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女的簇擁之下,琳瑯回到了菁華宮。</br> “姐姐,你去哪兒了?”</br> 早早等候的敬文帝立馬欣喜迎上來,勾住她的手腕,一股兒委屈的小樣子。不同于燕家父子具有侵略性的俊美容貌,天子的眉目清爽俊秀,由于體弱,臉龐始終虧著血色,連唇色也薄淡得很。</br> “外頭的風景好,不知不覺就看迷了眼。”琳瑯牽過他的手指,冰涼的,總是捂不熱,讓人取了一件斗篷過來。敬文帝不以為然,但還是乖乖聽話披上了,仿佛想起了什么,拉著人興沖沖往外頭跑出。</br> 途中,他還神秘兮兮捂住了琳瑯的雙眼。</br> “做什么呀?”</br> “姐姐去了就知道。”</br> 等到了目的地,琳瑯眼皮上的冰冷手心撤走了,她眨了眨睫毛,慢慢睜開了眼,適應了外面的光線。</br> 桃樹生長得繁盛,枝頭垂綴著清艷的粉意,一架嶄新的彩繩秋千隨著微風輕輕蕩漾,上頭扎著紅絲帶,添了幾分女兒家的精致。</br> “你做的?”宮裝美人偏頭問道。</br> 她鬢邊斜斜插著一支孔雀銀簪,明麗的綠色似雨后遠山的蒼翠,愈發襯得肌膚勝雪,唇如石榴。</br> 敬文帝有些害羞,尾指不自在勾了勾下巴,“第一次做秋千,姐姐不要嫌棄。”</br> 還沒說完,他的手被琳瑯攤了開來,對方疼惜撫過他指縫里的小傷口,“疼不疼?”</br> 敬文帝隨機一怔。</br> 他有多少年沒聽過這樣的話了?</br> 從一出生,母妃難產而死,高高在上的父皇厭惡這個克母的兒子,將他視為災星,不聞不問。要不是有三公主稍微受寵,恐怕他在宮里過得連一個太監都不如。就算是這樣,那些后妃還不肯放過他,在吃食中下了歹毒的藥物。</br> 誰想到風水輪流轉,他竟然成了最大的贏家,登上了九五之尊之位。</br> 可是成了贏家又能怎樣,他也只是茍延殘喘,在朝臣的眼色之下小心翼翼過活著。</br> 沒有人問過他喜歡什么,也沒有人在乎他真正的感受。</br> 他們需要的是一個王朝的天子,僅此而已。</br> “怎么哭了?難受?”琳瑯捧起他的臉,對方僅僅比她高上半個頭,瘦弱得像只小奶貓兒。</br> 敬文帝趕緊用袖子使勁擦了擦眼睛,紅彤彤的,格外的惹人憐愛,他哼著鼻音,“姐姐快上去試試,我給你推!”</br> 琳瑯如他所愿,坐在了秋千架上。</br> 對方立即高興起來,輕輕推著她的后背。</br> 琳瑯玩了一會兒,突然做了停止的手勢,她拎著裙擺站到板子上,又招呼敬文帝上來,“快來,咱們一起玩兒。”</br> 少年天子起先是興奮的,剛要爬上去,又想到了某些事情,動作不由得踟躇起來,他偷偷看了旁邊伺候的宮女與太監,沖著琳瑯搖了搖頭,眼里的神光一下子暗淡下來。</br> “不怕。”紅裝美人朝著他伸出手,“有姐姐在。”</br> 一句話,奇異安撫了他膽怯的心。</br> 在老太監不贊同的神色中,敬文帝鼓起勇氣握住了琳瑯的手,歪歪扭扭站到了秋千上。</br> 琳瑯又招來幾個有力的年輕太監,讓他們在后面推著板子。</br> “哇——”</br> 彩繩秋千被拋到高空,敬文帝不由得驚叫出聲,一只手緊緊拽住了琳瑯的袖角。</br> “好不好玩?”</br> “好玩!”</br> 他激動得雙臉通紅。</br> “那就高點!再高點!”</br> “姐姐!”