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br>明潼抬見著母親弟弟,擱下筆站起來去迎,明沅起身讓出座來,紀(jì)氏就在她空出來的位子坐下,伸頭看得一眼,大幅團(tuán)花的五蝠捧壽已經(jīng)描了一多半兒。
官哥兒踮了腳:“也給我看看。”紀(jì)氏不理會他,他就自家立到榻腳上去,明沅扶了他的背,他就搭住明沅的手伸頭去看花樣子,那上頭是用碳筆描的,哪里看得什么來,官哥兒皺皺臉覺得沒趣兒,側(cè)頭問明沅:“三哥哥怎么時候下學(xué),我找他玩兒。”
明沅笑一聲:“等太陽落下去,他就下學(xué)了。”官哥兒果真伸頭去看太陽,見著太陽還沒到中正,似模似樣的嘆一口氣。
他說話越來越溜,扯著人就說個不住,紀(jì)氏叫他小話簍子,進(jìn)得屋門就不停,連明潼看見他都頭痛,一樁事倒好問個十七八種為什么來,他還專愛拉了母親姐姐說話,丫頭們自來只會答他一句“本該是這樣的”,他小人家也不吃騙,先還聽著,等到第三句本該是這樣的,便甩了手不再說了,如今拉住了明沅不肯放了:“六姐姐為甚生病呀?生病喝不喝藥汁子?我今兒想吃冰,娘沒許。”
他也知道許久不曾看見明沅是因?yàn)樯。彩敲縻渫欤@才吱吱喳喳說個不住,明沅一句句答他:“吹了風(fēng)受涼才生病,喝了許多藥呢,你要吃得冰肚子也該生病了。”
官哥兒鼓了嘴兒作怪相,一屋子的緞子珠兒金絲線,他伸不開手去,便還想往外頭跑,紀(jì)氏拉了他:“吃了飯再去院子里頭消食,天兒太曬了。”
干脆把膳桌兒擺到明潼這里來:“叫廚房把西瓜湃在井里,午后吃了好消消暑氣。”因著夏日里天熱,便不上那大油大肉的東西,天入了伏,這熱勁一上來,甚都吃不下,平姑姑自上回的事觸了紀(jì)氏,便一向小心在意,費(fèi)了大功夫?qū)W隽艘坏狼屣L(fēng)飯盛上來。
四只琉璃碗里頭盛了拿金提缸垂到冰中湃過的水晶飯,這頭一叫膳,那頭才提出來盛了,已經(jīng)凍得透了,切成塊狀,拌了龍眼粉龍腦末,用牛酪漿子調(diào)過,看著倒像結(jié)了塊的牛乳子凍。
這乳子到了夏天經(jīng)不得久放,做成這樣膏狀又清涼又不膩,她舀了一勺子問:“可給學(xué)里送去沒有?”澄哥兒這頓午飯是在東府里吃用的。
“早送了去了。”卷碧拿筷子給紀(jì)氏挾了塊嫩筍尖,是取得春天里最嫩的尖頭腌的,這會兒取出來拿香油一淋一拌就是一道爽口涼菜,紀(jì)氏近來苦夏,旁的吃不了,只愛吃些涼拌菜。
“到九月里就是老太太的生日,到時候你們姐妹都要去的,大禮咱們備了,各自總還有些小禮,看著預(yù)備起來。”紀(jì)氏說著頓了一頓:“再有一樣,你們大姐姐大姐夫,要單出來開府了。”
明潼倒不訝異,上輩子成王也沒能去封地,只他出來建府的時候,明潼已經(jīng)進(jìn)宮兩年了,這輩子她還沒到年紀(jì),成王竟已經(jīng)請建府邸。
不管是哪個拘了他不叫他去封地當(dāng)土皇帝,只怕等見了閻王爺都要悔青腸子,明沅只當(dāng)明蓁早晚要走,哪知道就留在京中開府,往后雖能常去走動,可一個藩王不就藩,怕是叫于貴妃給壓住了。
自來也有藩王不就藩的,那是得著皇帝的喜愛,舍不得兒子離開眼前,譬如如今這位圣人,他年輕的時候就很得寵愛,一年有三百天住在京中,余下的是去圍獵游玩去了。
雖不是皇太子,倒比太子還更得父親的眼,留他下來開府,圈了最大的一塊地按著制式造出府邸來,這會兒專作了花園子,他跟于貴妃兩個還時常去賞玩。
意思不同,一樣的事便不一樣了,梅氏為著女兒發(fā)愁,進(jìn)得宮去說了幾回,明蓁自個兒也想就藩的,藩王不就藩,許多事情施展不開手腳,那安家銀子到如今還沒發(fā)下來,困在京中動彈不得。
她往張皇后跟前說得許多好話,又到太后跟前走動,可這兩個一個幫不上忙,一個依仗了兒子過得尊貴,輕易并不去逆了兒子意,若是太子的事她還為著正統(tǒng)說上兩句,這些個雜事朝臣便爭個不休,她也不愿插這個手去。
于貴妃先是留他們下來賀英王婚禮,等英王成了婚,便說要妯娌親近一番,明蓁忍了又忍,成王卻自家上了奏章,這下從就不就藩變作了該要哪一塊地建府。
“那倒是該預(yù)備賀禮了,只不知道把哪一處賜給大姐姐大姐夫。”大約是為著趕緊出宮,成王府并不曾專圈了空地建造,而是把現(xiàn)有的園子修整一回,換上朱漆大門,按著制式改過便住了進(jìn)去。
紀(jì)氏只搖搖頭:“且還不知,先預(yù)備起來總沒錯。”她嘴里說著別話,眼睛卻不住往明沅那頭看去,見她儀態(tài)半分不亂,官哥兒就坐在她身邊,挾了蝦叫她剝,她取了手上的戒指環(huán)兒剝得蝦殼,剔出來的紅肉擺成一朵花。
