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千樾本不愿參加壽宴,奈何父親收了她的紅纓槍,并以開春女子馬球賽相要挾,不來壽宴就不讓她打馬球。
她迫于無奈不得不來,為柳老夫人獻上賀禮后便一直躲在人群中,悄然瞧著一屋子的魑魅魍魎,心中厭惡。
故而面對寧錦的邀請很是不屑:“沒興趣。”
寧錦彎了眉眼:“娘子是怕輸,怕丟人嗎?”
蠢女人,還想對她用激將。
花千樾正欲出言諷上兩句,手下一重,竟是被寧錦拖拽著往塘邊邁出一大步。
還未比試的女眷已經不多,或是完全不懂得花藝,或是毫無興趣。
“我二人愿試試。”
寧錦清亮的聲音兀地響起,吸引了所有人目光。
花千樾喜歡舞刀弄槍,力氣比寧錦大上不少,但將軍府的教養不允許她當眾甩開別人,只得抿唇一道踱步過去。
侯夫人瞧寧錦水靈蘊秀,杏面可人,心中已生歡喜,忍不住低聲問魏氏:“花娘子我認得,著暮山紫褙子這位是?”
秦氏生怕寧錦丟了柳府臉面,搶先回道:“那是我不成器的二弟妹,并不善花藝,不知怎得如此不識大體,上去攪和什么熱鬧?”
侯夫人面容微頓,秦氏這般插嘴,究竟是誰不識大體?
眼神飄飄然落在寧錦身上,竟是傳聞中那位商戶女,可惜了。
魏氏連忙打圓場:“二嫂嫂做事向來有分寸,咱們不妨靜候一瞧。”
男席這邊亦熱鬧起來。
荀七見花千樾走出人群,撇了撇嘴:“這塊千年寒冰還會插花?”轉眼瞧見寧錦,詫異道:“誒?這不是蔡京河旁那個小娘子,她怎么在這兒?”
齊吾玟也被吸引,搖了搖扇子,似笑非笑地靜待下文。
春暖閣如其名一般,無分毫冬日的寒意,氣氛愈加活絡。
寧錦與花千樾二人相對而坐。
寧錦率先選了一大一小兩朵帶葉大紅山茶作為主花,綠萼、白水仙、瑞香等作為輔佐。
花千樾不緊不慢地擇出幾支青竹,用篆筆在竹身上細細刻畫,遂配以紫釉海棠式花盆點綴,又以兩株殷紅臘梅做景。
二人幾乎同時收手,并看向對方,眼中皆露出詫異之色。
侯夫人率先走到寧錦身旁,頻頻點頭,遂又去花千樾那,誠心道:“妙哉,竟能將松竹與臘梅的孤傲表現得如此淋漓盡致又恰到好處,君子端方,闔該如此。實在是妙哉!本夫人投花娘子一注。”
劉縣主意見不同,對著寧錦的花籃止不住地激動,她鉆研花藝幾十年,這選色,這配花,宛若身披晚霞的遠山青黛,還未開口便詩意朦朧,
“古人云:牡丹枉用三春力,開得方知不是花。山茶清香不自媚,令牡丹都勃然失色。”
劉縣主喃喃自語,遂轉身向柳老夫人拱手懇請道:“君子不奪人所愛,今日柳老夫人大壽,我本不該提這無理要求,但二娘子這幅作品實在深得我意,柳老夫人可否割愛?”
柳老夫人好不容易扳回些面子,哪有不答應的道理,也不管大放異彩之人是誰,當即便允了。
蘇瑩瑩面色鐵青,只覺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快要嘔血。
另兩位貴夫人各投了寧錦與花千樾一注,剩下那位實在難以抉擇,竟是棄權,如此,便打了個平手。
荀巧兒嘟噥著嘴不依:“我投柳家二娘。”
池塘另一邊,柳無平摸了摸下巴,奇道:“倒不知二嫂在花藝一技上有如此造詣。”
他對著柳無許,皮笑肉不笑道:“二哥想必也不甚了解,畢竟大婚之日在席面上未發一言,應是不太待見二嫂。”
柳無許冷冷瞥了他一眼,暗含警告,卻不屑與其糾纏。
側頭見齊吾玟似乎瞧著女眷那側愣惘失神,順著目光而去,并未看見何人。
荀七先是目瞪口呆,那人竟真是寧家娘子!
