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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二章 措手不及

    楊廷和府。
    對這里孫淡已經算是常客的,在以前他同楊慎乃是好友,相交甚得。一個月中,總要來他三五次。
    上次得了座師,刑部尚書趙鑒的指點,孫淡也有意于士林中人結交,鞏固自己的下層人望。而楊慎因為是大明朝當之無愧的士林領袖,家中也是夜夜高朋滿座,頗有些東坡居士的派頭。相比之下,孫淡則有些孤芳自賞的味道。
    既然有于士林中人結交的心思,孫淡來這里也勤了許多。也就是在這里,孫淡倒結識了諸如孫應奎等大大小小的京城官吏。
    平素間,楊廷和因為身份特殊,也不出席,任由著兒子同一眾讀書人在家里鬧。
    可今日卻怪,聽說孫淡到訪問,這個明朝首輔破例來到客廳。
    此刻正值晚飯的點兒上,楊廷和索性讓人擺了宴席,請大家一道去客廳旁邊的飯廳里吃飯。
    今日來的人不少,有王元正,有孫應奎,還有刑部的一個主事,一個禮部的員外郎和一個監察院的御使,加上楊家父子和孫淡,將一張八仙桌給占滿了。
    所有的下人都推了下來,菜肴也擺了一大桌,可卻沒有人動筷子,甚至沒有人說話。
    天已經黑盡,天氣非常不好,黑云層層壓下,好象都要壓到房頂上了。悶熱的空氣如同凝滯了一般,憋得人透不過氣來。
    大家都還沒有吃飯,也不是一道來楊府,先先后后用了一個多時辰才陸續到齊。不過,楊廷和衣食本就非常講究,府中的廚子也是十二個時辰都有人當值,只需吩咐一聲,就有熱騰騰的飯菜呈將上來。
    所有人面前都有一雙象牙筷子,一只四川邛萊燒制的黑釉酒杯。雖然這杯子樣式古樸,比不上景德鎮的官窯細瓷,可楊首輔是一個念舊的人,日常用具都著人從四川購來。
    燈光下,楊慎那雙眼睛依舊亮的如同寶石,相比之下,他的父親楊廷和則面皮松弛,一副老邁之狀。
    天氣已經開始熱了起來,剛才在客廳里又喝多了茶水,所有人都沒有食欲,也沒人動筷子。
    在一片寂靜之中,楊廷和慢慢提起筷子,夾了一快豆腐遲緩地放進孫淡面前的碟子里,道:“靜遠,這是我們四川有名的麻婆豆腐,這個廚子是我特意從成都府請過來的,原滋原味,你得試試。”
    說完,他朝眾人看了一眼,溫和地笑了笑:“都動筷子吧,你們也別小看川菜。這川菜吧也沒人珍貴的食材,像回鍋肉、麻婆豆腐、水煮魚,都是些不值錢的玩意兒。可越是普通的材料,越考量廚子的手藝。”
    “是。”王元正站了起來,恭敬地夾了一塊辣子雞,正要給楊廷和請菜。
    楊廷和卻叫住了王元正,提起桌上的酒杯,逐一給眾人倒酒:“這酒也是邛州所產,原本也不是什么稀罕物。可這年份上卻有講究,當年我兒楊慎要進京參加會考的時候,知道為父好酒,特意從老家帶了一大壇子過來的。所謂甜不甜家鄉水嘛。這么多年過去了,那一壇酒也只剩下這最后一壺了。哎,一轉眼十多年過去了,我也老了。”
    聽到楊廷和感慨,眾人卻不知道該如何回答。自從孫淡將通州那邊的消息帶過來之后,不知道怎么的,所有人的心情就如頭頂著密云不雨的天氣一般沉重。
