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清晨,還不到五點鐘,加百列先生的府上已經忙得像過節一樣了。仆人們腳步匆匆,把早就擦得光潔如新的地板和花瓶再擦一次,拍打靠枕和窗簾,把加百列先生特意買來的新地毯和新茶具擺出來。所有的人都嚴陣以待,如同要覲見國王陛下一樣,緊繃著面容。
究其原因,都是這里的主人加百列先生,他緊張極了,一大早就在屋子里到處亂走,瞎指揮仆人們,要他們把窗戶再擦一遍,或者把某幅畫擺端正一些。
今天這位客人的確是個大人物,明明約定的時間是今天下午,加百列先生卻推掉了一整天的工作,就在家里專門恭候他。
直到下午兩點鐘,這位先生才姍姍來遲。
作為加百列先生的管家,我帶著一眾仆人站在大門口,望著從遠處駛來的一輛馬車。
那輛馬車十分奢華,是兩架的四輪馬車,前面有兩個車夫,后面站著兩個男仆。
忽然我覺得這輛馬車有些眼熟,隨著馬車越來越近,我不由得繃緊了身體,等馬車在大門口停下時,我已經連呼吸都忘了。
這里有不少我熟悉的人,我看著他們,他們自然也在看著我。
從馬車后面走下來一位衣冠楚楚的男仆,他是奧斯卡男爵的貼身男仆比利。他下車后看了我一眼,然后走到馬車門口,抬起戴著白手套的手,為馬車里面的人打開車門。
然后我看到了那個人。
我原本以為我們這輩子都不會再見面了。
男爵披著一件黑色的披風,手里握著一根黑手杖,他的氣色似乎很不好,陰沉著臉看加百列先生向他鞠躬。
“男爵大人,歡迎您蒞臨寒舍,快請進吧。”加百列先生表現得殷勤又不失體面,這是我們排演了很多天的結果。
之前加百列先生一直對我說,來人是位男爵,非常富有,在海運行業有很大的影響力,可我完全沒想到這個人竟是奧斯卡男爵。
他找來這里究竟是偶然的,還是……特意來找我……
一時間我所有的勇氣都跑去了太平洋,只能低下頭,努力控制顫抖的身軀。
加百列先生引著男爵進屋的時候,男爵卻忽然在我面前停下了腳步,我的冷汗刷的就下來了,甚至不由得吞咽了一下。
好在他只是站了一下,就隨加百列先生走進了大廳。
我站在門口不知所措,直到周圍的男仆都離開了,我才跟著走進了大廳。
男爵和加百列先生直接去了書房,他們有公務要談,男爵的仆人們正等候在回廊里,需要我這個做管家的來接待。
“請跟我來吧,仆人休息室在這里。”我對他們說。
他們都奇怪的看著我,沒有人主動跟我搭話。
為了減少尷尬,我干笑著對他們說:“好久不見,加百列先生是我的新雇主,能夠替我的新主人接待老朋友們真是太好了。”
“埃里克先生,您怎么一聲不吭就離開了德爾曼莊園?那天男爵大人氣壞了,發動所有的仆人在莊園找您。”一個年輕的男仆說。
比利忽然咳嗽了一聲,嚴肅地斥責那個男仆:“真是失禮,這里不是給你嚼舌根的地方,埃里克先生是這里的管家,你如此不穩重簡直是給主人抹黑。”
年輕男仆被罵得灰頭土臉,狼狽的低下頭,不敢再多說一個字。
比利向我微微欠身:“那么,有勞您了。”
在德爾曼莊園的時候,我和比利的關系還算熟稔,但現在他對我的態度已經非常生疏了,我想他已經失去了原本對我的好感。
畢竟沒打一聲招呼就離開了德爾曼莊園,這不僅僅缺乏仆人的職業素養,而且是缺乏道德和責任感的。
沒人知道我現在有多么尷尬,我甚至想轉身就跑出這棟屋子。
男爵和加百列先生的談話沒有持續太久,很快他們就離開了書房。
加百列先生一路都在奉承他,而男爵大人始終一語不發,面色陰沉得能滴水。
加百列先生絞盡腦汁,先是談了最流行的藝術畫作,又說戲院的新劇目,再說殖民地的起|義,各種他準備好的話題都用過了,男爵大人卻始終興致缺缺。
很快他們就相對無語了,當你面對一個根本沒有興趣跟你交談的人時,那沉默的氛圍,連瑪利亞都會哭泣的。
加百列先生仍然沒有放棄討好男爵的意圖,他希望男爵為他的紡織廠提供援助,他不缺錢,但需要有地位有勢力的人幫助他提高在市場上的份額,而做海上貿易投資的男爵將是所有棉花紡織廠的不二人選。
已經技窮的加百列先生只好把希望投在了我的身上,他起身向男爵鞠躬道:“請您稍候,我有幾件小事要吩咐一下仆人。”
然后他走到我面前,背對著男爵,用抹脖子瞪眼睛的夸張表情,小聲問我:“怎么辦?怎么辦?”
