊。”
“還行。”
“那也不看看是誰教的。”
兩個人幾乎同時回答,說完對視了一眼,鹿童言低下頭,眼底笑意一閃而過,卻被他捕捉到。
趙西商一副我懂的表情,“這么厲害以前也不見你教教我。”
“家里老師七對一不夠你受的?”
“別提了。”趙西商從過道拉了張椅子坐下,“新來的那個英語老師是我爸高中同學(xué),天天跟他打我的小報告。”
陳錯長腿伸展不開,在桌子下想換個舒服點的姿勢,他凳子往前坐了些,不小心蹭到鹿童言的膝蓋。
衣料摩擦的一瞬,兩個人明顯都感受到了。
即觸即離的觸碰。
鹿童言抬眼看他愣了下,耳朵不知為何立刻充了血,有些尷尬,正好這時候岑葉寧在教室門口喊她去上體育課,起身過去。
“臉怎么這么容易紅。”趙西商自然不知道剛剛桌子下發(fā)生的事,看見陳錯站起來以為是要打球,碰了碰他肩膀,“一會去六班順便叫上穆子驍,聽說他最近有點虛。”
“真虛假虛啊。”
陳錯插著兜下樓輕飄飄的補了句,跟著的幾個男生哈哈笑起來,走廊里一陣散漫的腳步聲。
該笑笑,該鬧鬧,路上有個男生提了一嘴,“你們都打算報什么學(xué)校啊。”
“現(xiàn)在考慮這事是不是太早,我還沒想好。”
“什么太早,剛剛何老頭上課講的你沒聽,下個月就高考報名了。”
“哦,我以為我還是高二呢。”
提問的男生:......
趙西商小跑了兩步到陳錯旁邊,“你國外學(xué)校確定了嗎,英國還是美國。”
趙西商之所以不出國,是因為他家已經(jīng)有一個長年不回來的“浪子”,家里長輩是不會放心將他放出去,生怕也學(xué)大哥一樣玩心野了不愿意安定下來。
但陳錯出國這是必然沒有商量的事情,陳聞南平時對兒子管的松不代表不管,小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大事一手操控。
關(guān)鍵陳錯還聽他爸的話。
“還沒準(zhǔn)備,可能會留在國內(nèi)。”
“哦,在準(zhǔn)備了,很好啊。”趙西商摘掉手表,猛然反應(yīng)過來不可置信的看著他,“你說什么?不出國了?”
陳錯站在三分線處,運球,抬肘,籃球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完美的落入籃框中,在地上顛了幾下。
“只是可能。”
“不是,陳叔叔說的?”
趙西商覺得不對勁,陳聞南向來說一不二,而且之前高一大家一起玩的時候,陳錯還一臉欠嗖嗖的說沒有考試壓力,當(dāng)時也明確表示自己要出國。
怎么突然就改變主意了。
“不會是因為她吧?”
陳錯沒回答,將球拋給趙西商,鼻梁上沾著汗珠,“到你了。”
少年運動后的胸膛微微起伏著,看向不遠(yuǎn)處的那道身影,膚色白凈,抱著膝蓋靜靜坐在一旁聽旁邊的同學(xué)說話。
校服穿在她身上顯得有些寬大,顯得脖頸很細(xì)。
岑葉寧不知道在跟她們說什么,眉飛色舞一邊說一邊用手比劃著,最后大笑著用力拍旁邊一個女生的肩膀。
有風(fēng)吹過草坪,千層綠意中,陳錯看見她抿唇笑了下,那眸光中細(xì)碎生動的笑意由風(fēng)帶著,落在他唇角。
趙西商出聲, “要是這樣的話,我覺得陳叔叔不會同意。”
陳錯一直彎著的唇變直,微躬著身體,伸出手臂擋在他面前, “我也這么覺得。”
他當(dāng)然知道陳聞南不可能同意。
“那你怎么辦。”
“還沒想好。”
陳錯搶過三步上籃投球,球在籃筐上繞了一圈才掉下去,他仰頭看著,瞇了瞇眼。
“剛才,不好意思啊。”
陳錯在她身邊坐下,擰開瓶蓋大口喝了半瓶礦泉水,喉嚨上下滾動,鹿童言遞給他一張紙巾。
“沒事。”
指的是剛剛在教室里的事情。
陳錯曲著一條腿,背靠著足球框,左手搭在膝蓋上,礦泉水瓶在空中拋了幾次,呼吸有些重。
剛才見岑葉寧她們幾個到旁邊練習(xí)投籃,剩她自己坐在這,他就跑過來了,外套還在操場外的籃球架放著,手機一角從口袋露出來。
“你怎么不和她們一起?”
