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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矛盾律(26)

“很有趣。”“我的朋友可是親眼目睹的,”那個女人感到了冒犯,“只是這是許多年以前的事了,但約翰·高爾特的家人沒有聲張這件事。”“他的財富后來怎么樣了?我不記得聽說過什么高爾特財產(chǎn)。”“和他一起去了,”她又不甘示弱地補充道,“你不信就算了。”“塔格特小姐不信,”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說,“我信。”她們轉(zhuǎn)過身。他一直跟在后面,此刻正站在那里看著她們,傲慢的臉上帶著非常夸張的認真的表情。“德安孔尼亞先生,你信仰過任何東西嗎?”那個女人生氣地問。“沒有,夫人。”

他看著她憤然離開的樣子,啞然失笑。達格妮冷冷地問:“有什么好笑的?”

“好笑的是那個女人。她都不知道她講的確實是真的。”“你希望我相信嗎?”

“不。”“那你覺得有什么好笑的?”

“哦,是這里發(fā)生的好多事,你不覺得嗎?”“不。”“嗯,這就是我覺得好笑的一件事。”

“弗蘭西斯科,你能不能讓我一個人待會兒?”“可我是這么做的呀,你難道沒注意今晚是你先開口和我說話的?”“你干嗎老跟著我?”

“好奇。”

“對什么?”

“你對自己不覺得好笑的事的反應。”“你為什么管我對什么事有什么反應?”“這是我自己開心的方式,不過,你不是這樣,對不對,達格妮?另外,你是這里唯一值得去看的女人。”

他看著她的神態(tài)簡直要令她一怒而逃,但她仍不服氣地站在原地,一動不動,就像她平常的樣子,緊張地挺直了身體,頭似乎不耐煩一般地揚起,是一種毫不女性化的當頭兒的姿態(tài)。但是,她裸著的肩膀暴露了她那裹在黑色晚裝下的身體的嬌弱,而這姿勢使她更像個女人。驕傲的勇氣變成了對那股超人力量的挑戰(zhàn),而她的嬌弱則在暗示著,這種挑戰(zhàn)將會崩潰,她并沒意識到這一點,她還從沒遇到過能看穿她的人。

他低下頭看著她的身體,說:“達格妮,這是多大的浪費啊!”她頭一次感到全身羞得通紅,只好轉(zhuǎn)身逃掉:因為她突然發(fā)覺,這句話道出了她今天晚上的全部感受。她什么也不想地跑開了,但突然從收音機中響起來的音樂聲讓她剎住了腳步。她發(fā)現(xiàn)擰開收音機的莫特·里迪正在向他的一群朋友揮手喊著,“就是這個!就是這個!我就是想讓你們聽聽這個!”

雄渾而起的聲音正是哈利第四協(xié)奏曲開始的樂章,在對痛苦的拒絕和對遙遠未來的贊美聲中,它隨著歷盡苦難的勝利的降臨而更加嘹亮。隨后,樂句破裂開來,音樂里像是被扔進了一把爛泥和碎石,接踵而來的便是泥漿翻滾和滴落的聲音,哈利的協(xié)奏曲搖身一變,成了通俗的調(diào)調(diào),原來的旋律被撕得粉碎,孔隙被打響嗝的聲音填滿,對快樂的偉大宣言變成了酒吧間里的調(diào)笑。只是,它依舊借助著哈利那已被打碎的旋律,這旋律成了支撐著它的主干。

“很不錯吧?”莫特·里迪帶著幾分炫耀和不安,笑著對他的朋友們說,“很不錯,呃?我得了年度最佳電影音樂獎和一份長期合同。是啊,這就是我為《后院的天堂》配的音樂。”

達格妮站在原地,向房間中怒視著,仿佛一種感官可以被另外一種所替代,仿佛視覺可以把聲音全都抹掉。她緩緩地環(huán)視四周,竭力想找到某種依靠。她看到弗蘭西斯科雙手抱肩,倚著一個柱子,正直直地盯著她,大笑著。

