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庭內,一片燈火通明。</br> 文武大臣們立在赤階兩旁，正吵得不可開交。</br> “這北狄是瘋了不成？區區一個婦人，竟想要大慶割讓金河山脈的朝華、延齡、鮮支三城！真是天大的口氣！”</br> 年輕的主戰派陣營發言,“既然敢挑釁,就做好見血的準備，我大慶兒郎可不是好欺負的！”</br> 溫和的老臣連連搖頭，“陛下,臣以為，狄人也許是做個試探，看大慶如何反應。此前我大慶軍勢如破竹，鐵騎蕩平了東夷,難免不叫他們生出唇亡齒寒的想法來。只不過，如今正值七月，水草豐美,他們不缺吃喝,未必是想要引起戰火。”</br> “就算不是想打仗,公然要求大慶割城池,還以婦人要挾，委實卑鄙！我大慶若是沒有反應,豈不是叫人看了笑話？”</br> 天子戴著冕旒，臉色一如既往的蒼白，他聽得朝下爭吵不休,不由得頭疼□□一聲。無意的舉動引起了眾臣的注意,一個個轉過頭來看他,先前還喧嘩不已的朝堂霎時變得落針可聞。</br> 朝臣們的眼底隱隱透著某種意圖。</br> 有些人希望天子能夠真正親政，動搖燕國公根深樹大的勢力。可惜的是他們注定要失望了。先帝在時，燕國公爵位列三臺，是當之無愧的三公之首，他手中的權勢深不可測，一度引起先帝的忌憚。</br> 先帝想要學前人一樣，讓燕國公杯酒釋兵權，還沒釋成，他自己反而駕鶴仙去，血脈凋敝，只遺下了三公主、五皇子和六皇子。</br> 五皇子仗著皇室成員的身份驕矜狂傲，不止一次對燕國公痛罵，認為是他為了權力，故意殺害了先帝。然后不到三個月，五皇子病逝，六皇子被燕國公一手扶持上位，神通驚天，無人能敵。</br> 相對于輕狂的哥哥，敬文帝對燕國公倒是頗為信賴倚重，他本就沒有他老子的野心，也沒有治國偉才，他甚至厭煩皇帝這個身份，無法做自己喜歡的金石書畫之事。</br> 被無數雙眼睛虎視眈眈盯著，敬文帝一下子就緊張起來，扭頭去看向離他左手邊最近的燕國公，“燕叔可有什么決算？”</br> 從稱呼就能看出兩人的關系來，眾臣暗嘆一聲，真是扶不起的阿斗，怕是這輩子，這萬人之上的君王都要處在燕國公遮天蔽日的陰影之下了。</br> 燕國公竟罕見沉默了。</br> 北狄的挑戰書其實投了兩份，一份是粗略的，一份是詳細的，國公府拿到了后一份，因此上面他不但知道北狄劫走了一個女人，還知道那個女人的名字。</br> 這個局專門是為他做的。</br> 紅帖上印了一個特殊的標記，燕國公之所以記得很清楚，是因為先帝登基時，有一個中等強國不怕死，送了使者的人頭遣回大慶，成功中斷了祭天大典與郊天大赦。燕國公立即煽動周邊國家，雙面夾擊，一舉滅了國。</br> 在屠城之前，燕國公收到了一封血色降書，可惜寫得不太誠意，語氣高傲，甚至附帶了他如果拒絕將會受到怎樣報復的詛咒。</br> 這個國家盛行巫祝，就算是滅亡了，世人仍舊說有朝一日，他們會從地府借出一支強大的陰兵，讓世間淪為人骨煉獄。</br> 燕國公不信鬼神，只當是無稽之談，但如今琳瑯還在他們的手上，這就不得不令他起了忌憚的心。</br> 忽然聽見有人說，“方才本官在鹿門街的茶樓飲茶時，見下頭喧鬧，一個婦人被一群大漢套了袋子直接掠走，本官聽到，那些家仆都在喊，國公夫人。”</br> 燕國公立即成了視線的重心。</br> 這個人是他的對頭，也是昔日領兵作戰的兄弟，賜封荊國公。</br> 但燕國公始終壓他一頭，平常百官也是以燕國公為首，荊國公嫉恨不已，兩人也漸漸分道揚鑣，涇渭分明站成了朝廷的對立陣營。</br> 荊國公這話一出來，眾人的目光閃爍，有了異樣的意思。</br> 傳聞燕國公的夫人有傾國之貌，見過她的人都不住贊嘆水佩風裳，宛如洛神清姿。眾人并不覺得夸大，如若不是這樣，怎能令燕國公這樣的梟雄人物為她折腰，甚至在宮宴上為她當場討要奇珍貢品？