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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章

    蕭夢鴻這一晚上氣悶的頭疼,第二天見到了林良寧,接過他做好的測繪整理報告,一邊聽他解說,一邊低頭默默翻看。末了聽他在旁又道:“顧太太,你臉色看著不大好,是最近太過疲累吧?我母親有個很好的食補方子,以前心疼我讀書辛苦,時常做給我吃。你要是要,我回去了管我母親問。”
    蕭夢鴻便合上報告,看了他一眼,微笑道:“小林,你跟我做事有些時候了,覺得怎么樣?”
    林良寧微微一怔,隨即道:“很好。顧太太你不但建筑專業堪比大學教授,甚至比教授還要令我敬服,而且你人也很好。”
    蕭夢鴻點了點頭,“既然這樣,你為什么又替顧長鈞做別的事?他給了你多少好處?小林,你是和我共事的。不是他安插在我身邊的耳目。”
    林良寧仿佛愣住了,片刻后反應過來,臉迅速漲的通紅,道:“顧太太,我想你在中間大約是有什么誤會了。顧先生并沒有要我監視你。他離開北平前,倒確實來找過我一回。說顧太太你是女子,在外做事多有不便,叫我多幫著做那些需要奔波的事,免得你太過辛苦。最后說若是有什么意外或者出了解決不了的事,就叫我通知他。我想你們是夫妻,這也是人之常情,就答應了。但他走了后,因為沒事,我一次也沒聯系過他。就恰好前幾天,顧先生打了個電話給我,問你的近況。我就把你新接了薛先生位于燕郊的廠房建筑設計的事情告訴了他。顧太太,您剛才這樣問話,是出了什么事嗎?”
    蕭夢鴻愣了。
    林良寧略一遲疑,露出些羞愧之色,吞吞吐吐又道:“不過說起來,顧太太你質問的也沒有錯。我之前確實……接受過顧先生的幫助。我父親從前搖柴船出身,幾年前沒了。這幾年都是我母親辛苦供養我讀書。前些時候她生了內病,看了好些中醫不顯效,說只能動手術。顧先生就幫助我將我母親安排送進了協和醫院,醫院里正好有一個慈善減免項目,醫藥費也得以減半。我母親現在已經病愈出院了。所以我對顧先生很是感激。但是顧太太,我絕沒有要充當顧先生的耳目去監視你。我聽你的口氣,你這是……要解雇我了嗎?”
    林良寧說完,忐忑地看著蕭夢鴻。
    蕭夢鴻頓了下,忽然有些后悔,更為自己剛才的語氣感到歉疚,便道:“不是。你繼續好好做事吧。是我剛才失禮了,不該這么向你問話的。我向你道歉。”
    林良寧松了口氣,立刻點頭道:“顧太太你太客氣了。沒關系的。謝謝你繼續讓我幫你做事。”
    蕭夢鴻點了點頭,微微一笑。
    ……
    林良寧的解釋,蕭夢鴻憑了直覺相信,知道他應該沒有撒謊。
    她很看好林良寧在建筑設計方面的潛力,合作過一段時間后,也欣賞這個青年的務實和肯干,把他是真的是當成團隊伙伴來看待的。就是因為這樣,昨晚突然得知他竟然被顧長鈞給收買了用以監視自己,這才覺得難以接受,甚至對這兩個人都同時覺得厭惡到了極點。