別抖成這樣,她心里說道,離開這里。她無法抑制這股襲來的怒火,只是想著:什么也別說,穩(wěn)穩(wěn)地走,離開這里。

她小心地、慢慢地開始走著,莉莉安的說話聲讓她停了下來。今晚,莉莉安已經(jīng)對這個問題回答了很多遍,但達格妮卻還是第一次聽到。

“這個么?”莉莉安一邊說著,一邊把戴有金屬手鐲的胳膊伸給兩個打扮入時的女人看,“什么,不是,不是從工具店里買的,這是我丈夫送給我的特殊禮物。哦,當然,它是很難看,不過你看不出來么?它可應該是無價之寶啊。當然了,我可以隨時用它來換一條普通的鉆石手鏈,只是,它雖然非常非常有價值,卻還沒人愿意同我換。為什么?我親愛的,這是用里爾登合金做成的第一樣東西。”

達格妮的視線已經(jīng)看不見這個房間,她也聽不到音樂聲,只能感到死一般的寂靜緊緊地壓迫著自己的耳膜。她渾然不知身邊發(fā)生的一切,忘記了自己,忘記了莉莉安和里爾登,也忘記了自己在做什么。這句話是她唯一聽到的,她此時只盯著那只藍汪汪的金屬手鐲。

她感覺到有個動作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什么東西,聽到了自己異常平靜、像骷髏般冰冷而毫無感情的聲音,“如果你不是我想象中的膽小鬼的話,你就來換。”

她向莉莉安伸出的掌心里,正是她的鉆石手鏈。“你不是當真的吧,塔格特小姐?”一個女人的聲音說。那不是莉莉安的聲音,她看見莉莉安的眼睛正注視著她,莉莉安知道,她是當真的。“把那個手鐲給我。”達格妮說道,同時把她的手掌向上抬了抬,那條鉆石手鏈泛射出燦燦的光芒。“這太可怕了!”有個女人驚呼著。奇怪的是,這喊聲居然這么刺耳,達格妮意識到,人們站在了她們周圍,全都鴉雀無聲。她現(xiàn)在可以聽到聲音了,甚至連音樂聲也聽見了,從很遠的什么地方,傳來的是哈利那首被毀得面目全非的協(xié)奏曲。她看到了里爾登的臉,看上去,他內(nèi)心里的什么東西也像音樂一樣被毀掉了,她不知道那是被什么毀掉的。此時,他正盯著她們。莉莉安的嘴角向上翹成一輪笑模樣的彎月,她“啪”地打開金屬手鐲,把它放在達格妮的掌心,然后拿起了鉆石手鏈。“謝謝你,塔格特小姐,”她說。達格妮的手指握住了金屬,除了它,她感覺不到其他任何東西。莉莉安掉過頭去,里爾登正向她走過來,他從她手中拿起鉆石手鏈,戴在了她的手腕上,并把她的手抬到唇邊吻了一下。他沒有看達格妮。

莉莉安快活地笑起來,笑得那么肆意和誘人,使得房間內(nèi)又恢復了原來的氣氛。

“假如你改主意了,還可以拿回去,塔格特小姐。”她說。達格妮轉(zhuǎn)身走開,她感到平靜和自在,壓力不見了,離開這里的想法也煙消云散了。

她把那個金屬手鐲扣在了手腕上。她喜歡這種皮膚上有些分量的感覺。令人費解的是,她感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女性的虛榮心:渴望別人能看見自己戴著這個別致的首飾。

遠遠的,她聽到了憤憤的說話聲時斷時續(xù)地傳來:“這是我所見過最無禮的行為……太惡毒了……我很高興莉莉安沒有讓步……如果她喜歡白扔幾千美金的話,倒是正合適……”

