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箭足足讓夜懷央在家待了半個月,直到小年夜來臨,宮中大肆饗宴,她才重新出現在眾人的視野中。
另一邊的楚驚瀾亦接到了旨意,于傍晚時分出門前往宮中,唐擎風負責駕車,出門時不經意地朝夜府那邊望了一眼。
已經一個月沒聽見瀾瀾的叫聲了,還真有些不習慣,說來也是奇怪,那夜懷央不是最喜歡上重霄閣轉悠么?這么久都不露面,難道真被白家弄得焦頭爛額……
不過他也只是想想罷了,與陸珩說了只會被他嘲笑,畢竟在他眼里夜懷央是敵人,怎可隨意降低對她的戒備心?
唐擎風知道自己嘴笨,所以也不跟陸珩爭辯,但他好歹也在宮中當了這么久的差,自有識人的眼力,他打心底覺得夜懷央在他們面前呈現出的一切都是真實的,楚驚瀾和陸珩不愿意相信,一方面是謹慎,另一方面或許是受了心中執念的影響吧。
罷了,多想無益。
馬車在內皇城的宣德門停下,唐擎風伸直了脖子朝里面望去,宮燈搖曳,歌舞喧闐,大片的璀璨光華映得天幕都隱隱發亮,著實氣派非凡。想當年先帝還在時,因節儉從未辦過如此盛大的宴會,他這個前侍衛長如今就像土包子進城似的,算是開了眼界了。
一扭頭,卻看見楚驚瀾往幽暗的小巷走去,他走快幾步追上,不解地問道:“王爺,您這是要上哪兒去?流光殿在另一邊。”
“本王去鳳梧宮看看。”
唐擎風愣了愣,旋即默不作聲地提著水晶宮燈走到了楚驚瀾的側前方,昏黃的光線杳杳照在青草碎石之中,依稀見到許多小蟲子蹦來蹦去,似乎不知霜冷風急,不曉人間悲喜,一如他這般后知后覺。
團圓佳節,王爺怎會不思念娘娘?
縱使人去樓空,可那里仍然是他唯一能寄托哀思的地方,自己連這點都沒有想到,還傻乎乎地問他去哪,真是越過越糊涂了!
唐擎風一路責怪著自己,一不留神就到了鳳梧宮前,他連忙扯回心緒,上前掃開那些擋路的藤蔓然后輕輕推開門,楚驚瀾側身而入,行至院中驀地剎住了步伐。
殿中有人!
身后的唐擎風亦察覺到不同,凝目四望,終于在角落里發現一絲微弱的燭光,但好像被人刻意掩蓋著,所以外面才難以看到。
楚驚瀾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做了個手勢,唐擎風立刻像箭一般急速射向殿內,從破門到抓人僅僅用了幾秒鐘,當楚驚瀾走進去時,他已經將那人擒過來了,看長相和打扮是個中年女子。
“王爺,抓到了。”
楚驚瀾的目光僅在女子身上停留了一下便轉向了亮著光的地方,原來那是一座佛龕,上面擺著一盤瓜果和幾碟點心,上方的鼎爐里還燃著香,不多不少剛好三支。
她是在拜祭什么人。
說來這女子行為也甚是奇怪,本來還使勁掙扎,見著楚驚瀾之后忽然卸了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臉上看不出什么表情,眼底卻逐漸浮起了水光,瞧起來甚是怪異。楚驚瀾鷹眸微瞇,倏地大步上前往她臉上一抓,竟抓下來一張人.皮.面.具!
唐擎風看得眼睛都直了,卻聽見楚驚瀾顫聲叫道:“瞿姑姑……”
女子的淚水隨著這三個字悄然滑落,未及擦拭,先伏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磕了個響頭,遲緩地直起身子后方道:“王爺,您終于回來了,奴婢此生還能再見到您,實在是……”
她喉頭哽住,再也說不下去,枯瘦如柴的身子不停顫抖著,楚驚瀾立時彎腰扶起了她,待看清那張比記憶中蒼老了許多的臉,他的心又是狠狠一揪。
當年宸妃入宮時帶了一個貼身丫鬟,既聰明又能干,自楚驚瀾出世起便寸步不離地帶著他,感情甚篤,而這個人就是眼前的瞿芳。楚驚瀾記得很清楚,她比自己母妃小了五歲,現在應該是四十出頭的年紀,可眼前的她看起來已經年近五十了,教他如何不揪心?
不過楚驚瀾的情緒很快就穩定下來,轉而問起了關鍵之事:“瞿姑姑,當年你們不是都已經隨母妃……”
“他們確實都被處死了,只有奴婢一人活了下來。”
楚驚瀾雙目微瞠,道:“這是為何?”