    現在事實證明應該是自己昨晚想偏了。按說,既然這樣,心里那個一直堵著她的疙瘩算是消了,她心情原本應該好些才對的。但不知道為什么,比起昨晚,她現在非但沒好上一絲半點,反而覺得整個人懶洋洋的,仿佛生了病一樣,干什么都有點提不起勁,和林良寧說了聲,提早就回去了。從電車上下來,回到三井巷朝家門口走去時,正好看到黃太太的丈夫,那位在報社當編輯的黃先生和另個戴眼鏡的男子一道出來。
    看樣子,那位戴眼鏡的似乎是黃先生的同事或者朋友。
    住了這么些時日,蕭夢鴻和黃先生也認識了。迎頭遇見,便朝他點了點頭作為打招呼。
    黃先生回了禮,邊上那位戴眼鏡的男子目光落到蕭夢鴻臉上,盯著她看了幾眼,神色略微有些古怪,蕭夢鴻走過去了臉,他還回頭看了一眼。
    蕭夢鴻感到有些疲憊,只想早點躺下休息一會兒,也沒在意旁人,和黃先生打過招呼,自己開門就進了屋,隨即關上了院門。
    ……
    蕭夢鴻睡了一覺,醒來的時候,外面天黑透了,快晚上九點。
    睡了一覺讓她精神感到終于恢復了些。她從床上爬起來,肚子餓。來到廚房找了半晌,找到半包開了封剩下的永慶祥機器面,邊上還有把幾天前買來沒吃完的蔫了吧唧的青菜。雖然實在沒吃的*,但肚子餓是真的,也只好點了洋油小爐燒水,等水開了下一把面下去,再把青菜丟下去,煮好一鍋面,忽然想起櫥柜罩里好像還有半個剩下的紅肉洋罐頭,拿來下面也聊勝于無,便過去打開罩子拿出罐頭,正要挑出里頭的肉,赫然看見罩里哧溜哧溜爬著一只碩大的黑色蟑螂。
    曾經幾何時,蕭夢鴻也和大多數女孩一樣,對類似蟑螂的生物懷了一種天生的恐怖厭惡感。只是多年獨自生活下來,早練就了見慣不怪的本領,見有蟑螂在□□地盤,順手將手里那個鐵罐撲著壓了下去就碾死了,隨后拿了張紙,墊著拿了蟑螂尸體,疑心這個啟封了的罐頭也早被蟑螂爬過,一并給丟到了雜物桶里。收拾完后,撈起面吃了幾口就沒胃口了,放下碗筷蓋好鍋蓋,打算等到半夜餓的受不了時再回來接著吃。
    現在先去繼續這個效率不好的白天里所沒做完的工作。
    ……
    舊日北平人請客,當數大都同豐堂、會賢堂,都是鼎鼎有名的中式大菜館。如今早不一樣了,北平最有名的飯店,不再是中式飯館,而是六國飯店、德昌飯店、長安飯店,提供的是西式大餐,內部布置的雅潔舒適,吃飯時預備香巾,使者彬彬有禮,著裝整齊。而這幾家之中,又以六國飯店為首,政客達官宴會寓宿,均以此為大本營。
    今晚六國飯店最好的倫敦雅座包廂被陳東瑜逢喜包下請客。請的全是軍部關系要好的同僚。剛回北平沒幾天的顧長鈞自然也在座。鋪了雪白餐桌的長條桌上,只聽不斷發出刀叉聲刮擦盤碟的聲音,眾人談笑風生時,一張姓軍政部部長忽然丟下刀叉,命立于一側的侍者取筷來,道:“我就不知道了,何以番菜大行其道?聽說連總統夫人也常在府邸里舉行番菜餐宴。總統夫人的番菜滋味如何我是沒嘗過,只是陳總參,不是兄弟我拆你今天的請客臺,這里什么豆湯什么牛排,味道一般般不說,刀叉用的我也是吃力!還不如拿雙筷子我來夾的順手!”
    包廂里笑聲大作。一秘書長笑道:“這話說的,豆湯是荷蘭豆湯,牛排是約克郡布丁配小牛排。有誰見過吃西餐用筷子的?張部長你也算是開了先河,就不怕我們長鈞老弟笑你?”