</br> 敬文帝從來沒有玩過這么瘋,下去的時候雙腳是軟的,嗓子也嘶啞得不像話。盡管累得滿頭大汗,他摟著琳瑯不肯放開,一雙眼眸亮晶晶的,散落著漫天的星光。</br> “姐姐,下次我還要玩!”他纏著她撒嬌。</br> “好,都聽你的。”琳瑯指甲掠了掠少年凌亂的發,哄道,“不過現在咱們先休息一下,好嗎?聽話,先去洗個澡,你熏著姐姐了。”</br> 他白皙的臉龐涌出紅暈,眼珠仿佛能沁出水霧來,戀戀不舍看了她好幾眼,才跟著負責他飲食起居的老太監去了溫泉水池。</br> 老太監耷拉著眼皮,一絲不茍干著自己的事。</br> 敬文帝有些心虛低下頭,身子浸泡在溫熱的泉水中。</br> 這老太監是他母妃那邊的人,自小看著他長大,可以說,敬文帝能在吃人的宮廷里活到今天,與老太監的細心提點是離不開的。老人始終耿耿于懷的是,他沒能讓敬文帝躲過那場下毒的算計,在以后的日子里,老太監把敬文帝看得更嚴了,生怕他磕著蹭著。</br> “老奴有一話,不得不說。”老太監沉聲道。</br> “阿叔你說,我聽著呢。”敬文帝認真回答。他從來沒把老太監當閹人來看,在最艱苦的日子,他跟老太監相依為命,他一直都記得,自己發高燒的時候,是老太監冒著大雨跪在書房前,求了父皇讓御醫來給他看病。</br> 比起親姐三公主,他更倚重忠心的老太監。</br> “陛下不能再這樣任性下去了。”</br> 老太監撇了眼他脖頸上的紅繩玉佛,那是琳瑯從白馬寺求來的,敬文帝很寶貝戴著,從不離身。</br> “說句僭越的話,自從老奴服侍陛下以來,老奴把陛下當成眼珠子看待。去年陛下說想要見識塞北的風光,也是老奴冒著殺頭的風險,幫著陛下瞞混朝臣,若是讓國公爺知道了,老奴遲早被剝了皮放在火架上烤,死了也不能投胎。”</br> “阿叔——”敬文帝急急打斷他,“你這是說什么呢?我絕對不會告訴別人的!”</br> 去年他做了一件人生當中最瘋狂的事,那就是趁著燕國公出征北狄,自己一個人偷偷跑出去。</br> 做出這個決定,有些莽撞,有些匆忙,可是他不后悔。</br> 回顧短短半生,他困在金玉皇城里,就像個廢人一樣被養著,身體上的病痛無時無刻折磨他,有些時候,他更寧愿自己從未來過人間。不然白白走這一遭,有什么意思?</br> 但他現在無比慶幸他活了下去,若不是這樣,他怎會遇見姐姐呢?</br> 姐姐是一個很好很好的人,她從來不會用那種憐憫同情又怒其不爭的眼神看他,反而鼓勵他做自己喜歡的事。</br> 他作畫,寫詩,修剪花草,甚至做一些很幼稚的木工玩意兒,她就在一邊靜靜陪同,偶爾伸手摸了摸他的腦袋,彎著那雙月牙的眼睛,說,咱家的俊兒就是能干。</br> 僅僅是這樣,他就無比高興。</br> 這半年,他過得快活肆意,原來生活還有另一個樣子,攜裹著濃濃的甜蜜,讓他入睡前還能期待著明天。</br> 而老太監體會不到敬文帝的情緒,他嘆了一口氣,“老奴自然是相信陛下的。可是陛下,你真的不能繼續放任皇后娘娘了。你的身體原本就靠著人參續命,再陪著娘娘胡鬧,遲早也——”</br> 剩下的話沒有說完,但意思兩人都清楚。</br> 良久,敬文帝才低低地說,“姐姐沒有胡鬧。如果不是姐姐,恐怕從塞北回來,阿叔你就要見到我的尸體了。我的情況我自然是清楚的,這殘破的身軀撐不了多久了。這些年我活得太累了,我不想臨死前想起這一生,連半點笑聲都沒有。阿叔,都到最后了,你就讓俊兒高高興興地走,好不好?”