遂見柳無許并未有怪罪之意,興奮地跳上池塘邊沿,穩住身形再次大喊:“打平多沒意思,我這十家鋪子可不分開給啊。”
花千樾沒忍住翻了個白眼,對寧錦道:“你稀罕就都給你罷,柳家二夫人。”
她不喜如此喧鬧之地,更不愿倍受矚目,言畢便轉身,不顧寧錦的回應匆匆去往別處。
皇鋪到手,寧錦笑意盈盈對那道背影作揖:“卻之不恭,多謝花娘子。”
-
嬉鬧過后,未時過了大半,曲水流觴宴就要開始,眾人陸陸續續去往春暖閣前廳。
魏氏在女眷處備了花果酒、以白玉殤或金足樽盛放,并有樂伶撫琴,鐘聲叮咚。
珠簾垂影,被來往之人輕拂,清脆的聲響不絕于耳。
蘇瑩瑩悶頭跟在人群最后,不愿引人注意,可怕什么來什么,幾位勛貴人家的小娘子對她指指點點,不時飄來“不自量力”,“上不了臺面”,“小門小戶”等字眼。
她自被老夫人接入柳宅起,便從未丟過這么大的臉,心中對寧錦的怨恨不由加深。
好一個藏拙守愚,關鍵時刻大殺四方,襯得她像個雜耍蠢貨。
蘇瑩瑩下唇快被咬出血絲,憤然抬眼,恰逢柳無許幾人迎面而來,頓時擠出幾滴淚,期期艾艾迎了上去。
“表哥哥。”
柳家三位郎君皆乃蘇瑩瑩表哥,因著柳無許愛她在床第間如鶯啼一般地喊他“表哥哥”,蘇瑩瑩便將柳無玄與柳無平分別叫作“大表哥”、“三表哥”,唯獨柳無許為“表哥哥”。
眾兒郎尋聲瞧去,便見一粉蝶撲扇著翅膀,毫無矜持地翩飛而來。
齊吾玟與柳無平自覺靠往兩旁讓出一條道兒。
蘇瑩瑩順利來到心上人跟前,好巧不巧地腳下一滑,直直撲向柳無許胸口。
柳無許眉頭微皺,驟然側身,眼睜睜看著粉蝶“咚”地一聲,摔倒在身后之人的懷里。
柳無玄欲哭無淚,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最終來不及錯開,被蘇瑩瑩撲了個滿懷。
隨后立即將人推開,心頭將柳無許罵了千百遍。
“瑩娘,你還好嗎?”
荀七從后方鎩羽而來,“可有傷著?”
此地乃宴席入口,曝露在男席女席的共同視野內,是以眾賓客將方才那一幕收入眼底,神色各異。
“七郎!”侯夫人啞聲低吼,以狠戾眼神警告兒子,“你爹還在等你。”隨即揮了揮手中筷箸,佯裝往手心上抽。
往日被責罰的場景歷歷在目,荀七只覺手心劇痛,不由生出退縮之意,邊往男席那邊退邊小聲道:
“瑩娘,我改日去看你啊。”
遂快步走到老侯爺身側坐下,扮乖討巧。
秦氏目睹此情形,面色鐵青,若不是因今日乃柳老夫人壽宴,且有魏氏暗中勸著,她定要沖上前去,劃花蘇瑩瑩那張小臉。
她與柳無平夫妻感情雖然平淡,但柳無平從不在外沾染花草,未納任何妾室同房,在京中頗有君子美名。
今日來這一遭,她柳家大房的臉往哪處去擱?
蘇瑩瑩心知曉偷雞未成,反闖了禍,當著眾人的面朝柳老夫人直直跪下:“瑩娘不識體統,有損柳家顏面,更是擾了姨母大壽,我這就去祠堂自罰,抄道德經一百遍贖罪!”
她捂著帕子淚眼淋淋,輟然欲泣,好不可憐,男席那處有憐香之人已露出惜玉之色。
女眷這邊則不同,同是后宅如油燈般熬了這么些年的,誰還瞧不出她那點兒心思?
柳老夫人恨鐵不成鋼,卻只能為其打圓場,幾番斥責后,便令她自去祠堂,也算揭過這樁荒唐事。
曲水流觴宴總算適時開宴。
眾人圍著一縷精心鑿制的石溪而坐,水流潺潺,琴樂裊裊。
下人將盛有各色佳肴的餐碟與酒杯交錯置于上游,任其隨著曲折的水流緩緩漂浮。
賓客若喜面前菜色可自行夾入碟中,可若是觴觥觚斛飄至面前又恰好停下,便須將其中酒水飲盡,萬不可推脫。
一時杯觥交錯,賓主盡宜。
寧錦特意選了個與花千樾臨近的位置,二人位座下首卻樂得自在。
遇著喜歡的吃食,寧錦總要熱情與花千樾一同鑒賞。
花千樾起先很抵觸她的接近,但因著寧錦口味與她相近,所薦之物她嘗了幾口都覺不錯,漸漸地便由著寧錦折騰。
寧錦見飄來一碟炙兔肉,趕緊道:“花娘子,這個美味。”
花千樾不愛食烤物,搖頭拒絕:“這個不要。”
寧錦笑笑,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神秘兮兮問道:“不知花娘子花娘子,花藝是否乃天生?”
花千樾險些被口中鹿肉噎住,細細咽下后,看傻子似的看她:“自然是有人教,我師從殷襄居士。”
遂見寧錦笑容凝滯,問道:“你呢?”
寧錦唇畔扯到極致,露出一溜大白牙:“我是母親教的。”
就在此時,下人上了一道頗為稀奇的大肴:“滴酥水晶鲙”。
此膳乃新鮮鱸魚切成薄片,就著蘸料生吃,滑如銀、香似玉、味如蜜,堪稱盤中珍品。
寧錦正要與花千樾說道,席座前位忽然有一女子厲聲尖叫:“啊!!!!”
正是向來沉默寡言的柳四娘。
她這一叫,驚起檐外一片燕雀,亦驚動在場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