</br> 官員隊列中，李父抬起頭，目光冷冷看向荊國公。</br> 荊國公內心一凜，差點忘記了那夫人還是李家的掌上明珠。這李家書香門第，又是簪纓世族，李家的老太爺曾做過先帝的太傅，這朝中的大臣，很多是承了李家的桃李香火。</br> 于是荊國公保持了緘默。</br> 但他之前拋出的風浪可沒這么容易停息。</br> 朝廷雖然遍布著燕國公的勢力，但總有幾個是憂國憂民的，悍不畏死的，一個年老的諫官就說，“婦人之命，本就無足輕重，狄人用三城相換，無疑是異想天開！陛下，臣以為，無需小題大做，自亂陣腳。”</br> 諫官又對燕國公勸誡，“那北狄人每進一城，奸殺擄掠，無惡不做。國公夫人落到他們的手上，恐怕是兇多吉少了。大人還是快快寫一份休書過去，免得不貞不潔的婦人污了貴府門庭——”</br> “唰！”</br> 陡然間，變故突生。</br> 那酸儒老諫官的帽子被一柄細長的雁翎刀穿過，錚錚釘在了紅漆木柱上，刀鋒仍有余威，在空中劇烈顫動著。諫官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頭上的白發削去了三分，禿得極其可笑。</br> 眾臣駭然避退。</br> 一襲朱紗紅袍、著赤鱗長靴的俊美青年龍驤虎步走進，他的眸子狹細而凌厲，透著令人肝膽俱裂的寒意，每一個被他掃過的人，都覺得雙眼疼得厲害，仿佛刺入了染血的刀刃。</br> “誰再敢污蔑我國公府的夫人——就如此刀！就如此人！燕昭烈言出必行，各位賜教還請趁早！”</br> 李盡雪跟在他身后，嘖了一聲，扶起了老諫官，眾人以為他會說幾句安撫的話，結果這家伙更囂張，“哎呀呀，老人家，你這又是何苦呢？既然看不起女人，干脆把家里的七八房妻妾散了就是，你說你年紀都這么大了，喝再多的虎鞭酒，恐怕也是心有余力而不足，萬一得了個馬上風，那可如何是好？”</br> 老諫官氣得臉皮發抖，“你這黃口小兒——”</br> 燕昭烈漠然地說，“不如這樣好了，本指揮使看老先生有三寸不爛之舌，應當能效仿圣人游說，讓北狄放下屠刀，立地成佛。盡雪，你且送老先生去北狄營帳，就說這是大慶的圣人之師，要渡他們去金光彼岸！”</br> 他唇邊浮現冷笑，“若是完不成這游說任務，老先生也不必回來了，佛說，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然無顏愧對，以死謝罪就好！”</br> 對方被他說得直接氣暈過去。</br> 一時間朝堂上下，鴉雀無聲。</br> 連御醫都不敢喚來。</br> “胡鬧什么？”</br> 燕國公輕輕扔下了一句，想要息事寧人，“退下，別丟人現眼。”</br> 眾臣憋屈著不說話。父親是一品大臣，攝理朝政，輔佐君王，兒子是三品京司指揮使，統管京衛御備。這對父子倆一個□□臉，一個唱白臉，偏偏都是身居要職的顯赫高官。</br> 不說一手遮天，但起碼，這半個朝廷，都是父子二人手里賞玩的棋盤。</br> 這父子倆之后怎么下子，會掀起怎樣的腥風血雨，也不是眾臣能夠左右的。</br> 只是大家都沒想到，這原本擰成一條堅繩的燕家人，卻率先爆發了一場觸不及防的內斗。</br> “你打算怎么處理這伙盜匪？”燕昭烈開門見山地問燕國公。</br> “此事不能馬虎，需從長計議。”燕國公比他沉得住氣。</br> “那你要從長計議到什么時候？一天？三天？還是半個月？”世子爺咄咄逼人。</br> “那按照你的意思？”燕國公神情微動，皺了一下眉頭。兒子給他的感覺有些古怪，他似乎比自己還要急切妻子的安危。</br> 燕昭烈笑容冷漠，“那些長毛的鳥人不就是想要三座城池么？給他們就是了。就是不知道他們有沒有那好牙口，敢咬下這塊肥肉了。”</br> 他這輕描淡寫就說要割舍城池的態度令朝臣臉色大變，好幾個當場叫了起來，“大人萬萬不可！”</br> 燕國公微微瞇了眼，“你這是認真的？”