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到消息的宰相急急忙忙往奉天殿趕。</br> 獸頭小爐里升起裊裊篆香,帝王端坐在御案前，天子冕旒遮著清俊容貌,目光幽深透了出來。</br> 宰相跪在玉階之下，渾身大汗。</br> 額頭的汗滑進了眼角,生疼得厲害,宰相擦也不敢擦,小心翼翼地說，“小女偶爾生性頑劣,但對陛下冰心一片,絕對不會做出違背陛下的事情來。”</br> 進宮之前，宰相根本沒料到這賜死之事，竟是由于小女兒的私通。</br> 宰相既是感到荒唐又是憤怒不已,陛下就算是想要針對辛家，也不必弄出這樣令人難堪的罪名吧？</br> 他欲要辯解，周雪程拍了拍手，讓密探遞給他幾樣東西。</br> 看完之后他五雷轟頂,徹底絕望。</br> “昔日寡人為太子時,成親一年東宮無所出，便讓太醫前來診脈。”周雪程瞥了宰相一眼,慢條斯理,“不瞞宰相，寡人身體有疾,此生無法孕育子嗣。寡人也沒想到辛昭儀這般大膽,為了做出懷上寡人孩子的假象,私通宮中侍衛，數夜風流。”</br> 這話半真半假。</br> 不過辛如意的私通是真的。</br> 他近半年來大部分的心血放在了國事與琳瑯身上，鮮少踏足辛如意的宮殿，為了麻痹宰相的眼線，他偶爾也會讓替身代他去轉上幾圈。</br> 不得不說，這人是真的膽兒大，想借著“龍種”一朝翻身，壓過琳瑯的風頭。</br> 只可惜她忘了這皇宮是他的地盤。</br> 更低估了他對她姐姐的感情。</br> “陛下，臣有罪，沒能教養好小女。”宰相是真的心疼小女兒，畢竟是捧在手心里多年的掌上明珠，他老淚縱橫，“懇請陛下看在老臣曾經為陛下不擇余力鋪路的份上，饒恕小女一命。”</br> 帝王輕笑，“岳父大人說笑了，您一邊不擇余力為寡人鋪路，另一邊同樣是不擇余力謀害寡人。”</br> 宰相巍巍顫顫，“陛下，您這是……”</br> “寡人從辛昭儀的嘉樂宮搜出了幾瓶無色無味的絕子丸，恰好宮中來了一位妙手回春的神醫，幾番研究之下辨定藥效，若是男子服用，終生與子嗣無緣。可惜您沒料到，寡人原本就是絕陽之體，倒是用不上這些了。”</br> “陛下，欲加之罪——”</br> “大人急什么，寡人的證據還沒上場呢。”</br> 周雪程微勾起唇。</br> 傷她的，他遲早百倍奉還。</br> 宰相府內，宰相夫人坐立不安，左等右等，就是不見宮中的消息傳來。</br> 傍晚的時候，宰相回來了。</br> “老爺，如意怎么樣了？”她急忙迎上去。</br> “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們辛家完了。”</br> 曾經權傾一時的宰相慘笑著搖頭，疲態盡顯，仿佛老了十幾歲。</br> “陛下啊……您真的是……好狠的心……”</br> 他推開夫人，踉踉蹌蹌往里面走。</br> 夜里，宰相在書房里懸了白綾，打算了結己身，被經過的二少爺察覺，千鈞一發之際救了回來。</br> 宰相府為此鬧得人仰馬翻。</br> 辛母差點沒哭瞎眼睛，時刻嚷著作孽啊。</br> 次日凌晨，聲勢赫赫的禁衛軍闖進了這個風光數十年的府邸。</br> 以謀害天子的罪名抄家流放。</br> 唯有府上的二少爺有功名在身，避免了流放治罪，因家族牽連甚廣，同樣是革除吏部侍郎的官職，下放到貧瘠的蠻荒之地。</br> 而琳瑯是在半個月后才知道“聽聞”此事。</br> 雖然她一早就知道了，不過為了做戲，她愣是裝楞充傻，直到帝王親口告訴她。</br> 她怔了怔，淚珠子不斷墜落，暈染紅妝。</br> “你為何要這么做？”</br> 琳瑯雙手抵住他的胸膛，拒絕人的靠近。</br> “這樣不好嗎？”他擁著她的肩，緩和著語氣，“你爹娘如此待你，郎君就替你出了一口氣。既沒有取他們的性命，又沒有傷他們的體膚，只不過是此后不能錦衣玉食地過。只要他們安分守己，不惹什么幺蛾子，郎君不會為難他們的。”</br> “可是，可是正炎是無辜的！你怎么能讓他去那么遠的地方受苦？”</br> 長姐淚眼朦朧，心疼不已。</br> 周雪程溫柔地說，“這算得了什么受苦？歷練他而已。古人說，天將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待他在那里做出一番起色成績來，郎君自有更重要的任務與職位等著他去擔。”</br> 呵，弟弟算什么無辜？</br> 恐怕也只有眼前這個單純的傻姐姐，才覺得他無辜可憐罷了。</br> 她哽咽著，“妾身聽說那地方窮山惡水，有些部落靠著生吃人肉為食，萬一正炎被他們捉去了怎么辦？”</br> 那就更好了，永遠都不用回來了。</br> 帝王俯下身體，熟練噙走她頰邊的淚水。