在此后的整個晚上,里爾登一直待在他的妻子身邊,加入到了她的談話圈子里,同她的朋友們一起笑著。他突然成了一個忠實、殷勤和令人羨慕的丈夫。

他正端了一個托盤,上面放著莉莉安的朋友要的飲料,從屋子里走過——還從來沒人見他有過如此的舉止,簡直與平常大相徑庭——達格妮迎了上去,在他面前站下,像是他們倆獨自在他的辦公室里一樣,抬頭看著他。她仰著頭,像一個總裁那樣站在那里。他垂下眼睛看著她,從她那只手的指尖一直看到她的臉,目光所及,她赤裸的身上只有那只他的金屬手鐲。

“我很抱歉,漢克。”她說道,“但我只能這么做。”他的眼睛依然毫無表示,但她忽然一下子清楚了他的想法:他想扇她一記耳光。

“沒必要。”他冷冷地答道,走開了。

里爾登走進妻子的臥室時,已經(jīng)很晚了。她還沒睡,床頭亮著燈。她背靠著淡綠色布套的枕頭倚在床上,她身上的淡綠色絲綢睡衣像櫥窗里模特的穿著那樣挺括,閃亮的折痕看上去像襯墊的紙板還附在上面。蘋果色調(diào)的燈光罩在床頭的小柜上,那上面放了一本書,一杯果汁,幾樣洗浴用品,像手術(shù)盒里的器械一樣閃著銀光。她的手臂像瓷器一般光滑,嘴唇上薄薄地抹了淺粉色的口紅。她看不出一點晚會后疲憊的樣子——也看不出有什么活力會被耗盡。這里的一切都顯示出女主人已經(jīng)梳洗完畢,準備就寢,不希望再受打擾。

他依舊穿著他的禮服,領結(jié)已經(jīng)松開,一縷頭發(fā)垂到臉上。她瞟了他一眼,一點也不吃驚,似乎知道他剛才在他的房間里做了些什么。

他默默地看著她。他已經(jīng)很久沒進過她的臥室了,此刻,他站在那兒,真希望自己沒有走進來。

“是不是又該說說了,亨利?”“如果你想說的話。”

“我希望你能讓你們廠的大專家來看看咱們的取暖爐。你知不知道,晚會中間它就壞了,西蒙斯花了好大工夫才把它重新弄好……威斯頓夫人說今天我們的廚師是最棒的——她特別喜歡那些點心……巴夫·尤班克講了一句關(guān)于你的很有趣的話,他說你是個靠工廠煙囪的黑煙打扮起來的十字軍……我很高興你不喜歡弗蘭西斯科·德安孔尼亞,我受不了他。”

他并不在乎去解釋一下他此時來這里的目的,或者假裝沒受到什么挫敗,或者干脆用離開的方式來承認這種挫敗。忽然之間,她是如何去猜測和感覺的,對他來說已經(jīng)無所謂了。他走到窗前,向外望去。她為什么嫁給他呢?——他心想。這是一個他在八年前結(jié)婚的那天都沒有問過自己的問題。從那時起,他在孤獨的苦悶中曾經(jīng)問了無數(shù)遍,一直沒有找到答案。

他想,這不是為了地位和金錢。她的家族歷史悠久,并不缺少這兩樣東西,盡管她家并不是最有名望的,財產(chǎn)也只是平平,但已經(jīng)足以讓她躋身于紐約的上流社會圈子,他也正是在那里認識了她。九年前,他的里爾登鋼鐵公司取得令人目眩的成功,讓城里的專家們大跌眼鏡,他也因此一步進入了紐約城。真正使他備受關(guān)注的是他的無動于衷,他不懂得需要花錢打進上流社會,不知道他們正巴不得地想要借此機會,痛快地奚落他一番。他根本沒工夫去注意到他們的失落。