我看了男爵一眼,也背過身去,小聲說:“您不必如此緊張,也許這位大人本來就比較沉默。”
“不,我得讓他笑,得讓他滿意,我需要他支持我的工廠。”
想讓奧斯卡男爵對你笑?這個目標是不是稍難了點,我心想。
“我該怎么辦?說點什么話題?要不要邀請他去看我的收藏品?”加百列先生焦急地問。
“也許您可以談談天氣。”我說。
加百列先生用你在開玩笑嗎的眼神瞪著我。
“我是不是來得不是時候。”正當我和加百列先生低聲討論的時候,我們身后傳來了一個陰沉的聲音。
加百列先生急忙轉過身去,而男爵大人已經起身了,他扶著手杖說:“如果您不方便,我可以改天再來拜訪。”
“不不不。”加百列先生急忙走到他面前:“沒有任何不方便,我正在交代晚宴的事情,非常抱歉怠慢了您,請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
“您太客氣了。”男爵朝他點點頭:“我希望我沒有讓您感到拘束,我的朋友總是責怪我太沉悶,如果是不熟悉的朋友,一定會被我的這些壞習慣給嚇壞,以為我在不滿或生氣。請相信我,您的邀請使我倍感榮幸,我很高興能來貴府做客,只是真誠的希望沒有給您帶來不便。”
只是短短的幾句話,加百列先生令人發愁的社交隱患就消失無蹤了。
他望著奧斯卡男爵,滿臉感動:“哦,大人,我真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了。實話實說,剛才我緊張壞了,尤其是在您這樣尊貴的人面前。我從不善于跟您這樣身份的人交談,每次都會大出洋相,惹人恥笑。沒想到您待人如此赤誠,跟其他我結識的紳士貴族截然不同。”
“您也是一位心地赤誠的先生,否則我也不會生出與您合作的意向了。”男爵說。
“如果您不介意的話,我想向您展示一下我的收藏品。”加百列先生說:“我的收藏室是個打發時間的好地方,我保證您會喜歡的。”
于是他們在收藏室里度過了整個下午,加百列先生以為男爵是個不擅言談的人,于是他就大包大攬地抓住了話語的主動權,一直興奮的喋喋不休,越說越起勁。
我一直隨侍在他們身上,雖然始終低著頭,但我始終覺得有視線落在我身上。
這種‘友好’的氛圍一直持續到用過晚餐,自認為一切都很完美的加百列先生還想向男爵展示他新買的畫作,而男爵委婉的拒絕了。
“今天我過得很愉快,很高興能夠認識您這樣爽快的朋友,但是我有點疲憊了,可以請人引我去休息嗎?”男爵看了我一眼說。
“抱歉,我沒有注意到。”加百列先生急忙說:“請容我親自引領您去客房。”
“您太客氣了,讓仆人來就可以了。”男爵皺了下眉說。
“不,請您不要拒絕,您是我的貴賓,務必讓我引領您去客房。”加百列先生已經欠身,做了個邀請的動作。
男爵沉默了片刻,我在他臉上讀出了名為無話可說的表情,最后他點了點頭:“那么麻煩您了,您先請。”
加百列先生興高采烈的在前面帶路,邊走邊說他那些大價錢收購來的畫作,男爵大人一語不發地跟在他身后,他的貼身男仆比利看了我一眼,也跟著二人離去了。
留在原地的我終于松了口氣,我覺得渾身的肌肉都僵硬了。不敢深思男爵大人來這里的目的,我吩咐仆人們收拾好客廳,熄滅所有的蠟燭和壁爐,最后檢查廚房的火苗。一切都準備完畢后,我來到了加百列先生的臥室。
加百列先生已經換好了襯衣,正在衣柜前對明天要穿的衣服挑三揀四。
見我進來,他得意地跟我說:“沒想到這位男爵大人很好相處,我應該能從他的手里獲得支持了,你說我明天該穿哪一套衣服?我一直不會搭配這些東西。”
我走過去,為加百列先生找出一身衣服:“您看這套怎么樣?”
加百列搖搖頭:“找一身更正式的給我,明天我們要出門會客。”
一陣折騰后,加百列先生終于挑中了滿意的衣服,自從認識了莉莉,他對自己的外表越來越看重了。
我猶豫了很久,才終于下定決心發問:“男爵大人有沒有吩咐什么?”
“吩咐?不,他什么也沒說。” 加百列搖搖頭:“要我說這家伙真是個沉默到無趣的人,他在女人中一定很不受歡迎。”
說著他轉了轉眼睛,露出了一個奇怪的笑容,朝我揮揮手說:“沒事了,你可以走了。”
我向他欠身后,離開了他的臥室。
然后端著一盞燭臺,行走在幽暗的樓梯上。
誰知剛走到樓梯的拐角處,我就看到了男仆比利。
他單手托著一盞蠟燭,筆直地站在那里,在看到我的那一刻,開口對我說:“埃里克先生,男爵大人要見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