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季多雨,這幾日更是滂沱不停,滴滴答答地澆透了整座皇城,空氣變得格外潮濕,溫度卻沒怎么降,隨便動一動就是汗流浹背,黏糊糊的甚是難受。
如此天氣,卻有人坐著一頂密不透風的軟轎從南華門進宮了,深青色的布縵,樺木做的轱轆,上面沒有徽記,簾子也壓得不留一絲縫隙,即便是透過光線去看都看不出什么來,更別說知道里頭坐的是什么人了。
但這轎子載著的恩寵卻是有目共睹的,一路停都沒停就直接抬到了東凰宮,到了大門口里面那位才從轎子里出來,身姿窈窕,柔軟如柳,應是個姑娘無疑,只是戴著一頂大大的紗帽,看不清面容和發飾,無法判斷是哪家的人。
侍衛們也見怪不怪了,總有世家貴女削尖了腦袋往皇后這里擠,只盼能混個臉熟,靠上王家這棵大樹,以后自己的父兄在朝廷的日子就好過了。只不過有此殊榮可不多,她們多半都是從宮門口邁著腿走過來的,不少貴女身子柔弱,走到半道就面白唇青的了,哪像這位,下巴抬得高高的,走路都生風。
錦繡親自將她請進了殿內,又命人端來上好的茗茶和點心招待她,她淡笑謝過,卻是未動分毫。
之后她等了足足有半個時辰皇后才從內殿緩緩步出,托著圓潤的肚腹落座于上首,鳳冠上的金翅搖出璀璨的光芒,襯得她富態而貴氣。只見她懶懶地抬起眼簾,掃過長案上原封不動的食物,不禁蔑笑出聲。
“孟姑娘這是怕本宮給你下毒?”
孟忱福了福身,又坐回位子上才道:“臣女畢竟初來乍到,還是謹慎點好。”
皇后冷笑道:“那你就不怕本宮直接把你扣在宮里,讓你有去無回?”
“娘娘若是想這樣做,臣女也沒有辦法。”孟忱嘴角微微一勾,風輕云淡地說,“只不過若是臣女死了,不但會讓孟家與王爺的關系更加緊密,還會讓您錯失許多重要的秘密,對您是百害而無一利,您可要三思而后行。”
“放肆!你竟敢對娘娘不敬!”
錦繡橫眉怒斥,盡顯凌厲,孟忱就像沒聽到似的,臉上毫無懼意,皇后凝目看了她半晌,忽然問道:“你有什么秘密要跟本宮說?”
“那可多了去了,只看您能拿什么來換。”
皇后輕哼道:“你可別忘了,前兩次你信中所寫之事都讓本宮大費周章卻又空手而歸,這次本宮憑什么相信你?”
孟忱面色微暗,一想到楚驚瀾和夜懷央合起來演戲那么默契的樣子,她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怒火又開始燎原。
“懷孕之事是臣女誤判,可鬼節那天他們確確實實下山游玩了,您沒有抓個現行完全是因為您手下的人太沒用,張遲來的時候他們明明還沒回來,硬是讓陸珩拖延了那么久,臣女眼睜睜看著他們翻過后院回到房中,換完衣服就出來唱大戲了,也怪那張遲是個草包,被王爺三言兩語就嚇得灰溜溜地跑了,連臣女給他使眼色都沒看到。”
“你倒是生了張利嘴。”皇后既沒生氣也沒罰她,只拂了拂茶盞,輕描淡寫地問道,“既如此,你還來找本宮做什么?自己不就能對付夜懷央了?”
一語中的。
孟忱像是被戳中了死穴一般,秀氣的臉漲得通紅,儼然已經惱羞成怒。
她的目的皇后全都明白,還跟她兜了這么久的圈子,完全是為了先辱而后控!果然是位于后宮頂端的女人,掌控人心的手段玩得如此熟練,簡直可恨!
一旁的錦繡嘴邊那抹諷刺的笑容更明顯了,孟忱受了刺激,不由得咬牙道:“您雖然猜出了臣女想對付夜懷央的原因,卻并不知道他們夜家和王爺的關系已經深到什么地步了吧?更何況還有許多其他同黨,您若是能幫臣女解決夜懷央,臣女會將他們的名字通通奉上,保證能讓您在皇上面前立個大功。”
“口說無憑,本宮要的是證據,你憑什么能證明夜懷央與楚驚瀾合謀?要知道她嫁給他之后可是每個月都進宮向本宮匯報情況,有一次還是皇上親自見的她,你沒有確切的證據,本宮在皇上那兒也很難站得住腳,畢竟夜家不是什么小門小戶,一動便是撼動朝野的大事。”
聽到這話,孟忱冷幽幽地笑了。
“不知娘娘是否聽說過,先帝曾經留有一份遺詔,上面清清楚楚地寫著傳位于王爺,而不是當今圣上。”
皇后頓時面色遽變。
原先楚桑淮登基之時就聽說先帝有一份秘密遺詔,可惜將整座皇城翻了個底朝天都沒找到,沒想到六年之后會突然出現,還是從孟忱口中說出來,教她怎能不驚慌?那東西若是公布于世,楚桑淮這個皇位就別想坐穩了!
她撐直了身體疾聲問道:“那東西在你那兒?”
孟忱勾了勾唇,似乎很滿意她這副表情,有種扳回一局的感覺。
“自然不會在臣女這兒,就在前幾天,有個人將它親手送給了夜懷央,現在就藏在瀾王府書房的暗格里,只要您派人去搜,臣女保證一定可以搜得到。”
“是誰把它送給夜懷央的?”
