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中旬,宰相府接到了一紙賜婚詔書。</br> 辛家與東宮的聯姻是鐵板釘釘,跑不掉了。</br> 女方這邊的反應熱絡,整個宰相府為三小姐的婚事風風火火運轉起來,上門道喜、添妝的人來了一撥又一撥,辛母成天笑得合不攏嘴。</br> 作為女主的姐姐,又是將軍府的夫人,琳瑯自然也要為妹妹添上一份厚重的嫁妝。跟其他族人不同的是,她給的是真金白銀。</br> 辛如意撇了撇嘴。</br> 這姐姐嫁給了莽夫之后,品味也低俗了。</br> 那么多好東西不送,偏偏送這些充滿銅臭味的玩意兒!</br> 她正想轉身走,忽然想起了什么,立馬讓丫頭出去了。</br> 琳瑯抿著笑,“妹妹這是做什么呢?有什么話不能在人前說的么?”</br> “你這是明知故問!”</br> 辛如意沒幾句便被她挑出火氣來。</br> 不過她也得意不了多久,等她做了東宮娘娘,將軍夫人這名號可壓不了她!</br> “還請妹妹好心解惑,姐姐不知什么是明知故問。”</br> 琳瑯低頭撫弄著腕間羊脂玉,一襲妃色團蝶曳地裙,攏著織錦羽緞披風,華貴高雅,滿室生暈。</br> 從琳瑯回府開始,下人們對大小姐的議論從未停止過,其中說的最多的,還是大小姐的美貌。嫁人之后,大小姐的容貌愈發繁盛奪目了。原本還有幾分小女兒家嬌俏的三小姐,一站到大小姐的身邊,立刻被襯得黯然失色。</br> 辛如意聽到這種論調,氣得肺都要炸了。</br> 都是些以貌取人的家伙!他們哪里知道,他們的大小姐長了一副蛇蝎心腸!</br> 累積起來的新仇舊怨讓辛如意對長姐沒了好臉色,冷冷地說,“姐妹一場,我勸你還是別白費心機了,太子哥哥想要娶的人是我,你再怎么樣也是搶不走他的?!?lt;/br> “妹妹這話說得有歧義?!彼讣鈸嶂叺乃维旇嬜?。</br> “難道不是妹妹為了這樁婚事百般算計,以絕食相挾,才逼得爹爹不得不點了頭么?姐姐呀,可沒有妹妹這般的厚臉皮,心上人不是靠自己爭取的,而是靠家族逼迫的。嘖,姐姐活了這么個年頭,還是第一次如此大開眼界呢?!?lt;/br> “你——”</br> 她惋惜道,“爹爹真是老了,老得已經聽不得勸了。原來還有當三朝元老的資格,被你這么一截胡,提早掀了底牌,能安穩幾年就不錯了?!?lt;/br> 琳瑯還想跟宰相統一戰線的,現在看來沒這個必要了。</br> “你在胡說什么??!”</br> 準新娘漲紅了臉,“爹爹才沒這么弱呢!”</br> “是么?看來妹妹對爹爹很有信心???”</br> 她傾下身,手指漫不經心撥弄了辛如意頭上的簪子流蘇,對方好像一只受驚的小寵物,惱怒瞪了她兩眼,退后幾步,肢體動作流露出鮮明的排斥之意。</br> 琳瑯渾然不在乎,直起了身,“那……就看咱們無所不能、神通廣大的爹爹,還能讓你任性多久吧。”</br> 她側過身要離開,腳步停頓。</br> 勻凈的紙窗映出幾線光,夫人秀麗的眉眼又添了幾分朦朧的靜美,丹砂般的唇色卻艷得極了,溫柔開闔時仿佛說著一段纏綿入骨的戲文。</br> “妹妹,姐姐很期待看見你一拜天地時——”</br> “那張驚恐又無助的臉?!?lt;/br> 長姐掩嘴輕笑,施施然離開。</br> 留下渾身發顫、面容扭曲的準新娘。</br> “簡直、簡直就是欺人太甚!”</br> 辛母回來時,看見滿地狼藉,小女兒正背對著她,旁邊有只傾倒的木箱,淌著一地的金光,全是成色極好的金銀。</br> “混蛋!去死吧!什么人啊這是——可惡啊!”</br> 小姐的繡鞋使勁踐踏著銀子。</br> “如意,你又是干什么?”</br> 辛母頭疼,“都快嫁人了,你就不能讓娘好好安心一回嗎?”</br> “娘!”辛如意聽見聲音,轉過頭,腮幫子氣鼓鼓的,“成親那天,你攔著姐姐,不要讓她進來!真是豈有此理,氣死我了!”</br> “你這傻孩子,說什么夢話呢,你難得的大喜之日,你姐姐肯定是要來的呀!”</br> 辛母哭笑不得。</br> “可是,可是她真是太討厭了!剛才還威脅我!娘,姐姐她對太子哥哥圖謀不軌,她想讓我結不成親!肯定是的,說不定她會使什么下三濫手段誘引太子哥哥,逼迫他就范!娘,你跟爹爹說,我要見太子哥哥——”</br> “咚!”</br> 辛母敲了敲小女兒的腦袋。</br> “哎喲,娘,疼啊,你干什么呀?”</br> 辛如意齜牙咧嘴。