鹿童言抱著膝蓋,低頭看著腳尖,“我身體不太舒服。”
她今天生理期。
“哦。”
陳錯也沒在意,用手揪著草地上的葉子。
“哎,你做什么,破壞公物啊。”她偏頭笑著說。
陳錯抓了下頭發(fā),“那個,跟你商量件事唄,也不是商量。”
“什么事呀。”
鹿童言還沒見過他這副為難的樣子,等著他問。
“你有沒有出國留學(xué)的打算。”
“出國?”
鹿童言沒考慮過,對她來說太遙遠(yuǎn)了,她連省都沒出過。
沒什么可打算的,不可能。
她輕輕搖搖頭,沒什么猶豫的回答,“我家沒這么多錢。”
就算有母親也不會答應(yīng)的。
陳錯似乎看到一點希望,“學(xué)校有專門為出國設(shè)置的的獎學(xué)金,學(xué)費全免還包住宿。”
哪有什么獎學(xué)金,他胡謅的。
但如果她僅僅只是因為錢的關(guān)系不愿意,那就太簡單了。
鹿童言咬了下唇,有些躊躇,“我媽,可能不會同意。”
“我應(yīng)該不會出國,也不想離她這么遠(yuǎn)。”
她越說到后面聲音越小,也有些含糊不清,“嗯,就是這樣,應(yīng)該是不行的......”
“回去問一下唄,說不定阿姨就同意了,可以不?到時候我們可以一起選專業(yè),你之前不是要讀中文系?你放心,要是我們一起出去的話,我肯定會照顧好你的。”
第一次說話這么語無倫次,因為心里沒底。
她的眼睛黑白分明定定的看著他,陳錯揉了下鼻子,莫名有一種騙小孩的感覺。
但也是真的想繼續(xù)一起讀書。
他覺得或許讓她一起出國比去求陳聞南讓自己留在國內(nèi)簡單些。
“之前在南淮的時候,你不是說。”
他話還沒說完,看到女生的耳朵又慢慢的變紅,耳垂那一塊像是要滴血。
陳錯嘴角微不可察的扯了下,知道她臉皮薄,沒再接著說。
“試一下唄。”
陳錯給她列舉了出國的種種好處,加之之前親戚也有個姐姐在國外念書,過年的時候見到母親好像還挺喜歡她的。
或許母親也會同意自己出國?
鹿童言回去的路上想著陳錯說的話,學(xué)費住宿全面,到時候再好好學(xué)習(xí)拿獎學(xué)金,閑暇的時間可以打份工,生活開銷應(yīng)該沒有問題。
鹿童言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她是真的很聽陳錯的話。
習(xí)慣性的,他說什么就是什么。
從哪一天開始的,古鎮(zhèn)的那天晚上?或許更早。
鹿童言跪坐在地板上擦著家里的桌子,母親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兩根手指捏起奶白的核桃仁放進嘴里。
“媽,老師今天說下個月高考報名。”
“嗯。”
鹿母拿紙巾擦擦手,看著電視心不在焉的回了聲,過了一會看著低頭整理著杯子的女兒,也覺得自己有些冷淡,又補了句,
“好好學(xué)習(xí)。”
“我還沒確定考什么大學(xué),省內(nèi)的還是省外的。”
“這有什么猶豫的,徽大不是很好么。”
鹿童言點點頭,用抹布擦著早已擦過幾遍的地方。
勇敢點,說出來。
她兩只手用力握著胡桃鉗幫母親夾核桃,裝作不經(jīng)意的說,“我們班里有同學(xué)不參加高考直接出國的,聽說國外的學(xué)校也不錯。”
鹿童言抬頭看了眼鹿母,她今天穿了件灰色羊毛衫,臉上還劃著淡妝,眉毛勾的細(xì)細(xì)的。
電視是一出家庭倫理劇,現(xiàn)在可能是比較有意思的環(huán)節(jié),鹿母眉眼溫和了幾分,還帶著點笑。
鹿童言膽子大了些,“媽,表姐不是在國外讀書的嗎,去年過年的時候她和我說那里體驗很棒。”
她接著又將陳錯說的出國的好處挑了幾處記得清楚的說出來,面前核桃也一個個裂開了口。
鹿童言手指有些疼,一抬頭發(fā)現(xiàn)鹿母正凝視著她。
兩個人一個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地毯上,高下立判。
鹿童言心臟無征兆的加快,原來母親眼睛下有青色的眼線,是紋上去的嗎?