    聽到楊廷和說起往事,王元正嘆息一聲站起來,端起已經斟滿了酒的杯子一飲而盡:“閣老這些年不容易啊,大家都知道,朝廷這二十來年事事繁雜,先后三代君王更替,政局正如那風雨入樓,若不是有首輔,有一眾正直君子在朝維持,卻不知道這樓什么時候就塌了。在王元正看來,閣老這酒,有甜有苦,有酸又澀,萬般滋味,無法用語言來概括。”
    楊廷和卻伸手示意王元正坐下,苦笑一聲,嘆息道:“老了,老了,真想掛冠而去,學了陶潛來個種菊南山。”
    眾人都是大驚:“閣老何出此言,你老人家走不得。你若一走,這朝廷的天立即就塌下來了。”
    只孫淡和楊慎還坐著不動,孫淡面沉如水,而楊慎卻有些傷感的樣子。
    楊廷和卻是溫和一笑:“我們南方人也就是南蠻子,說話也沒那許多講究。有一句話是這么說來著:死了楊屠戶,難道還去吃帶毛豬?人到了一定年紀就該退下來了,所謂前人撒土,迷了后人眼睛。若霸著位置不讓,反阻了后人求進的道路,要招人嫌棄。還有,人若年紀一大,固然老成于世故,可卻少了一翻銳氣。而對一個國家來說,銳氣卻是最最要緊的東西。世界先是我們就個老朽的,將來卻終歸屬于年輕一輩。”說著話,他將滿含期待的目光落到孫淡和楊慎身上。
    孫淡好像有些明白楊廷和想要說些什么,起身:“閣老。”
    楊廷和將手放在他肩膀上,讓孫淡坐下:“靜遠坐下,聽我把話說完。通州那邊的事情,我還沒告訴大家。我就直說了吧,今兒個將大家請過來,皇帝那邊肯定已經知道了。剛才就有我府中的下人來報,說府外看到有錦衣衛的人。不過,這不重要。我等行事,光明正大,卻不怕被人知道。”
    天氣已經開始熱起來,大家的衣著也單薄,孫淡能夠明顯地感覺楊首輔的手又干又冷。
    在座眾人聽說外面有錦衣衛的人,神色同時一變。但隨即又鎮靜下來,甚至有些無所謂的模樣。
    不過,王元正還是有些驚訝,起立問道:“首輔大人,通州那邊究竟怎么了?”
    聽到他這么問,包括楊慎,另外四人也都站起來看著楊廷和與孫淡。
    “請坐,坐下說話。”楊廷和連連將雙手往下壓,回答道:“剛才靜遠將通州那邊的消息帶回來了,說是興王太后準備回湖北了。”
    “哄!”眾人都小聲議論起來,有的人甚至面露喜色。如果太后真得離開通州,未必不是一件好事。她這么不尷不尬地住在通州行宮,也不是一個辦法,事情總得有個解決啊。
    就在大家一陣雀躍的時候,孫淡發現身邊的楊慎卻一臉的震撼。
    孫淡暗自點頭:楊用修果然是個明白人,居然能看出其中的不對勁。
    楊廷和見大家都是滿面歡喜,也不制止,等所有人都安靜下來。他才嘆息一聲:“你們卻沒看出這其中的不妥啊!其實,太后這進宮以何儀仗,關系到國本。可那黃錦和張璁一意討好陛下,要以皇太后的規格迎接太后,朝中正直之士無不憤慨。我等應該做的就是盡早將太后以興王后的儀仗接進城了,可現在太后卻要回湖北,若傳了出去,豈不有我等做臣子的逼走興王太后的嫌疑,也顯得不近人情。如此一來,在皇考問題上反對我等不利。哎,茲體積事大……疏忽了,疏忽了!”
    聽楊首輔這么一說,眾人都是大驚,一時間都呆住了。
    半天,王元正卻問:“首輔,如今卻該如何?”
