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清和的落敗突兀的離奇。</br> 就好像他手里拿捏著無數的好牌,無論出哪一張都能輕松的獲勝,然而到最后揭牌,那無害的莊家露出了崢嶸。</br> 諸葛徽看不遠處臉色泛白的青年,微微搖頭。</br> 他其實對結局的輸贏沒有過多猜測。</br> 因為早有注定。</br> 如果再給邵清和多幾年的時間,等青年褪去骨子里的自負與自卑,不再那么急迫求勝要證明自己能力的話,結果也許會大不相同。</br> 諸葛徽側過臉,稍稍看了琳瑯一眼,這個當之無愧的百樂門第一美人。在她橫空出世之前,莉莉風頭正盛,清純的面容與魔鬼的身材相稱,一些好事者稱她是吸血的妖精,專門是為了迷惑男人而生。</br> 不過這番言論等琳瑯登臺之后就消失了。</br> 她是一個很懂得利用自己優點的“女君”。</br> “女君”是諸葛徽對他的主人私自下的定義,既有女性得天獨厚的魅惑資本,又具備男性梟雄睿智果決的能力手段。</br> 諸葛徽原本是為了替淮幫打探情報去了百樂門,沒想到會被這位絕色麗姬認出了身份,當時她端著一杯紅酒,挽著流云般的披帛,風情款款朝他走來。諸葛徽始終記得她眼波瀲滟,“淮幫怎么能容得下諸葛先生的智才?”</br> 她把挑撥離間的事說得理所當然,還俯在他耳邊輕聲誘惑,“先生若是愿意,做榮家的掌舵人也未嘗不可,屈居人下,實在太可惜了?!?lt;/br> 諸葛徽明知她是在空手套白狼,仍舊喝下了那杯紅酒。</br> 江俊戾氣過重,對心腹也疑神疑鬼的,自然不是他的首要選擇。</br> 接下來順理成章的,琳瑯透露了她與榮九的上下關系,商討之后,他借著江俊的手與榮九做賭,不但贏回了豐厚可觀的利益,也贏回了江俊的信任,令他的勢力進一步滲透。</br> 諸葛徽知道榮九的能耐,之前對琳瑯的話還保留幾分質疑,現在看來,她恐怕不是空口無憑。</br> 蛇蝎美人,沾不得啊。</br> 他這般想著,倒是同情邵清和起來。</br> 被她惦記上的人真的挺倒霉的。</br> 而他的主人似乎還嫌刺激人不夠狠,笑吟吟地說,“邵先生,我的提議,你考慮得怎么樣了?是要當我的玩具……還是死得毫無價值呢?當然,看在往日的情分上,你也不必擔心棄尸荒野,我會替你好好選一副漂亮的棺槨?!?lt;/br> 邵清和木偶般的眼珠子轉動了一瞬,仿佛亮光閃過。</br> “你不出聲,我就當你默認了?!?lt;/br> 琳瑯放緩了聲音,“乖,把搶放下,我帶你回家?!?lt;/br> 青年在原地站了幾分鐘,她也沒有催促,耐心等著。</br> “啪——”</br> 他呆滯松開了手里的槍。</br> 琳瑯嘴角微揚,她走近了青年,伸出的手落到他的臉頰,似有若無劃過眉心,嘆息般道,“真乖啊?!?lt;/br> 不遠處的諸葛徽錯愕瞧著這一幕。</br> 感情還真有“馴服”的戲碼?</br> 他的眼神不由得古怪起來。</br> 因為越過兩人的身后,一匹桀驁的血紅孤馬飛快掠過田埂。</br> 馬上的人披著黑色大氅,被疾風吹得獵獵作響,遠遠看去,竟像是沉沉的黑云,遮天蔽日的氣息令人心駭。</br> “吁——”</br> 來人從馬背上利落翻身下來,踩著一雙軍統靴,毫不猶豫朝著琳瑯走來。</br> 那件黑色大氅是呢料質地,透出厚實沉凝之感,少年將帥踏過尸山血海,沒有被這股氣勢所壓,鋒銳的棱角反而突顯得分明,叫人難以攖其鋒芒。