確是樁樁件件都挑不出錯兒來了,明潼不論,明漪太小且瞧不出,余下的女兒里頭,只這個最合
她的心意,便是黃氏不單把她提出來,三個里頭挑,也是明沅最合適。
紀(jì)氏吃得半碗清風(fēng)飯,便不再吃了,明潼叫人上得茶來,又說她這頭有石榴籽兒榨的汁吃:“是紅白軟子大石榴,我不耐煩吃那個,叫她們剝出來去籽兒,哪知道這漿兒倒好吃。”
紀(jì)氏也吃得一杯,心里還只定不下主意來,等明湘明洛來了,紀(jì)氏也帶著官哥兒午睡去了,見著喜姑姑使得個眼色,卷碧凝紅退出去,紀(jì)氏嘆一口氣:“我也不瞞你,早上我大嫂過門,是來提親的,你說這樁親事,該不該允。”
喜姑姑一聽便知道說的是明沅,紀(jì)氏見她半分也不驚詫,先是擰擰眉頭跟著又笑起來:“我倒忘了她的性子,不說你,只怕我今兒沒音信,她就得往老太太跟前說合去了。”
黃氏打的確是這個主意,一箭三雕,紀(jì)老太太是有幾分喜歡明沅的,除了看紀(jì)氏的面子外,也是明沅投了她的眼。
紀(jì)氏顧及老太太,老太太也顧及她,這樁親事由著黃氏提出來,已經(jīng)作得五六分了,再有人推一把,這事兒只有成的,譬如丈夫,紀(jì)懷信會不樂意?顏連章的官兒可是越做越大了,顏連章會不樂意?紀(jì)舜英的文章擺在那里。
顏連章自家科舉不利,只考個舉人,還是家里出銀子替他一步步的挪動到了高位,可卻差著一步不曾考中進(jìn)士,他平日里多少應(yīng)酬,去給一個晚輩接風(fēng),他竟去了。
雖也有在紀(jì)家人跟前揚(yáng)眉吐氣的意思在,可他實(shí)實(shí)在在是看中這個的,他心里的想頭,紀(jì)氏清楚的很,余下三個女兒,前程只怕早早就讓丈夫盤算好了。
真到這時候,自然是把最好的這個留給她合意的,余下兩個另說。這事兒也不是紀(jì)氏想回絕就能回絕的,她這條路走不通,黃氏自有別的路好走,她說得這一句,搖頭苦笑,自家竟是十成十的要當(dāng)這個惡人了。
“你慢慢兒把這話透給六丫頭知道,舜英是我看著長起來的,人品模樣再沒得挑。”若不是有一個黃氏,這樣的親事且還輪不著她,紀(jì)氏心里打定了主意,揮手叫喜姑姑退下去:“你去吩咐轎房的,我明兒回娘家一趟。”
真等到紀(jì)懷信來尋了顏連章,事兒便沒那么美了,紀(jì)氏也知道娘家越發(fā)成了個空殼子,洗塵宴上也不是黃氏故意怠慢,確是再治不得更好的了,老太太一辦壽,只怕還沒到下半年,府里就虧空起來,這爛攤子全推到黃氏身上,她一婦人,卻要撐門楣,還不是因著家里沒個能拿得出手的男人來。
喜姑姑得著吩咐往外頭退,到她這樣,也只碰一碰嘴皮子,叫了巧月往小香洲里去:“告訴姑娘,我今兒夜里過去。”
可等不到夜里,喜姑姑就推了這頭的事往小香洲里去了,她心里也跟油煎似的著急,采薇守著屋子,見著她便立起來盛湯倒水:“姑姑怎么這會兒就來了,咱們姑娘還在三姑娘那兒呢,姑姑先坐。”
喜姑姑回去自家屋子,里頭窗室潔凈,還點(diǎn)香,她一年也不過來住三兩日,六姑娘卻一向?yàn)樗糁@間屋子,自來就沒有不周到的時候,這么好的孩子,卻偏嫁到那家子去。
喜姑姑嘆一口氣,這話又要怎么說出話來,男人看的是前頭的事,女人瞧的卻是后宅如何,那一個已是那樣的年紀(jì)了,再等兩年會沒個房里人?說是妾是通房,可正頭太太卻成了后來的,這口氣她還只能咽下,能掙個賢名出來還能有一地可存身,若是連賢名都無,可不叫人捏在手里揉搓。
丈夫靠不住,婆婆不慈和,可不就是虎穴龍?zhí)叮补霉靡幻嫦胍幻鎳@息,采薇端得湯來見她這樣兒也知道是出了大事,可再一想,姑娘這里還能有什么事兒:“姑姑喝湯,姑娘這會兒就要回來了。”
采薇卻不是個能存得住心事的人,尋常事喜姑姑都只遣了巧月過來,今兒卻自家來了,瞧著還臉色不好,她扔了手上的活計,叫九紅侍候著,自家往花廊上去,作個掐花的模樣,一瞧見明沅打那頭過來,急步往前去,見著明湘在,扯開嘴角一笑:“姑娘回來了,我老遠(yuǎn)就瞧見了,剪得一籃子花,烘了作香包用。”
她這番急態(tài),明沅怎么不知,進(jìn)得門同明湘別過,低了聲兒問她:“這是怎的?”采薇點(diǎn)點(diǎn)喜姑姑的屋子,明沅索性也不回屋,扣了門進(jìn)去,喜姑姑抬頭看她,一把摟了過去,嘴巴一張眼淚都要淌下來:“我的姑娘,這可怎么是好!”</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