“娘娘還真是不做虧本的聲音。”孟忱哼了一聲,輕飄飄地吐出兩個字,“謝蕓。”
聞言,皇后眼中銳光大放,驚異中帶著幾絲狠色,十指也不斷收緊,長長的鑲寶護指陷進了軟墊里,留下幾個尖銳的印痕。
好你個謝家,吃了這么多年的皇糧還敢偷摸做這種事,真是條養不熟的狼!
孟忱看她驚怒交加,顯然是誤會什么了,于是好心地解釋道:“遺詔是被謝淵偷偷藏起來了,可謝邈把他殺了,然后翻箱倒柜找了一個多月,終于把這玩意兒給找出來了,立刻就讓謝蕓交到了夜懷央手里,家里人沒一個知道的,您說說看,他忠不忠心?”
皇后面色陰沉,半晌沒說話。
從王謝兩家斗了這么多年就可以看出來,謝淵肯定是沒有異心的,藏著遺詔充其量不過是為了保命罷了,可謝邈就不同了,或許已經發現是楚桑淮和謝淵合謀害死了他爹,現在要領著謝家倒戈相向了,必須盡快除掉他,遲則生變。
不,不單單是謝邈,還要把謝家連根拔起,這對他們王家而言是一件天大的好事,從此以后,父親在朝堂再無敵手。
思及此,皇后漠然道:“你退下罷,本宮答應你,會替你除掉夜懷央。”
孟忱見目的已經達到,便也不再多說,行過禮之后就準備離開大殿,誰知走到門口背后又冷不丁地傳來一句話。
“孟姑娘,為了爭寵而毀掉自己意中人一心渴求的東西,別到了最后得不償失啊。”
孟忱沉默了片刻,似有些悔意,可剛剛冒出頭就被她強行壓下去了,轉而諷刺道:“在爭寵這件事上,我想娘娘比我更不擇手段,更何況誰說王爺就一定會輸?將來這東凰宮住的是誰還未可知呢。”
“你——”
皇后勃然大怒,腹中旋即一陣絞痛,她難耐地彎下了身子,周圍的人都一擁上前,而孟忱就在混亂之中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大殿。
“娘娘,您要不要緊?奴婢去請太醫來給您看看吧?”
“不用了,本宮沒事。”皇后望著孟忱遠去的背影,寒聲吐出一句話,“等此間事畢,她的命也不必留著了。”
錦繡垂首道:“是,奴婢明白。”
軟轎還停在門口,孟忱攏著紗帽快步走過去,誰知在拐角跟人撞上了,凝目一看,原來是個年紀較大的嬤嬤,手里還捧著一疊干凈整潔的衣服,顯然是浣衣局的人。孟忱正是心情不爽,見她身份低微,立刻不留情面的罵道:“老奴才,你瞎了眼不成!”
嬤嬤連忙跪地請罪,頭都不敢抬,“貴女饒命,奴婢不是故意的!”
孟忱重重地哼了一聲,擦著邊就鉆進了軟轎,差點把她掠倒,她堪堪穩住了身體,見手中的衣服沒有弄臟才松了口氣,然后遲緩地站起身來,走到殿前把衣服交給了東凰宮的小宮女之后才轉身離開,可走的路卻與來時不同,仔細看去,那頂軟轎才從前面的巷子口經過,一搖一擺的還未走得很遠。
這名嬤嬤正是瞿芳。
剛才女子罵她的時候不經意掀動了紗帽,她隱隱覺得那張面容熟悉,再加上帶了一點北地的口音,她越想越覺得奇怪。
是不是在哪里見過這個人?
她一路尾隨至宮門口,發現女子下了軟轎之后并沒有立刻改乘馬車回府,而是七拐八拐地進了外皇城的巷子里,如此詭異的舉動更令她生疑,她沉思了片刻,腦子里忽然靈光一閃。
糟了,那人該不會是……
瞿芳先是吃驚,隨后突然想到她剛才是從東凰宮出來的,心頓時往下一沉,被莫名的恐懼感緊緊纏住,就在她想著要去通知夜懷央時,卻不知皇宮外的瀾王府正因為尋找這個人而出動了所有的護衛。
夜懷央蹙眉倚在床頭,反復思量著孟忱的行為,但始終像是在迷霧中行走,找不到關鍵的方向,突然余光里劃過一道暗影,她連忙直起身子掀開了紗帳,只見辭淵邁著矯健的步伐走進來,還未到跟前她便急聲問道:“人找到了嗎?”
辭淵沉沉地搖頭:“還沒有。”
她的臉色逐漸冷凝,卻沒有說多余的話,只寒聲道:“再去找。”
辭淵領命而去,如鷹隼般掠出了瀾王府。
隨后夜懷央起身下床,瀑布般的長發滑過肩頭,輕飄飄地遮住了小半邊臉,那雙黑瞳嵌在其中更顯幽冷懾人,月牙前來扶她,她明明還虛的緊卻站得筆直,并揮開手讓月牙為她更衣,語氣不容置喙。
月牙的心都揪了起來,卻不敢多勸,只輕輕地問了一句:“您要去哪里?”
“去花廳。”夜懷央眼底寒光四射,即便病著依然氣勢迫人,“把王府所有的下人都叫過來,我要知道這半個月以來孟忱的所有動向。”
月牙心口微凜,迅速應下然后快步離開了房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