</br> 辛母看得是又好氣又好笑,又替她揉了幾下,“你呀,就是想太多了,先不說你姐姐怎樣,太子殿下像是那種會聽從擺布的人嗎?再說,天子賜婚,不但是隆寵,更是威懾,抗旨就是大逆不道,太子殿下向來孝順陛下,又怎會做出忤逆陛下的事來呢?”</br> “可是……”</br> 不知為何,辛如意總是有點心里沒底。</br> “沒有可是?!?lt;/br> 母親為即將出嫁的女兒捋了捋發,笑得慈愛祥和。</br> 她還有些話沒對傻乎乎的女兒說。</br> 在目前的皇子競爭中,三皇子的贏面最大,四皇子也在虎視眈眈,眾敵環伺的太子殿下若想登上那至高的九五之尊寶座,與根基深厚的辛家聯姻是如今最穩妥、最合適的助力手段。</br> 老皇帝其實有意將如意賜給三皇子做正妃。經過一場促膝的父子談心,老皇帝心軟愧疚,也就默許了這樁對大兒子有利的婚事。</br> 四月二十七,太子成親前夜,東宮張燈結彩,喜氣洋洋,為女主人的入住做最后的準備。</br> “叩叩——”</br> 房門敲響了。</br> “進來。”</br> 太子殿下迅速收攏手邊的畫軸。</br> 而太傅眼尖看到了畫尾的一抹嫣紅,那是女子飄然若仙的裙裾。</br> “夜已深了,太傅怎么來了?”</br> “老夫是來向殿下道喜的?!?lt;/br> “哦?”</br> 他淡淡地說,“何喜之有?”</br> 太傅仙風道骨,含笑捋著雪白的胡須,“有了辛大人的鼎力支持,殿下又是嫡長子,勝算已經有了七成,只要徐徐謀算,三皇子不成氣候。殿下多年的宏圖指日可待,怎能不令老夫心潮澎湃?殿下夜不成寐,不也是這個緣故嗎?”</br> 周雪程斂著眉,細長的睫毛掩住了黑眸。</br> “太傅料想的不錯,本宮很……高興?!?lt;/br> 他曾經夢想的一切,如今唾手可得。</br> 明天,只要過了明天就好。</br> 欽天監選了個良辰吉日,四月二十八日,晨間無風無雨,夜晚繁星滿天。三千賓客之前,他會跟一個與她模樣相似的人拜堂成親,從一拜天地到送入洞房。</br> 從今以后,他要做一個好丈夫,尊重與愛護妻子。</br> 從今以后,他還要很清醒,起碼在做夢的時候不能叫錯枕邊人的名字。</br> “殿下?”</br> 太傅發覺他的走神。</br> “殿下你怎么了?”</br> 昏暗的燭光之下,太子殿下的眉眼透著一絲清冷的落寞。</br> “沒什么,只是想到四月快過去了,集市上的青梅子應該快賣完了。”</br> 太傅有些詫異,“殿下喜好此類酸甜之物?”</br> 這倒是第一次聽說。</br> 周雪程的眼底慢慢化開情愫,低聲道,“大抵是故人所愛,不敢不鐘情罷了?!?lt;/br> 太傅沉默了半晌,“殿下,老夫以為,兒女情長,英雄氣短。殿下能走到今天這一步,實屬不易?!?lt;/br> 美人多嬌,向來是男兒們心間的明月光,腰間的海棠花,為那回眸一笑的風情,折了腰丟了命棄了江山的也不在少數。</br> 不過太傅對眼前的人很有信心。</br> 因為他知道東宮儲君的野心。</br> 太子殿下身上流著天家的血,理智又冷靜,能夠克制住自己內心的私欲,從某種角度來說,這種自控力實屬了得。</br> 為了最終的勝利,東宮蟄伏數年,從少年時便有意識接近宰相府的千金,兩人青梅竹馬,兩小無猜,甚至是差點兒的私定終身。要不是中途出了差錯,這大小姐被那蠻橫的將軍奪走了,東宮的計劃也不會為此擱淺。</br> 沒想到轉機出現得這么快,宰相府的三小姐與殿下的緣分更深,兜兜轉轉的,東宮仍舊得到了宰相岳父的人脈與資財,也算得上是殊途同歸了。何況這筆買賣還是他人趕上來做的,東宮可以保留更多的談判優勢。</br> 對于這樁穩賺不賠的生意,太傅很滿意,因此他特地囑咐,“殿下,你比老夫更清楚這兩者的重量。這美人啊,千千萬萬,你貴為儲君,他日登臨,何愁懷中無山月煙霞?而江山只有一個,機不可失,失不再來。殿下,您要慎重啊?!?lt;/br> “太傅不必憂心,本宮很清楚自己該做什么。”</br> 太子又恢復成了以往的溫和有禮。</br> “縱然前路白骨累累,本宮九死不悔?!?lt;/br> 對不起了,錦娘。</br> 哥哥要失約了。</br> 四月的梅子熟了,哥哥卻摘不了了。</br> 我本就是個卑鄙至極的人。</br> 原諒哥哥,為了得到你的喜愛,不擇手段地欺騙、隱瞞。</br> 真的——</br> 我原本,就只是個小人呵。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