    還是沒有風,屋子里滿是川菜那充滿花椒的麻味,熏得人有些透不過氣來。
    “還能怎么樣,已經有不同的聲音出來了。”楊廷和背著手繞著桌子走了一圈,這才從袖子里掏出一份奏折的抄件遞給楊慎:“這是兵部主事霍韜上的奏折,痛斥內閣逼走興王太后,請為興王,興王太后上皇帝尊號。內閣接到折子后,值守的官員不敢耽擱,立即抄了一分送到我手里。大家都看看吧。”
    “啊!”王元正吃了一驚,忙接過去。其他幾個官員也是面上變色,立即明白這事的要緊之處。
    這個時候已經顧不得再說吃飯的事情,就有幾個官員手忙腳亂地收拾著桌上的碗筷。大概是心懷激蕩,有一個官員手一抖,一串金燦燦的紅油在桌上淋了下去。
    等桌子收拾干凈,王元正將抄件平放在上面,眾人都默默地圍了上去,定睛看著。連楊慎和孫淡也走了過去。
    至于霍韜的折子里究竟寫了什么,孫淡自然是一清二楚,不過,表面上他還是裝出一副很認真的模樣。眼睛卻飄都了另外一處。
    那邊,王元正從懷里掏出一副近視眼睛掛在鼻子上,虛著眼睛。
    這個發現讓孫淡覺得不可思議,他萬萬沒想到這明朝也有眼睛。
    不過,仔細搜索了一下腦子里的資料,孫淡這才知道。眼睛這種東西并不是什么不得了的高科技產品。據史料上記載,眼鏡應該是在元朝以前就傳到中國來的,馬可波羅的書中就有記載“中國的老年人看小字時戴著眼鏡。”
    王元正早年讀書刻苦,眼睛不是太好。特意找人用水晶磨了一個鏡片,用玳瑁做邊,用繩子系在后腦上,選材非常講究,價格自然不菲。當然,沒有驗光的設備,度數上就沒那么多講究了。
    看完這份抄件,楊慎首先發怒,他一拍桌子罵道:“小人,小人,這個霍韜也是進士出身,身居高位,怎么說出這種沒廉恥的話來?此人相貌猥瑣,相由心生,果然做出如此人神共憤之事。”
    王元正為人沒楊慎那般剛烈,只緩緩嘆息一聲:“霍韜雖然矮小瘦弱,可品行上卻沒任何問題。這事……哎,表面上看來,太后是被內閣逼走的,人家占著理啊!”
    王元正的話讓大家一陣憋屈,太后來的這一手實在厲害,讓所有人都有些措手不及。說起來,人家占著理,而朝廷大臣們卻有逼迫人家孤兒寡母的嫌疑。
    孫應奎也是被鱉得胸膛一陣起伏,聽瓦工內元正說出這種喪氣的話來,喝道:“王大人,現在說這種話又有什么用,還是得快點想個應對的法子才好。”
    聽到這話,眾人都將目光落到楊慎臉。
    小楊學士乃是士林領袖,素有急智,如今,他或許還有補救的措施。
    楊慎坐在桌前沉思片刻,突然一咬牙,道:“如今最最要緊的事情是立即著人將霍韜的折子駁回去,不能讓內閣的人依照程序遞到司禮監。對了,我馬上去見霍韜,看能不能說服他。”
    孫應奎連連點頭:“這個法子好。”
    “晚了。”一個蒼老的聲音傳來。
    眾人同時回頭,卻見楊廷和不住搖頭。
    楊慎驚問:“父親何出此言?”
    楊廷和回答道:“就在方才,黃錦已經派人來將那份折子提前收了上去,想必霍韜上折子之前他已經提前知曉,否則不可能掐得這么準。你們看看,我這府外有這么多錦衣衛,難道還不明白嗎?”
    “這個霍韜似乎是投靠黃錦了。”楊慎氣得手腳發顫,“敗類,敗類!”
    眾人也都同聲大罵。
    楊廷和被眾人吵的頭疼,他不覺得皺了下眉頭。喊打喊殺固然痛快,卻不是解決問題的的好方法。如今,他已經被逼到墻角了。在皇考問題上,他和朝臣一直都站在道理。只要站住了這個道理,天下人自然也不會說些什么。可是,如今逼走了太后,天下人的同情心自然會倒向皇帝和太后那邊。如此一來,事情可就麻煩了。
    兒子楊慎歷練了這么多年,也算是個干才,可性格剛直,卻缺少為人相者所應有的圓通手段。一味用強,未必是一個好手段。哎,他現在一遇到事就叫罵個不停,卻想不出好法子。將來又如何放心將這個朝局交給他啊?