硬沿領子邊嵌著華美又稍顯克制的絲絨,將他的戾氣掩下三分,那種矜傲的軍閥血統也由此得到彰顯。</br> “對不起,姐姐,敏敏來遲了?!?lt;/br> 少年毫不避諱在公開場合展示他對琳瑯的絕對親密,只不過等他看清琳瑯身邊的人,眼底那股兇狠的悍戾又浮現上來,眾人明顯感到有一頭猛獸蘇醒,要將威脅他的人給撕得粉碎。</br> 諸葛徽暗想,孫少帥你來的時機不太對。</br> 琳瑯的手還停在邵清和的面上沒收回來,聽見后頭的腳步,詫異轉過頭。</br> “英韶,你怎么來了?”</br> 邵清和收到的消息是琳瑯要跟孫英韶聯手,實際上她聯合的是淮幫,至于孫英韶,她沒打算牽扯進來。</br> 但意外的是,他不知是從哪里收到了風聲,又單槍匹馬趕了過來。</br> “孫……”孫夫人可還好?</br> 她想起邵清和的話,打算問他情況,結果話還沒落音,原本溫順的獵物突然暴起。</br> 邵清和趁著她分神的間隙,一手去抓琳瑯持槍的手腕,另一手則是扼她的喉嚨。</br> 琳瑯早就防著他的臨時反撲,身體迅速后退。</br> 施琳瑯底子弱,她的身手只是一般,不過反應還算快,因此琳瑯覺得自己能夠游刃有余避開。</br> 但是她這么想,不代表孫英韶也是這么想。</br> 在他的心目中,姐姐始終是那個柔弱到毫無縛雞之力的女孩子,不然在裁縫店她也不會被他輕松扛走——很顯然,情竇初開的少帥并不知道有一些情趣玩法叫“示弱”和“扮豬吃老虎”。</br> 所以在異變突起時,身體素質極高的少年軍閥比琳瑯更早做出動作,一把將人拉到身后庇佑。</br> 琳瑯被他猛地一拽,身體失衡,差點站不穩,與此同時,手里的槍也被邵清和奪走了,被他直直抵在孫英韶的胸口開了一槍。</br> 那悶響的“嘭”聲在他身體內炸開。</br> 血霧在空氣彌散。</br> 孫英韶臉色瞬間變得雪白,然而下一刻他以更加強橫的姿態折斷了邵清和拿槍的手。</br> 眾人只聽得骨節碎裂的聲音,不禁毛骨悚然。</br> 那群殺手在這一連串的變故中緩過神來,連忙趕上來制住了邵清和。</br> 在多人圍攻中,邵清和身上肋骨斷裂,劇烈的疼痛令他額頭冒出汗珠來,很快被人押住肩膀,臉碾到了泥土里。</br> 猶如瀕死的涸轍之魚,再也掙脫不了。</br> 他費勁抬起頭,在一片黑色褲腿的間隙里,不知道為什么,一眼看到了琳瑯。</br> 此時她的臉上再也不是面對自己時那種戲謔又討厭的笑容。</br> “……敏敏?敏敏!”</br> 她厲聲呵斥,“我不允許你閉上眼,聽見了嗎?睜大眼好好看我!”</br> 眾人基本沒見過這位百樂門當家花旦的生氣樣子,她無論做什么事都從容鎮定,偶爾使上一些無傷大雅的小脾氣,宛如天真的少女般不諳世事,讓人也惱怒不起來。</br> 這算是……失態吧?</br> 邵清和看了有些想笑,牽了牽嘴角。</br> 他算不算是將了她一軍?</br> 下一刻,她的目光陡然射過來。</br> 是前所未有的冰冷。</br> “看好他,不要讓他死了?!?lt;/br> 死了就太便宜他了。</br> 短短幾個字,遍體生寒。</br> 邵清和被那陰寒冷血的眼神一掃,篤定自己的下場肯定會是慘烈至極??赡怯衷鯓??他誤打誤撞弄死了她心愛的情人,還拉著他一起下了地獄,想想琳瑯那悔恨的神情,他就覺得一陣痛快。</br> 可是痛快之后,隨即而來的卻是一股不甘心。</br> 不甘心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不甘心自己被人戲耍至此,更不甘心……她把真正的溫柔留給了另一個男人。