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之后,風雪漸停。</br> 街道上出現了一支沿途布施的隊伍，他們穿著褐色僧衣,周身溫潤平和，騷動的人群奇異安靜下來。</br> 大慶覆滅蕭氏王朝之后，一躍成為執牛耳的領軍，諸多小國依附其生存,隱隱有了萬邦來朝的氣象。這其中的原因，一是燕國公作為定海神針，決朝綱，制外敵,運籌帷幄，其鐵血手腕令人不寒而栗。</br> 曾經有一個強國，自恃軍備強盛，在大慶立國之時,把前去邀請觀禮的大慶使者殺了，并在新帝登基最重要的祭天活動中，人頭匣子不懷好意送到了燕國公的手里。</br> 新帝還沒雷霆大怒，燕國公就輕描淡寫地請命,說祭天的牲畜還少了最重要的一頭。</br> 那場祭天足足推遲了一個月。</br> 燕國公做通了鄰國的思想工作，于是那個強國成了甕中之鱉,給活活下鍋煮了,皇親國戚毫無反抗之力,如豬羊般被他屠殺殆盡,象征至上皇權的龍座流滿了血。</br> 從此以后,大慶的共主之位無人質疑，就算有意見，也得憋到了腸子里，就怕自己成為下一個待宰羔羊。</br> 大慶的武力令人肝膽發寒，在另一面中，他們精神層面的滲透力同樣很強。</br> 只因鎮守國都的中央白馬寺是遠近聞名的佛門第一圣地。</br> 它歷經千年，披過盛世的華裝，也妝過王朝沒落后的脂粉灰燼，時至今日，依舊香火不衰，信徒遍布普天之下的廣袤王土。從異域遠道而來的使者，首先不是去覲見君王，而是在白馬寺前磕頭跪拜，虔誠朝圣。</br> 別說是普通百姓，就算是風光一時的王侯將相，對白馬寺也是抱有一種極度莊重的態度。</br> 在狂熱膜拜的信徒眼里，白馬寺超凡脫俗，救濟眾生，甚至某個特殊時候凌駕在皇權之上。</br> 地位超然的白馬寺就像佛祖座下長在靜水中的無根青蓮，很少會干預塵世之事，因此一批整齊有序的白馬寺僧人現身鬧市，尤其為首的還是最年輕、披著紅衣袈裟的大德釋鏡澄時，引起了各方動向的猜測。</br> 僧人們并不理會外界的議論紛紛，在難民聚集的地方專注地布施，熬粥、煎藥、發過冬的儲備之物，同時還伴隨一場場的小型講經會，教化愚民心智，為他們提供有因有果的生存之道，而不是靠偷雞摸狗、傷害他人的行徑去供養己身。</br> 菩提佛音之下，民眾們被李朝云詩詞激起的憤怒漸漸平息。</br> 那些趁著混亂而到處為非作歹的難民成了口誅筆伐的對象，要么是被官府逮住了去坐牢，僥幸逃脫出來的面對的是其他人鄙夷的眼神與排擠。</br> 才短短七天的時間，白馬寺的布施一事轟動國都，下至販夫走卒，上至天潢貴胄，有人自動自發加入布施的隊伍，越大越壯大，匯聚成了一條滔滔不絕的洪流。</br> 有點小錢的，就在家門口支起一個熬粥的小攤，鄰里相互幫忙。</br> 既富裕又有權勢的，大筆一揮，源源不斷的物資送到了陋巷中。</br> 在鏡澄的主持之下，這場布施并沒有變味成一昧的“施舍”，他考慮得很周全，把難民劃進一支支小分隊，還按地域按個人能力來分。他跟朝廷請命，上面很快撥下一批專業人士，在他們的帶領之下，修路、冶鐵、鑿井、裁制軍衣、冬修水利等，各個地方都干得熱火朝天，到處洋溢著勃勃生機。</br> 這副新鮮面貌是以前從未有過的，史官們為此感到十分驚駭，下筆之時，把鏡澄夸得天上有地下無的，就差說他腦門上頂了一個碩大的光環，這神光往人間一射，處處都是極樂凈土。