    心中不免有些落寞,楊廷和將目光落到孫淡身上,突然問:“靜遠,你覺得此事該如何處置?”
    聽首輔大人突然問孫淡的意見,眾人都安靜下來。
    孫淡也不推辭,緩緩道:“首輔大人,事情不發生已經發生了,如今一意用強與陛下硬頂恐怕不妥。依孫淡看來,不如折中一下。”
    楊廷和“哦!”一聲,好象孫淡接下來要說的話已在他預料之中:“說說,怎么個折中法。”
    孫淡:“首輔,各位大人,孫淡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楊廷和用鼓勵的目光看著孫淡:“說吧,說吧。”
    孫淡道:“孫淡認為,這此大家都該退后一步,所謂退后一步,海闊天空。太后是無論如何不能回湖北的,她千里迢迢來京城與陛下團聚,若因為這個原因走了,豈不讓人笑話我等逼人太甚。當然,皇考問題涉及國本,絲毫亂來不得。依我看來,不如尊興王為興獻帝,稱興王妃為興國太后。如此一來,天下人也可以接受了。”
    此言一出,眾人一陣大嘩。
    楊慎首先不答應:“靜遠,這個獻字可不能亂用啊。”
    “是啊,是啊。”孫應奎等人也同時點頭。
    “國家正要實行新政,改革弊制,若將精力都牽扯到皇考禮儀上面,對國家,對朝廷又有什么好處?至少,孫淡看不出來。”孫淡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只看著楊廷和:“首輔大人,這只是下官的一點管見,我只提出我的一點想法,至于如果定奪,還請大人一言而決。”
    楊廷和想了想,卻點了點頭:“可。”
    “首輔。”眾人都覺驚訝。
    楊廷和卻嘆息一聲,暗道:政治是妥協的藝術,你們為什么就想不通著一點呢!
    既然首輔就這么定了,其他人也不好說什么,也只能默認了。
    還是楊慎有些擔心:“父親這么定,兒子自然無話可說。可有一點,通州那邊,興王太后若離開,卻不好收拾。”
    楊廷和卻冷笑:“放心,太后不會走的,她不過是做做姿態罷了。黃錦,黃錦是得了高人指點。如果不出意外,這事乃是張璁主使,霍韜在旁邊幫襯。”他心中突然有些擔心起來,單就皇帝和黃錦,他自然不懼,畢竟,朝中大臣和天下讀書人都站在他這邊。可現在出現了張璁和霍韜這樣的名士,情況卻有些不妙。
    黃錦,此人并不想表面上看起來那么愚蠢啊!
    楊廷和想到這里,也不耽擱:“我立即去內閣同毛相和蔣相商議一下給興王上尊號的事情,大家都散了吧。回去準備一下,給陛下上一個折子,說說這事。”
    “是。”
    眾人也沒心思再吃飯,紛紛起身告辭,各自去準備。
    事情到了現在,總算有個圓滿的解決。孫淡也松了一口氣,既如此,通州那邊自己也不用回去了。又可以成日在翰林院看書寫字,逍遙快活了。
    剛走出楊府,一步跨上自己來時坐的那乘轎子,卻見里面端坐著一個身著錦衣的年輕人。
    孫淡一驚,定睛看去,不是陸炳又是誰,還穿著北衙的官服,難怪剛才上轎子的時候,兩個轎夫的神色有些不對勁。
    孫淡:“小陸子,你怎么跑進我轎子里來了。”
    “別說話,等離開這里再說。”陸炳拍了拍轎子。
    兩個轎夫抬起轎子飛快地跑了起來。
    等離開楊府,陸炳這才道:“靜遠,陛下要見你,著我來尋你過玉熙宮去。”
    孫淡:“哦,陛下要詔見我,正好,我也有事要去稟告陛下。”
    陸炳卻是一臉的憂愁:“靜遠,你我相交多年,可因為你我身份緣故,有些話我也不方便講。”
    孫淡:“怎么了?”
    陸炳躊躇半天,才道:“陛下好象對你私自回京城一事很是不快,如今正在西苑發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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