</br> “你放心，寡人早就想到了這一層，派了人跟著他呢。”</br> 在他的安撫之下，琳瑯崩潰的情緒有所緩和，她哭著哭著，在他的懷中睡著了。</br> 周雪程抱住她的腰肢，輕輕往床榻上放。</br> 烏黑的發散落在錦繡被褥上，睫毛被淚意泅濕，眼尾還沾著細碎的光，唇色嫣紅，恰似雨后的新桃。</br> 他伸出手掌，慢慢撫上她的臉頰。</br> 禁不住的，嘴唇印在那眉心上，又從眉心挪移到鼻尖。</br> 最后融于唇齒。</br> 耳鬢廝磨。</br> 輾轉吮吻。</br> “陛下……”</br> 夢中的人驚惶睜開了眼。</br> “噓，別說話。”</br> “讓郎君，好好記著你嘴唇的模樣。”</br> 一番纏綿之后，男人將額頭抵進她的頸窩，溫熱而細膩地觸碰著。</br> “郎君……今日怎么了？”</br> 琳瑯手指摩挲著他的脖頸，那處潛伏著躁動的青筋。</br> “又走了一個。”</br> 帝王的聲音低不可聞。低得極了，仿佛湮滅在空氣的塵埃里。</br> 無論是太傅還是宰相，都是輔佐他成就帝業的恩師。</br> 哪怕他們的出發目的并不單純，但畢竟，是在刀光劍影里護過他的長輩。</br> 然而他卻為了一個女人，恩將仇報。</br> 周雪程自嘲，換做是從前，他也想象不到自己有一天竟會如此的狼心狗肺，對自己的老師、岳父下手。</br> 高高在上的至尊難得流露出一絲脆弱，盡管是稍縱即逝。</br> “走？誰走了？這是什么意思？”</br> 身邊的女人緊張支起了半邊身子，肩頭攏著的輕紗隨之滑落。</br> “嗯……沒事。”</br> 突然一個使勁，周雪程翻身壓住人，他雙手撐在她的臉頰兩旁，專注地看人眉眼。</br> “錦娘。”他喚她。</br> 溫柔的，像春夜沙沙而過的風。</br> “嗯？”</br> “若我是個忠奸不辨、黑白顛倒、忘恩負義的昏君，你……還會喜歡我嗎？”</br> “郎君這是什么話？郎君英明神武……”</br> “會，還是不會？”猶如一個小孩子，他固執地追問。</br> 琳瑯愣了愣。</br> “會。”</br> 眼底的柔情霎時如冰般化開。</br> “那，若是有朝一日，這大周亡了，我做了亡國之君，又不想茍且偷生，你會怎樣？”</br> “陛下若是亡國之君，那妾身便是那禍國妖妃了。”</br> “你不是。”</br> 他微微皺眉，不愿意聽到她這般糟踐自己的名聲，哪怕僅僅是個假設。</br> “怎么不是了？”琳瑯道，“妾身為人婦，夫君沙場戰死，卻沒有替他守孝，反而不知檢點，魅惑君上，做了陛下的妻子，讓陛下背負天下罵名——”</br> 一只寬厚的手掌捂住了她的嘴。</br> 帝王盯著人，語氣頗為嚴厲，“這些話往后休得再提。寡人是君，君有命，臣不得不從。你只是不得不照做而已。他們要罵，盡管罵寡人好了，是寡人狼子野心，覷上夫人美色。此事與你并無半點關系。”</br> 琳瑯順手抓住了他的手腕，稍稍挪開到旁邊的枕上。</br> “可是，妾身卻很喜歡這個稱呼。”</br> 她伸出柔夷雙手，如藤蘿般，細密纏繞住他的頸肩，“這樣的話，咱們就是天生一對，就算是死，也得一塊兒走。不過妾身怕疼，不想用白綾勒死自己。要是真有那么一日，還請陛下賜錦娘一杯毒酒。”</br> “能死在錦娘的凉玉哥哥的身邊，也算是了無遺憾了。”</br> “此話……當真？”</br> 他尾音微顫。</br> “當真。”</br> 帝王晦澀的眸光像是被撥開了霧，投進了清澄的云光。</br> 干凈透徹。</br> 那模樣，令琳瑯瞬間想到了十七八歲才剛剛情竇初開的俊美少年。</br> 只因意中人不經意的一句話而高興得合不攏嘴。</br> “這是你說的，不許耍賴。”</br> “拉鉤。”</br> “呵……好。”</br> 往后的半年里，帝王眷后，愈發無心朝政。</br> 朝堂上的血雨腥風、人心惶惶卻通通被隔絕在辛夷宮外。</br> “陛下，為什么你都不會生氣？”她枕著他的腿上，抓疼他頭皮時，偶爾會這樣問。</br> “為什么要生氣？你很難哄的。”周雪程道。</br> 對方瞪他。</br> 他不禁笑了，俯下身吻她的額。</br> “傳寡人御命，允你無法無天，允你肆意妄為，笑一下，可好？”</br> “不好——”</br> 她板起臉，又噗嗤笑了。</br> “妾身要笑兩下。”</br> “嗯，都隨你。”</br> 帝王無不應允。</br> 外頭風雨如晦，他懷中溫暖似春。</br> 雨后清明，就在傘下看花。</br> 大雪初霽，便到湖心煮茶。</br> 她笑時，他也笑。</br> 她鬧時，他陪著。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