</br> 于是這一年冬，又稱為佛降。</br> 云京人口的凍死餓死比例降至往年最低。</br> 在暖閣里，琳瑯擁著爐子聽下人的匯報。</br> 下人的語氣里全是對那位大德的敬畏與仰慕，琳瑯懷疑這小子的心情再升華一下，就要追隨他的偶像遁入空門了。</br> 國公府也投入了不少人力財力到善事中，她不像其他夫人那樣，要為自家夫君的高升仕途博個好名聲，自然也不用在冰天雪地里拋頭露面去布施。</br> 她這邊是悠哉了，李朝云的處境可不太妙。</br> 誰能想到主張出世的白馬寺會突然出手？</br> 現在已經有一些不利的言論指向李朝云，說她城府深沉，所謀非小，煽動民心來向朝廷施壓。鏡澄的出面之后，她此前的行為很快被定義為“妖言惑眾”，推到與李父境遇相似的風口浪尖上。</br> 那些跟隨著她吶喊助威的寒門學子同樣被朝廷盯上了，有些鬧得過火，上頭的人不耐煩了，直接取消了他來年春闈的參考資格。</br> 這棒槌一敲，他們終于醒了，然后就是無窮無盡的恐慌。</br> 李朝云被他們對未來的追問給弄得煩不勝煩，干脆閉門謝客。</br> 事情脫離了她的掌控，李朝云不是坐以待斃的人，立刻出發去了白馬寺，鐵了心要見一見那位大德，給他好好論上一論。</br> 都說佛渡眾生，他可是成了害得她慘兮兮的罪魁禍首！</br> 鏡澄果然在偏殿講經釋道，一襲袈裟，寶相莊嚴，凜然不可侵犯。烏泱泱的信徒圍在他的身旁，愈發襯得他飄逸絕塵，不似凡間中人。</br> 李朝云隱隱覺得這人不太一樣了，到底是哪里不一樣，她又說不上來。</br> 她跟鏡澄沒說上話。</br> 因為那位大德講經完了，信徒們仍舊不肯走，鏡澄也不著急，耐心同他們交談，氣氛相當和諧。</br> 李朝云足足站了一個時辰，還沒擠到鏡澄的面前，繡鞋就多了好幾個黑色鞋印，看得她一陣無名火起。</br> 她耐心盡失，離開了白馬寺，又讓小廝給她跑腿，一封信送到了國公府世子的隨從手上。</br> 在她交往過的世家公子里，燕昭烈的份量最重，他的老子又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燕國公，掌握朝廷命脈的重臣。</br> 她迫切需要洗清外界對她的誤解，而燕昭烈是能替她扭轉局勢的很好對象。</br> 見面的地點約在一處清凈的茶樓。</br> 李朝云難得盛裝了一番，挑了那件壓箱底的繡金線海棠的紅裙，她知道男人都是視覺動物，有時候仙得太久他反而會嫌你的寡淡。她要做就做那種，要么不化妝，要么一化妝就把人驚艷得幾天回不過神。</br> 丫頭們連連贊嘆，說二小姐就跟天仙下凡似的。</br> 李朝云溫和笑了笑，被攙扶著下了馬車，從容走進茶樓。包廂是早就定好的，她屏退了丫環，整理下衣裙的褶皺，挺胸邁步進去。</br> 燕昭烈雙腿微分，姿態閑適坐著，細長的手指把玩著一只白玉青釉茶杯。紙窗開了一線，積雪折射出的明光澄澄映在他狹長的眉眼，抹額緋紅似焰，金相玉質，俊美極了。</br> 她突然有點心跳加快。</br> 燕昭烈撩了撩眼皮，看向走進來的人。</br> 女方慢慢脫了冪蘺，對他露出了一個如沐春風的笑容。</br> 世子爺的目光從她艷美的石榴裙上一掃而過，注意力大部分停留在臉部。</br> 這相似的輪廓輕而易舉讓他想到了那個她。