他在幾個想靠他幫忙的人的邀請下,極不情愿地參加了幾次社交活動。他并不知道,但他們很清楚,他那彬彬有禮、拒人千里的舉止極大地刺激了那些想冷落他的,以及那些說過成功的時代一去不復返的人們。

莉莉安的樸素吸引了他——是她的樸素和她的舉止之間的矛盾。他從沒喜歡過什么人,也從沒希望過被誰喜歡,卻發(fā)覺他被這個女人吸引了,她明明是在追求他,卻又明明是一副不情愿的樣子,好像是違心,是在和自己厭惡的欲望抗爭一般。是她安排好他們應該去見面,然后卻給他冷臉,似乎不在乎他怎么想。她話很少,帶著一股神秘的氣質(zhì),似乎在告訴他,他永遠無法破解她驕傲的另一面;而她那種消遣的態(tài)度又在捉弄著他和她自己的欲望。

他認識的女人不多。在向著自己目標邁進的道路上,他把與這個世界和他自己無關(guān)的東西統(tǒng)統(tǒng)掃到了一邊。他對工作的奉獻就像是他經(jīng)常打交道的火一樣,把一條白熾的金屬燒得沒有一絲雜質(zhì)。他無法做到三心二意。但是,他有時會突然感到一股欲望,強烈得無法隨隨便便地給出去。在那些年里只有極少的幾回,在他覺得喜歡的女人面前,他向這股欲望屈服過,只給他留下了憤怒的空虛——盡管他不懂那是什么,但他是在尋找一種勝利,然而,他得到的只是一個女人對于偶然歡愉的欣然接受,他很清楚,他所得到的沒有任何意義。留給他的不是成就感,而是他自己的墮落感。他開始恨自己的欲望,與之抗爭,并開始相信這欲望純粹是生理上的,與意識無關(guān),完全是物質(zhì)的。對于他的肉體應該能夠自由選擇,而且選擇不受大腦支配的想法,他進行著反抗。他把時間都用在了礦山和工廠上,用他的大腦把一切都調(diào)理清楚——并且發(fā)現(xiàn)他不能容忍對自己的身體都無法控制。他同它對抗著,贏得了他同這個沒有生命的世界的每一場戰(zhàn)斗。然而,與莉莉安的這場戰(zhàn)斗他卻輸?shù)袅恕?/p>

越不容易征服,越使他想得到莉莉安。她似乎期望被尊重,而且也應該被尊重,這就更使得他想把她拽倒在他的床上。把她拽倒,他心里就是這么想的,這句話讓他感到一種黑暗的愉悅,感到這個勝利值得他去爭取。

他不明白這是為什么——他覺得這是一種猥褻的沖突,是他身體里某種秘密的墮落的信號——為什么與此同時,一想到要把妻子的稱呼授予一個女人,他又感到無比的自豪。這感覺非常莊重而耀眼,幾乎就像他希望以占有的方式來向一個女人表示敬意。莉莉安似乎讓他悟出,他腦海中還有這么一幅情景,他還想要去尋找。他看到了優(yōu)雅、驕傲和純潔,其余的就是他自己了,他并不清楚,他面對著的其實是一個影像。

他記得莉莉安從紐約去他辦公室的那天,她一時興起就來了,并讓他帶她去廠里轉(zhuǎn)轉(zhuǎn)。她就工作問他一些問題和不斷顧盼的時候,他聽到了她嗓音中發(fā)出的一種柔柔的、低低的、喘不過氣來的語調(diào)——一種愛慕的語調(diào)。他瞧著她在噴射的爐火前走動的優(yōu)雅身段,瞧著她緊緊偎在自己身邊,穿著高跟鞋的腳在流淌的熔渣間靈巧地跳躍著;望著正在出爐的鋼水,他從她的眼睛里找到了他自己,而她抬起雙眼注視著他的時候,也帶著同樣的眼神,只是更加緊張,讓她顯得楚楚可憐和安靜。就在那天吃晚飯的時候,他向她求了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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