</br> 老太監沒吱聲。</br> 夜色深重,菁華宮的殿前立著兩只丹頂仙鶴,嘴里銜著一顆夜明珠,振翅欲飛,飄然若仙。雕著云龍紋的架子床邊,垂著薄透的鮫綃寶羅帳,里面的情景半遮半掩,在燭光襯映下營造出曖昧又旖旎的氛圍。</br> 敬文帝散著一頭半濕的頭發,臥在琳瑯的膝上,對方正給他掏著耳朵,神情專注。</br> 他側著臉看她的眉眼,溫柔得一塌糊涂。后知后覺的,他的指尖撫上那人的臉,直到人詫異看過來,也不知是哪里來的勇氣,他鬼使神差問,“姐姐,你喜不喜歡我?”</br> 就像那天,他說,那我要你啊。</br> 除了三公主,敬文帝沒有接觸過其他的女子,加上他被嬪妃毒害的陰影一直盤旋在心上,猶如毒刺,扎得他鮮血淋漓,對女性產生了嚴重的不信任。</br> 但很奇怪的是,他對姐姐完全沒有這種感覺。</br> 他不知道這算不算是話本里的一見鐘情,但就是篤定了一個念頭:好了,不用找了,就是她了。</br> 敬文帝甚至不知道,這是他第二次見琳瑯了。</br> 第一次是在年關的宮宴上,他發著低燒,整個人昏昏沉沉的,只能靠著老太監支撐著他,好不容易熬到了宴會結束。模糊間,他隱隱聽見了燕國公旁邊女子說著話,是很舒服很動聽的聲音。</br> 那時候他就在想,如果未來要成親,他也要找一個說話很好聽的女孩子。</br> “為什么突然這樣問?”琳瑯微微傾斜著身子,有幾縷的發絲垂落在他的衣襟上,少年抓住了,纏繞在手上把玩。</br> “因為沒有被喜歡過,所以想知道那是怎樣的滋味。”他猶如孩子,天真而赤誠地剖著自己的心肝,蒼白的面孔印染上淺淺的紅色情潮。</br> “這樣啊……”</br> 她若有所思。</br> 緊接著,他臉頰被拂了一下。</br> 一個柔軟的、溫熱的吻賜在了天子的額發上。</br> 他怔忪了片刻,黑色的眼眸立馬變得水汪汪的,像是雨后洗干凈的墨玉,通透而澄澈。</br> 姐姐,俊兒能喜歡你嗎?</br> 琳瑯聽見他小小嘀咕了一句,聽得不太清,“你說什么?”</br> 敬文帝眨了眨眼睛,“我在想,姐姐的生辰快到了,要送什么給姐姐,姐姐才會高興。”</br> 琳瑯輕笑,“什么都行,只要是你送的,秋千,紙鳶,木偶,印章,我不挑的。”</br> “那……那我要送一份很大很大的禮物給姐姐。”他夸張做了個手勢,好像在抱一個龐然大物,得意道,“到時候,一定讓姐姐嚇一跳,開心得找不到北。”</br> “好,那我就期待了。”</br> 琳瑯刮了刮他的鼻子,“翻身,換另一邊。”</br> 翻身之后,敬文帝就看不見人了,他透過鮫綃,靜靜看著雕花案臺上燃燒的紅燭淚痕。</br> “姐姐。”</br> “怎么了?”</br> “嗯……不,沒什么。”</br> 夏四月甲辰,天子駕崩。</br> 這個病秧子的皇帝從上來開始就是提線傀儡,結果在最后猝不及防的,狠狠擺了眾臣一道。</br> 他留下了一紙魚龍詔書,禪位予后。</br> 離經叛道,舉世皆驚。</br> 在國喪期間,琳瑯在帝王的靈堂,收到了這個少年天子生前寫的絕筆信。</br> 他說,姐姐,對不住了,下次,下次俊兒不能陪你蕩秋千了。不過你不用擔心,我把江山都送給你,這樣,會有好多人爭著跟你玩秋千,你總不會寂寞的。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