    張部長對著顧長鈞道:“顧老弟,兄弟我泥腿子出身,也想開通文明世界性,奈何實在吃不來番菜,你擔待些,別和這些人一樣拿兄弟我取笑。”
    顧長鈞笑應了兩句,起身出了雅座往洗手間去。
    ……
    六國飯店力求奢華,要與尋常飯店區別開來,洗手間也布置的雅致。洗手臺旁豎立了一面人高的法國式長鏡,供客人洗手后整理儀容。
    葉家二少爺葉舜郅如今已進了警察局在做事。也是巧,今晚也與一群友人在飯店里請客吃飯,方才喝了許多的洋酒,醉醺醺地和一個姓劉名子青的一道來洗手間解手。兩人平日一起出入風月場所,說話自然毫無遮掩,一面解著手,嘴里繼續著起先的話題。
    “……葉少爺,說你最近在帽子胡同里養了個雌?還丟下新婚太太天天過去?莫非是絕世美人不成?我倒真想見個究竟,到底是什么樣的雌兒能把你迷成這樣。”
    葉舜郅有些得意:“絕世美人不算,不過于我來說,確實是塊寶貝肉啊……你見了就知道,這雌兒和蕭家的那個女兒竟長的有幾分肖似,我頭一眼見就驚了。”
    劉子青一怔,隨即哈哈地笑:“早知你對蕭家的小姐念念不忘,之前還在這飯店里為了她一幅舊畫一擲千金。只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人家如今早嫁入顧家了。怎么,蕭小姐你得不到,現在弄了個替身你也當寶?”
    “你不知道,這個雌兒確實懂事。肖似不說,知我養下她的緣由,在屋里就拿她名字自稱,打扮也是處處模仿,惟妙惟肖,至于床上……”
    他聲音驀地壓低,“更不用說了……眼睛一閉,聽她拿腔作勢的,也跟摟著真身差不多了……”
    劉子青笑聲更大:“葉少爺不愧是情種。艷福不淺,得了夢中情人,足夠消魂哪!”
    葉舜郅已經解手完畢,轉身走到盥洗臺前開了龍頭洗手,水聲嘩嘩里道:“可惜終究不是真的那個人,摟著時滋味還是差了一截的……”
    劉子青已經洗手完畢,到那面整理鏡前撥弄著頭發,忽然看見穿衣鏡里,照出身后的入口處不知道什么時候竟站了個人,此刻正將目光沉沉地投了過來。
    劉子青頓時大驚失色,認出這是顧家的那位四少顧長鈞。見他神色陰森森的,顯然是聽到了方才自己和葉舜郅的兩人對話。
    洗手臺前的葉舜郅卻還絲毫不知,依舊背對著,口里嘆了聲氣道:“你不知道,起頭那陣新鮮過去,也就這樣了。不過養了這么一個雌兒,倒叫我對她更是勾心勾肺地放不下了。我聽說她和顧家的那個仿似還是不和……如今還正兒八經地做起了男人的事了……”
    劉子青急忙在邊上用力地咳嗽提醒,葉舜郅絲毫不覺,嘴里繼續道:“……上回美國大使館外又遠遠看到了她一眼,倒更叫我覺得可愛了。什么時候真能得到她,就是叫我折壽我也是心甘情……”
    他嘴里最后一個“愿”字還沒說出口,后頸驀地一沉,整張臉就被摁到了洗手槽里,龍頭水嘩嘩地吐著,朝他滿頭滿臉地澆灌了下來,五官七竅瞬間充滿水,葉舜郅被嗆的如同溺水之人,閉著眼睛下意識地拼命掙扎,只是整個人仿佛是被鐵鉗給鉗住了似的,絲毫掙扎不動,半晌,嗆的就要暈厥了過去時,才覺到壓制住自己的那股力量一松,人隨之癱倒在了地上。
    葉舜郅捂住猶如爆裂的喉頭痛苦地咳嗽,滿頭滿臉的水,連漿的筆挺的領口也濕了大片,癱在地上狼狽不堪,等稍稍緩過一口氣,閉著*難以睜啟的眼睛破口地罵:“哪個□□的對我背后下手……子青快去把警局兄弟們都叫來,別叫他跑了,老子非整死他不可……”
    他強行撐開了眼,話音忽然就斷了,臉上表情也仿佛被什么定咒給咒住了一樣。
    他看到顧家的那位四少爺顧長鈞竟然就站在了自己面前,此刻正俯視著自己,目光冷漠,面色森然,猶如佛殿里的一尊張目韋陀。
    葉舜郅仰頭看他片刻,慌忙朝還呆立在一旁的劉子青看了一眼,露出乞救之色。
    劉子青臉色僵硬,立著不動。
    葉舜郅漸漸現出驚惶之色,忽見顧長鈞略提褲管,慢慢地蹲到了自己的面前,臉上露出一縷微微的笑,聲音也頗是溫和:“葉少爺,就剛才,你倒是說了什么呢?我好像聽到了些,又沒聽清楚。你再說一遍,叫我聽聽?”