霍芳長嘆,神情凄楚,還夾雜著一絲惘然,過往的片段隨著她喑啞的嗓音緩緩從迷霧中顯現,似一幅鮮血淋漓的畫卷般完整地呈現在楚驚瀾面前。
“當年您身受重傷被送去北地之后,大皇子和皇后想借娘娘要挾您回王都,好對您下殺手,娘娘不肯就范,欲揮刀自裁,誰知夜大人忽然派人傳信過來,說會設法營救娘娘,娘娘當時哀于陛下身亡,又不愿拖累您和夜大人,遂一心求死,臨死之前讓那傳信之人把奴婢帶到了宮外,奴婢便活下來了。”
“夜大人?是哪個夜大人?”楚驚瀾有一瞬間的迷茫。
“就是原禮部侍郎夜臻夜大人啊。”霍芳甚是疑惑地看著他,“他說您曾經救過他的女兒,此舉乃是報恩,王爺竟一點兒印象都沒有么?”
楚驚瀾宛若被雷擊中,半天無法言語。
多虧那個半夜爬樓的人提醒,他該死的有印象極了!
唐擎風見他不說話,便接過話頭問道:“那姑姑您為何又進宮了?”
瞿芳舒展了眉頭,徐徐道來:“這就說來話長了……出宮之后奴婢回鄉過了四年,后來夜家小姐派人來到鄉下,問奴婢愿不愿意進宮替她辦事,奴婢承其救命之恩,自然一口應下,她便尋來巧匠為奴婢制作了一張人.皮.面.具,自此,奴婢就在冷宮當差了。”
“夜家小姐?可是夜懷央?”
瞿芳點頭:“正是,瞧奴婢這記性,當年她是小姐,如今已是家主了。”
“她讓您為她辦什么事?”唐擎風追問道。
“說來統共不過兩件事,一是刺探平陽宮的消息,再就是暗中打理鳳梧宮了,這些亦都是奴婢內心想做之事,所以毫不猶豫就答應了。”
“這么說……您是她安插在宮中的線人?”
瞿芳淡笑著默認了。
唐擎風聞言大震,他一直以為夜懷央做的這些事都是在他們回來之后才開始的,沒想到她早就有了部署,將白芷萱的情況掌握在股掌之中,可她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難不成真是為了王爺……
他下意識地望向楚驚瀾,只見他眼底暗潮涌動,幾乎要宣泄而出,卻瞬間消弭于無形,仿佛不曾有過絲毫波動。
“王爺……”
“時辰不早了,也該去赴宴了。”楚驚瀾打斷他的話,轉過頭對瞿芳說,“姑姑,過段時間本王再來看你,你萬事小心。”
瞿芳心思細膩,知他必有自己的考量,便未再多說,只福了福身道:“奴婢省的,但求王爺自己也要多加小心。”
楚驚瀾頷首,又朝佛龕那邊看了眼,旋即負手踏出了鳳梧宮。
唐擎風緊跟在他身后,心情甚是復雜,幾次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只因宮中耳目眾多不便談論這等秘事,可誰又能想到,以中立之姿蟄伏在朝中這么多年的夜家居然早就站了隊!他不禁猜想,若當年夜臻真的出手時局會變成什么樣子?是救出宸妃讓王爺能夠與皇帝分庭抗禮,還是行動失敗讓夜家陷于萬劫不復的境地……
諸般猜測,如今也只是空想而已,時光無法倒流,他們也無法回頭了。
恍惚間,兩人已來到流光殿。
楚驚瀾一路都處于沉默之中,凝著臉不知在想什么,到了這百官云集的大殿之中卻斂去了郁色,神色淡泊地拾階而上,向皇帝行過禮之后便坐到了下方的檀木案幾旁,衣香鬢影在眼前不斷穿梭,掀起陣陣香風,他看也未看一眼,眸光不經意飄到了后殿之中。
流光殿分為前殿與后殿,前殿供百官飲酒賞樂,后殿用來招待女眷,中間僅隔著幾重薄紗,一方鯉池,聞聲而不見影,既不會失了禮數,某種程度上又滿足了他們同席團圓之樂,倒是個討巧的布置。
暖風襲來,起伏擺蕩的白紗之間張開了大片空隙,坐在前排的夜懷央一下子就撞進楚驚瀾的眼里。
她今天穿著一件芙蓉團蝶曳地長裙,顏色濃烈,十分耀眼,妝容亦是經過精心描繪的,丹唇黛眉,桃花飛鬢,額心一朵蓮瓣栩栩如生,隨著她眼波流轉,不知有多勾魂攝魄,在場的命婦及貴女都被她搶盡了風頭,連太后也不免多看了她幾眼。
楚驚瀾從未見過她濃妝艷抹的樣子,但僅僅只是蜻蜓點水般的眺望了幾眼他就已經感覺到不對勁——她平時都是素面朝天,何曾像現在這般張揚過?
究竟她在掩蓋著什么……
他攢眉思索著,竟忘了收回目光,上方冷不丁傳來一句話:“皇弟,你在看什么?”
楚驚瀾胸口輕震,所有思緒瞬間回籠,抬眸望去,皇帝正斜倚在御座上在似笑非笑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