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為娘親會追著念叨他幾句,見她如此安靜,蘇寶有些不習慣,扭頭朝蘇皖的方向看了一眼,一眼就瞄到了她身后不遠處的男人。
男人一身戰袍,墨發高挽,紅衣翻飛,說不出的張狂肆意,他那雙漆黑的眸子,正緊緊盯著自己,瞧清他那張臉時,蘇寶心中莫名一緊,下意識后退了一步。
白嫩的腳丫恰好踩到一塊圓潤的石頭,蘇寶一個沒站穩,朝后跌了去,只聽撲騰一聲,就落到了水里。
蘇皖嚇得魂都要飛了,伸手就去扯梨木欄桿,欄桿很結實,扯了一下沒扯動,蘇皖抬腳就踹了一下,慌亂之下,她力道出奇的大,一腳竟真踹斷一個,她正想跳下水時,男人卻比她快了一步。
他足尖一點,借力越過欄桿徑直跳入了水中,他落入水中時,蘇寶已經撲騰著從水里站了起來,他抹了一把臉,水珠順著掌心和臉頰滑了下去。
蘇寶摔倒的太突然,毫無防備之下,嗆了口水,因有些不舒服,這才撲騰了兩下,方站起來,見男人竟然跳到了水中,他烏黑的眼眸眨了眨,心中竟然莫名有些緊張。
楚宴的臉色談不上好看,他最是怕臟,荷塘里因種了荷花,有不少淤泥,察覺到腳下黏黏的,他的臉色不由變了變,他抓著蘇寶的衣領,直接拎著他走了出去。
蘇寶被拎得不舒服,半空中撲騰了一下。見他猶不老實,楚宴眉頭又蹙了一下,聲音透著一股子不悅,“別動。”
蘇寶是直挺挺摔了下去,哪怕起身時,有些臟泥被水沖掉了,身上仍舊有些臟,楚宴甚至覺得他手里捏著的地方,都是一片泥漬,剛走到岸上,他便將蘇寶放到了地上。
被風一吹,蘇寶小小的身體,瑟縮了一下,蘇皖驚魂未定地抱住了他,抱完,又忍不住念叨了他一句,“這下好了吧?若是患了風寒,您讓奴婢如何給姑娘交代?”
蘇寶目光有些躲閃,任由她抱著,沒吭聲。一雙眼睛,卻忍不住朝楚宴瞄了過去,男人正用一種奇怪的目光盯著他。
面前的小男孩當真是沒有一處不像他,瞧到他的那一刻,他便清楚,這確實是他的孩子,小東西生得雖好看,渾身卻臟兮兮的,活像個沒娘的孩子,可不就是沒娘了,偷偷生下了他,竟又不想管了,直接將孩子丟給了他。
她倒樂得清閑,楚宴天生帶笑的桃花眼耷拉了下來,神色讓人難以分辨,“先去換衣服。”
蘇皖牽住了蘇寶的手,這才沖他行了一禮,“奴婢拜見王爺。”
楚宴這才淡淡掃了她一眼。
面前的女子一身粗布衫,雙眸微微低垂著,瞧著倒是個老實本分的,一個丫鬟而已,楚宴自然不會過多關注,只一眼便收回了目光,連她什么樣都沒記住。
想到她身為奶娘,不好好盯著蘇寶,還任他下了水,楚宴臉上的神情才微微有了點兒變化,分明是不滿的前兆,“我不管你在蘇皖那兒如何,來了王府,就要守府里的規矩,懂嗎?”
他身上氣場強大,哪怕只是稍微有些不爽,周圍便充斥著低氣壓,莫名讓人覺得膽寒。
蘇皖心中緊了緊,清楚他是撞見這一幕后,有些不悅了,蘇皖也沒辯解什么,垂眸道:“王爺教訓的是,奴婢定會嚴守規矩。此次是奴婢沒看好小主子,請王爺責罰。”
說著便跪了下來。
倒是個識趣的,楚宴才剛見到蘇寶,自然不會乍一見面便罰他的人,正想說起身吧,下不為例時,就見一旁的小男孩小臉緊繃了起來。
蘇寶伸手去拉蘇皖,發現拉不動,目光中便透著一抹不悅,對楚宴道:“她是我的人,你憑什么教訓她?”
楚宴神情微頓。
他小時候便是個小霸王似的存在,母妃性子又溫柔,長這么大,除了被父皇訓過,還真沒人敢這么同他說話,哪怕是當今圣上,他的二皇兄,都對他極為客氣。
如今竟被一個毛頭小子呵斥了。
這種滋味當真是新奇。
一旁的侍衛都忍不住替蘇寶捏了把汗。都覺得就算他真是王爺的兒子,就沖他這膽大包天的性子,也未必能在府里待下去。
不等楚宴有所反應,蘇寶已經不理他了,他伸出小手又去拉蘇皖,邊拉邊憤怒道:“你跪什么跪?我娘都不喜歡你下跪,反倒跪起了旁人,起來,再不起信不信我趕你走!”
他第一次瞧到娘親低聲下氣的模樣,心情可想而知,連剛見到楚宴,生出的那點好感都隨之煙消云散了,小拳頭也緊緊攥了起來。
蘇皖有些無奈,頭一次覺得扮做奶娘,有些欠考慮。怕蘇寶情緒激動之下,暴露了什么,她連忙站了起來,“小主子不氣,奴婢起來就是。”
蘇寶一張小臉仍舊臭臭的。
楚宴嗤笑了一聲,伸手擼了一把他的小腦袋,剛擼到一半,小家伙就飛快偏開了腦袋,他冷著臉也不看他,拉著蘇皖就要回奉水苑。
蘇皖一顆心則七上八下的,好在景王沒有同他計較。
她根本沒料到蘇寶會突然發飆,清楚他不過是不想自己下跪,蘇皖一顆心又酸又澀,總有種她的寶兒已經長大了的感覺。
蘇皖扯了扯他的衣袖,目光軟軟的,聲音卻無比恭敬,“奴婢先為小主子穿上鞋子吧?”