</br> 那人不久前在佛寺里被他逮住了把柄。</br> 燕昭烈目光顯出一絲幽詭。</br> 李朝云說了什么，燕昭烈并沒有聽得太仔細，他稍微有些漫不經心。</br> 少女的聲音宛如柔柔蕩漾的水波，很容易讓人產生好感，而他總是走神，想到白馬寺梅樹下那人略帶泣音的低喘，艷靡的，嘶啞的，似華美的錦帛驟然撕裂的悲鳴。</br> 一下子就讓他硬了。</br> 好像有什么兇獸在沉沉的黑暗中驚醒。</br> 這場談話持續不到一盞茶就戛然而止了。</br> 因為世子爺不經意往下一瞥，人群中發現了熟悉的身影。</br> 對方明顯也看到了他了，烏黑的眸子里一片驚慌。</br> 原本要踏進茶樓的腳立馬收了回來，在婢女們詫異的眼神上了馬車，打道回府，如同光天化日之下遇見了什么洪水猛獸似的。</br> 燕昭烈微微一笑。</br> “昭烈，你幫幫我，我是出自好心，根本沒想到事情會——”</br> 李朝云試圖讓他在燕國公面前說幾句好話，平息坊間對她不友好的謠言。</br> “好了，我知道了。”</br> 他破天荒的，突兀打斷她的話，那件厚重的黑貂斗篷被他隨意往肩上一掛，施施然站起來，“本世子還有事，先走了。”</br> 李朝云愣愣看那扇打開的門，強烈的冷光灌入，讓她打了個哆嗦。</br> 回府之后，燕昭烈遇上了沈管家，兩人聊了幾句，他也得到了燕國公書房里缺少筆墨紙硯而夫人親自出去采買的信息。</br> 世子爺意味不明勾了勾嘴角。</br> 午后，琳瑯整理好小箱的文房四寶，讓小婢抱著，兩人往燕國公的書房走去。</br> 燕國公的書房是整個國公府的禁地，因為里頭案牘擺放的是從各地呈上來的重要政事，是一個強盛國家的運轉機密，除非男主人允許，誰也不能進去，否則迎來的是當場杖斃的死亡。</br> 琳瑯在新婚的一個月后得到了這項任意進入國公書房的特權。</br> 小婢被禁止在書房的拱門之外，琳瑯又將檀木嵌綠玉的珍寶小箱揣到了自己的懷里，并不算太沉，主要是硯臺稍添重量。</br> “吱呀！”</br> 她輕手輕腳推開了門，繞過屏風與重重錦帷，桌案邊立著一道頎長秀挺的人影，于是她柔情似水喚了聲夫君。</br> 那人慢慢轉過身來，手里拿著一卷竹冊，正似笑非笑睨著她。</br> “比起那不情不愿的嬌喘，這聲夫君倒是好聽得緊，甜得都能浸出蜜汁來了。”</br> 由于驚惶，琳瑯胸前的箱子一下子滑落下來，她手忙腳亂，沒抱住，啪的一聲在裙邊側翻，珍玉小箱未上鎖，裝在里頭的上好硯臺咕嚕滾了出來。</br> 一方松柏浮雕的龍尾硯還正好滾到了繼子的腳邊。</br> 國公夫人的身體一僵，不知道是該明智離開，還是留下撿起硯臺，與這頭無視倫理綱常的可怕牲口同處一室。</br> 對方彎下腰來，慢吞吞抓起了那方硯臺，他的手漂亮得猶如雕琢后的美玉，淡青色的血管在雪白手背上隱約可見，看到的人在腦海里不自覺升起一種纖細脆弱的精致美感。</br> 實際上，真正被他雙手摟過的苦主才知道，弱不禁風的外表下，比禽獸還禽獸，上回琳瑯的腰差點沒被他硬生生折斷。</br> “喏，給你。”</br> 他伸手展開，硯臺平攤在掌心里。</br> 兩人之間距離數十步，他也沒有進一步靠上來，給她留足了安全空間。</br> 琳瑯警惕審視著這頭突然人畜無害起來的豺狼。</br> “你不要？不要我就扔了。”