</br> 那原本是他的……是他的??!</br> 邵清和的面皮抽搐,嘴巴也因為傷痛一時無法合攏起來,淌出血水來。他狼狽地看著琳瑯將人扶上了馬,手握韁繩,威風凜凜掉頭就走。</br> 他恍恍惚惚的,想到了某一句詩。</br> 紅粉青蛾映楚云,桃花馬上石榴裙。</br> 這馬不是白中帶紅的桃花馬,她穿得也不是艷美綺麗的石榴裙,可那眉宇間的懾人凌厲,他卻為之怦然心動。</br> 不,不會的,他怎么會喜歡這個將他一切奪走的女修羅?</br> 他只是不甘心,對,不甘心……</br> 馬蹄聲漸漸消失了,邵清和也慢慢伏下脖頸,呼吸微弱難聞。</br> 風聲從耳邊呼嘯而過。</br> 琳瑯單手抱著少年纖瘦的腰身,眼睛直視前方,口吻卻異常溫柔,“敏敏?”</br> “嗯……敏敏在?!?lt;/br> 虛弱的咳嗽被壓抑著,不敢叫她聽到。</br> 孫英韶的傷勢嚴重,她不打算在這種偏僻的鄉野浪費時間,何況他受的還是嚴重的槍傷,最起碼,也要是醫館之類的地方。</br> 她現在直奔進鎮。</br> “別睡,我們就快到了。”</br> 她指頭摩挲著他的腰腹,那是孫英韶全身上下除了耳朵最敏感的地方,她只要一拿這地方鬧他,少年立馬就沒轍,拿著一雙蘊著水汽的眼睛可憐巴巴瞧著她。</br> “嗯……敏敏不睡?!?lt;/br> 他的個子又長高了不少,身姿修長,猶如一座玉山般傾倒在她身上。他知道琳瑯這樣抱著他會十分吃力,于是使勁往前面靠去,每挪上一些,他都不得不喘著更為沉重的呼吸。</br> 好疼,疼得他五臟六腑都仿佛被活生生碾碎了。</br> 她不知道,他在來之前就受了傷。</br> 邵清和挾持了他的老娘,還指明要他一個人赴約。孫英韶縱然做了準備,護心鏡也被一粒子彈震得碎了,差點把一條命丟在那里邊了。</br> 接他的副官極力勸說他留下來包扎,可他不要。</br> 他的姐姐身處龍潭虎穴之中,孫英韶決不能容忍自己來遲一步。</br> 孫英韶疼得迷迷糊糊,又聽見她安撫地說,“敏敏不怕,你還有家傳的護心鏡,一定能逢兇化吉的?!?lt;/br> 他眨了眨眼,露出了一個“那當然”的驕傲神氣。</br> “敏敏剛才替姐姐擋槍是不是很神勇?”</br> 孫英韶像個小孩子般邀功。</br> “當然,敏敏是最棒的?!?lt;/br> “那、那……”他抬手捂住了嘴,“姐姐有沒有再一次迷上敏敏?”</br> “呵,傻瓜?!?lt;/br> 他癡癡聽著她的笑,手指合攏,死死掩住了那一抹觸目驚心的血紅。</br> “姐姐,再等敏敏一下,敏敏的聘禮就快收羅完了……”</br> 還差,還差一頂鳳冠。</br> 再過幾天,就要完成了。</br> 等等,再等等……再等等!</br> 孫英韶唇色發白,一只手緊緊抓住黑色大氅,直到浮上猙獰的青筋。</br> 不能死。</br> 他現在還不能死。</br> 他的十里紅妝還沒有親手交給姐姐。</br> 他還沒有給他們的小男孩親口取一個女孩子的小名兒。</br> 他還……</br> 他還什么來著?</br> 孫英韶軟軟靠在琳瑯身上,樹葉縫隙里斑駁的光落到他的眼底,氤氳了迷離的夢。</br> 今天,萬里晴空,是個成婚的好日子呢。</br> 他這么想著。</br> 姐姐,你嫁給敏敏好不好?</br> 敏敏讓你在上面。</br> 一輩子,都讓你在上面。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