蘇寶哼了一聲,顯然還有些生她的氣,都說了不許她下跪,不跪他了,反倒想跪旁人。
蘇寶偏著腦袋不看她,邁開的步子卻收了回來。
蘇皖彎腰撿起地上的鞋子,又蹲在了他跟前,示意他抬一下腳,蘇寶這才朝一雙小腳看了去,只見小腳丫上糊著一層泥,下水時不覺得臟,如今瞧到腳丫子竟然臟成了這樣,蘇寶白嫩的小臉飛快染上一抹緋紅,十根腳指頭都蜷縮了起來。
他飛快奪過蘇皖手里的鞋子,自個穿了上去,自始至終,他都繃著一張小臉,穿完,便扯著蘇皖往奉水苑走,多少有些怕楚宴萬一真罰她,他卻護不住。
楚宴卻只是嗤笑了一聲,這才瞥了蘇皖一眼,“他倒是護著你。”
蘇皖始終垂著眼眸,聞言才一副略顯驚慌的模樣,“小主子孩子心性,一切都是奴婢的錯,望王爺勿怪。”
就好似他又要問罪似的,楚宴大覺無趣,也沒再多說。
蘇寶一張小臉仍舊繃得很緊,小手牢牢攥著蘇皖的手。兩人一路回了奉水苑,回去后,蘇皖便命一旁的丫鬟去燒水,打算親自為蘇寶洗個澡。
楚宴卻交代了護衛一句,“帶他去凌霄堂。”
說完便轉身離開了此處。
凌霄堂是他的住處,那兒有一處湯池,隨時可以泡澡,因是活水,倒也不怕他給他弄臟。
天雖然不冷,身上一直濕著也不是滋味,等丫鬟燒好水,起碼需要一段時間,哪怕從未想過這么早要孩子,真有了,楚宴也不可能因為一些小事克扣他。
楚宴回了凌霄堂后,隨便沖了一下,便換了身干凈衣服,他剛回京,自然需要去宮里一趟,換好衣服就入了宮。
見他走了,蘇寶大大松口氣。
他卻不愿意去凌霄堂,侍衛見他脾氣這么大,也不敢勉強他,等侍衛離開后,整個奉水苑便安靜了下來。
蘇皖則為蘇寶脫去了濕噠噠的衣服,還剩里衣時,他卻不許蘇皖脫了,臉上也浮現出一抹薄紅,覺得自己身上肯定臟得不像樣。
“我自己來。”說完就將蘇皖往外推。
蘇皖有些好笑,捏了一下他的小鼻子,徑直給他脫掉了衣服,蘇寶皺著小臉自己邁入了浴桶中,這個浴桶是秦管家特意為他做的,他坐下時,水恰好到腰部。
剛一入水,水就臟了起來。蘇寶小臉微微有些紅。
好在丫鬟燒得水多。蘇皖將水倒掉,又為他換了水。
清楚他是為了自己,才沖景王發火,蘇皖也沒指責他,用心幫他擦起了背,蘇寶卻有些沉不住氣了,放在以往,他每次發脾氣,娘親都會想法折騰他,不是將畫好的畫撕碎,讓他拼到一起,就是將綠豆跟黃豆混到一起,讓他一粒粒揀好。
這次她卻沉默得讓他有些不安。
蘇皖很快就幫他洗好了澡,拿浴巾將他包裹了起來,擦干凈后,又為他抹了香膏,才拿起干凈衣服為他穿上。
見蘇寶小心翼翼打量著她,蘇皖才捏了一下他的小臉,壓低了聲音,“剛剛不是還很威風?”
蘇寶抿了下唇。
蘇皖自然清楚他怎么想的,她看著他,壓低聲音認真道:“小寶,你都四歲了,已經算是小男子漢了,以后娘親都不會罰你,不管你做什么,都是你的選擇,但是你要記住,景王府畢竟不是我們家,你要是惹了景王,他也許不會拿你怎樣,說不準就會將我趕出去。”
“他敢!”
蘇皖神色不變,“他沒什么不敢的,這是他府上,他想打發個丫鬟還不是一句話的事?他喜歡你時也許愿意給你面子,不喜歡你時,你于他來說不過是個有血緣關系的陌生人,又豈會心疼?”
這話雖殘酷,卻是事實,沒人能保證景王對他的重視可以持續多久,又會為他做到哪個地步,雖然不想讓蘇寶故意討好他,蘇皖也不想他動不動得罪他。教他這些時,蘇皖不是不難受,卻只能這樣告訴他。
蘇寶咬著唇沒吱聲。
他想說大不了我們走,卻突然想到,娘親是為了避難,才來的景王府,如果因為他,落個被趕走的下場……
蘇寶鼓著腮,說不出的憋屈,這跟他想象的完全不一樣。
這幾天,秦管家來過幾次,為了替景王刷存在感,還故意講了一些他打仗的事,把他說的極其厲害,在蘇寶心中,爹爹就是個威風凜凜的大將軍。
他本以為見到爹爹,他跟娘就有了能保護他們的人,等娘親跟爹爹熟悉起來,她就再也不用東躲西藏了。
事實卻根本不是這樣。原來,他并不會像娘一樣無條件的對他好,也不會為了他,好好對待娘親。
這里根本不是他的家。
蘇寶心底又酸又澀,長長的眼睫毛遮住了眼中的情緒,他垂著眼睛沉默了許久,忽地翻身上了床,只留給蘇皖一個瘦小而倔強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