</br> 世子爺的腔調中裹著一股兒懶懶散散的意味，在凌冽的寒冬空氣中，透著春日才有的困倦聲色。</br> 琳瑯猶豫了一下，小心上前，一邊還偷偷窺他的臉色。</br> 燕昭烈不耐煩劃拉幾下，她速度快了些，還剩幾步時，夫人略微傾過身，抬手去拿。指尖剛觸到龍尾硯光滑的平面，手腕突然被扣住。</br> 一條冬眠剛醒的蛇纏了上來。</br> “你、你干什么？”</br> 夫人又驚又怒，極力甩開繼子的手。</br> “干什么？當然是干點有意思的事了。”</br> 燕昭烈手掌一個使勁，琳瑯整個人失去平衡，半扯半拽了過去，皓腕的翡翠鐲子與他腰間的無瑕玉佩相撞，發出清越的聲響。</br> 琳瑯還未說話，頭頂傳來嗤笑，“嘖，這么快就換成了玉鐲子？”</br> 這句話可謂是□□裸的嘲弄了，因為琳瑯去白馬寺戴的是鐫有蓮花紋的銀鐲子。他眼睛太毒了，說話一針見血的，立馬鎮住了懷里的騷亂。</br> 燕昭烈墨瞳里顯出滿意的色彩，他雙指并攏，抬起了琳瑯的下頜，視線在夫人身上慢慢游弋著，她今日是一身桂綠色繡水鳥如意紋的窄腰云袖衣衫，襟口鑲著淺碧紗褶，行走時如同飄渺的云霧，清麗絕倫。</br> “虧了，真虧了。”</br> 他說，“依母親的過人姿色，昭烈之前做的買賣太虧了。”</br> 聽見繼子輕挑的話，琳瑯露出一副屈辱又無奈的神色，眼里燃燒著怒火，又不得不按耐下去，冷聲道，“你還想著怎樣？”</br> “也不想怎樣。”</br> 他俯下身，鼻尖幾乎碰到了她的臉，“我看母親今天的氣色極佳，尤其是唇色嫣然似石榴火，誘人得緊，昭烈想嘗個新鮮。”</br> 琳瑯一愣，立即罵他，“你這個卑鄙小人，背信棄義！”</br> 對方神色不變，“不知母親是否發覺，女人發怒的時候臉色都會紅潤不少，好像特意上了一層艷妝來惑人心魂，這算是邀請嗎？”</br> 夫人被他的無恥氣得胸口起伏，眼尾浮現淺淺的紅意。</br> 她想要維持著國公主母的威嚴，可惜發抖的身子泄露了害怕的情緒。</br> “你簡直就是個畜生——”</br> 燕昭烈垂下眼簾，看她不停開合的嘴唇，里邊是細白的小糯牙，齊整得特別可愛，他嗅到了某種致命的氣息。于是想也不想，他咬上了兩瓣薄薄的、柔軟的唇，蠻橫地掠奪春水。</br> “唔，你、你……”</br> 琳瑯的雙手被他單手鉗在了身后，另一只大掌拂到臀部，突然往上一提，琳瑯猝不及防撞在了他的胸前。女人羞得雙頰通紅，使勁掙扎，結果身體一個不穩，差點往后倒去。</br> 燕昭烈順勢攬住她的腰，入侵占有。</br> 琳瑯被吻得天旋地轉，她肺部里的空氣被盡數奪走了，窒息到發昏的感覺傳到了大腦里，擠壓成某種模糊不清、突然撕裂的痛苦，身子輕微地痙攣起來。她沒有力氣掙扎了，柔弱無比依靠在強盜的胸膛上。</br> 不知不覺，對方的手鬼魅般滑向了頸后，探入衣領。</br> 解開了纏繞在細頸的肚兜繩結。</br> 琳瑯仿佛意識到什么，慌亂想要逃離，可是對方并不給她脫逃的機會，把她摁得死死的。</br> 他在溫熱細膩的肌膚肆意游走，殷紅抹額下的眉眼染上青幽幽的光。</br> 女子的桂綠外衣從肩頭剝落。</br> “吱呀——”</br> 突然間，書房的門被一雙薄繭大掌推開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