“前面這么多鋪墊,別告訴我你也想出國。”
一碰冷水兜頭淋下來,綠色的,是深潭里石頭上的苔蘚映照出來。
鹿母知曉她的心思易如反掌。
“是不是覺得出國我就管不住你了。”母親將右腿搭在左腿上,身子往后面靠,聲音如手術(shù)臺上的醫(yī)療器械一樣冰冷。
“老老實實呆在國內(nèi),明年我要看到徽大的錄取通知書。”
~
“徽大,也挺好的。
“嗯。”鹿童言低頭踢著腳下的石子,頭發(fā)又在后面扎成了一點點,在陽光的照射下很容易讓人聯(lián)想到毛茸茸的小黃雞。
巷子口坐著個拉胡琴的老大爺,每天下午雷打不動哼著那幾首曲調(diào),鹿童言從來沒聽懂過他唱的什么。
天色還早,廣源街后的巷子里,幾個女人坐在水井旁的凳子上洗衣服,聊著家長里短的話題。
鹿童言握著書包肩帶,看著前面的路說:“出國也很好,能夠遇到更多的人,經(jīng)歷不同事情。”
陳錯盡量掩蓋住自己的失落,視線放在她的臉上, “你剛剛想問我什么來著?”
他單肩背著書包,松垮垮的,看起來就沒裝什么東西。
身上穿著校服外套,拉鏈只拉了一半,袖口卷到肘彎,灰色運動褲,經(jīng)典款的籃球鞋。
幾個洗衣服的阿姨往這邊看,其中一個眼瞅著說, “這男同學(xué)不是咱這邊的吧,看著就不像。”
另一個答, “又高又帥的,咱這邊誰家有這樣的孩子。”
“那女孩看著倒面熟。”
兩個人不約而同地停住了腳步。
各自的潛意識都帶著點傷。
“你準(zhǔn)備去哪個學(xué)校呢,是不是要辦護照簽證之類的。”
鹿童言對這些了解知之甚少,她不知道陳錯這些東西幾年前就弄好過了,出國旅游是常有的事。
有的院子里屋頂開始冒出炊煙,半個夕陽臥在遠(yuǎn)處的地平線上。
證實白天與夜晚交接的時刻。
也是奇跡最容易發(fā)生的時刻。
鹿童言伸出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
她迎著霞光站著,臉上像灑了層金粉,甚至能看到上面細(xì)細(xì)小小的絨毛。
陳錯看著她的眼睛, “我剛才在想,出國也許能遇到更多的人,但不一定有現(xiàn)在的好。”
是心動,是動搖,是堅定。
鹿童言溫柔的和他對視。
他彎唇笑了下, “之前不是說和我在一起很開心嗎,我想讓你一直開心下去,所以,一起考徽大吧。”
之前一直覺得去哪都無所謂,可是現(xiàn)在突然想為她去搏一把。
游戲人間的路上碰著個人,從此明白了心跳的頻率不止一種。
兩個人站在路口,轉(zhuǎn)過身,看著夕陽一點點的落下。
莫道桑榆晚,為霞尚滿天。
陳錯盯著她的臉,忍著想往上吹一口氣的沖動, “怎么樣?”
少年心是火紅的太陽,熾熱真誠。
一起,考徽大?
鹿童言彎彎眼睛用力點頭, “可以呀。”
她又有點擔(dān)心, “你家長會同意嗎?”
選大學(xué)不是一件小事。
“這個你不用擔(dān)心,我去和他們說,應(yīng)該沒多大問題。”
“嗯!”
陳錯揉了下她的腦袋, “那說好了,一言為定,等我好消息。”
“一言為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