</br> 心細如發的男人好像在確認著什么，而他的兒子坦坦蕩蕩迎上了他的懷疑，“沒錯！”</br> 話一落音，這對父子倆的氣氛立即凝重起來，彌漫著無形的硝煙戰火。</br> 眾臣面面相覷，不知道他們在打什么啞謎。</br> 燕國公眉間寒氣縈繞，“待此間事了，本官再同你一一算賬。現在，滾出去！”</br> “要我滾也可以，你先說你要怎樣處理這件事。”燕昭烈毫不退讓。</br> 燕國公盯著他看了好久，壓下了心頭的殺機，淡淡地說，“我大慶朝自建都以來，從未有割地賠款一事，以前不會有，現在不會有，以后也不會有！那三城是金河山脈的天然屏障，一旦丟失，京師岌岌可危！”</br> “這只是權宜之計！”燕昭烈據理力爭，“只要把人還回來，我自請長纓，奪回三城，將這些鳥人打回原形！只要早早把城中居民遷走，就不會造成生靈涂炭！他們既然敢卑鄙擄人要挾，就別怪我們撕毀契約，背信棄義！”</br> “不行，你的想法太簡單了，也太冒險了。”</br> 燕國公很少賭運氣，他要的勝面絕不是這種想一步走一步的粗糙想法。</br> 十九歲的青年到底是年輕氣盛，一旦遇見要緊的事，總以為自己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政治、軍事的博弈遠比他要想得復雜！</br> “所以說來說去，你就是舍不得這國公的身份，寧可護住三城，護住你的名聲，護住你的人心，千秋萬代，榮華富貴——然后眼睜睜看著她去死，對吧？”</br> “啪！”</br> 一品大臣的玉笏擦著燕昭烈的眼角劃過，撞開一道淤青，他身板挺得直直的，宛如一株經年的青松，沒有任何的躲閃意圖。</br> “你以為你在跟誰說話？”</br> 燕國公氣勢加重。</br> “你不去救，那就讓我來！”</br> 燕昭烈擲地有聲，絕不退讓。</br> 燕國公聞言冷笑，“既然你一意孤行想要去送死，想要萬劫不復，想要千秋萬民唾棄，勇氣可嘉，本官絕不攔你！”他抬起手臂，長指如劍般鋒銳，“只要你敢邁出這道紅龍門，你不再是國公府的世子，不是京司指揮使！為了一個女人，淪為白身草芥，落草為寇，你可真想明白了？”</br> “你不用再激我。縱然以后我封侯拜相，調和鼎鼐居臣職，燮理陰陽佐圣君，縱然是那樣，朝入省，暮入臺，又能如何？我燕昭烈不求金貂玉帶！不求位列三公！更不求千秋萬代歌功頌德！”</br> 他一手拆下了腰間的玉帶，連同朱衣，噼里啪啦摔在了地上。m.</br> “是，我是乳臭未干的小子，不懂你們這些大人的權衡博弈，你們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國家好。可這個國家，這個強盛的國家，為了保全己身利益，讓一個女人受盡屈辱，這個國家就算是傳承萬代，頌歌千篇，我也守不起！”</br> 石破天驚的一席話，四下寂靜無聲。</br> 而主戰陣營聽得熱血沸騰，十分激動。</br> 荊國公卻不太想要燕昭烈大出風頭，燕國公已經炙熱絕倫，他的兒子又是人中龍鳳，孤膽剛直，若是讓他再入主朝廷，這對父子聯手，恐怕這里就沒有他的立足之地了，因此不得不打斷了燕昭烈的話，阻止了他繼續飆升的人氣。</br> “賢侄此言差矣，眾生萬民，與區區一人的份量怎么能相提并論呢？這就好比大海與滄海一粟，明月與螢光一點，犧牲個人，無非是為了更好的救濟蒼生。”</br> 燕昭烈輕蔑笑了。</br> “照國公這么說，以后北狄再擄人，大慶也只能聽之任之當個縮頭孬種了？我只知道，身為男兒，提槍上馬，征戰沙場，許身為家國，就算明日尸骨無存，也要活得痛快，做一個真正的爺們！我只知道，寧可死在馬革裹尸的戰場上，折了三尺青鋒，流了最后一滴血——”</br> 絕不皺半點眉！</br> 也絕不教她有半點委屈！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