    他說話時,龐帶淡笑,一雙眼睛卻烏沉沉,射出冰冷殘忍的光。
    葉舜郅也是個乖張的人,但是此刻竟也不由地心生畏恐之感,慌忙道:“顧公子,你想必是聽錯了……我沒說什么啊……”
    “你是單單不肯說給我聽了?”
    顧長鈞聲音極是冷漠,隨手般地撣了撣方才濺落到自己另手背上的一顆水珠,眼睛微微瞇了一下,突然就目露兇光,反手一把鉗住了葉舜郅的脖頸將他整個人從地上強行拽了起來,幾步拖曳到那面儀容鏡前,摁著他頭重重撞了上去。稀里嘩啦聲里整面玻璃碎裂開來,地上到處濺滿大大小小各種形狀的玻璃渣子,葉舜郅頭開破綻,血污滿面,大聲地慘叫呼救。
    一旁劉子青見狀不妙,慌忙轉身奔出去搬救兵,片刻后一群人涌了進來,見葉舜郅倒在滿地的玻璃渣里,頭臉是血,鼻青臉腫,形容狼狽又可怖,嘴里哀呼呻-吟個不停。顧長鈞正靠在洗手臺前,手里把玩著一支還沒點著的香煙,目光落在腳下的葉舜郅身上,神情冷漠,仿佛有些出神地在想著什么。
    一群人見狀,無不目瞪口呆大驚失色。其中有個葉舜郅的內兄,現任北平警察廳長的,年紀長些,也認識顧長鈞,急忙上來陪笑道:“顧公子,晚上全是舜郅的錯。您大人大量就放過他這一回。我料他得了這教訓,往后絕不敢再得罪了!”一面說,一面掏出火點了,湊過去要給顧長鈞點煙。
    顧長鈞點著了煙,瞥他一眼道:“方才出手是我略重了些,傷了你的內弟。貴廳追究刑責的話,明日到我軍部來找我就是了。我今晚另有事,先走了。”
    “哪里的話!小事一樁,鬧著玩而已。”廳長打著哈哈笑道,“顧公子那你走好,不耽擱你了!”
    顧長鈞略微笑了笑,洗手臺前站直了身體,皮鞋踩著咯吱作響的玻璃渣,從倒在地上的葉舜郅身邊經過,身影消失在了入口處。
    顧長鈞出了洗手間,并沒回方才的倫敦包廂,獨自去了吸煙室,打開窗戶在窗前吸完了一支煙,最后將煙頭捻滅,轉身回了包廂,進去神色若常,對著陳東瑜和一眾人笑道:“我忽然想起還另有一樁事要辦,有些緊急,我就先行告辭了,諸位繼續。下回由我請客去同豐堂,向諸位賠個罪。”
    陳東瑜等人起先自然不肯放,責備他掃興,見他仿似真的有事要走,拽住又灌了他幾杯酒,最后放了出去。
    顧長鈞包廂里出來,從仆從手里接過衣物,出了六國飯店就往夜幕里的三井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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