琳瑯站在遮天蔽日的黑影之下,衣袂翩飛。</br> 她攏著鬢發,仰著臉看向天際。</br> 此時黑色云海像是撥開了厚重的陰霾,翻涌著刺眼的金光,光耀而奪目。</br> 令人不可逼視。</br> 一聲聲清越激昂的龍吟響徹天地。</br> 蛇鱗蛻落的同時,大量的鮮血噴涌出來,如同下了一場淋淋漓漓永無休止的血雨。滿目瘡痍的土地瞬息之間枯木逢春,重新生長出一片片蒼翠的生命。只是這些桃樹,竟不似一般的粉色,而是紅得異常熱烈。</br> 底下的人呆如木雞站著,見證著洪荒神話的誕生。</br> 驚心動魄。</br> 卻又慘烈無比。</br> 以無盡壽命為代價,做最后的抗爭。</br> 那條金色巨龍游向廣闊深邃卻殺機重重的天海之時,鱗尾一擺,龍首朝下。</br> 那雙威嚴震懾的金色瞳孔竟流露出了一絲的不舍。</br> 像是同它的愛人做永生的告別。</br> 眾人屏住了呼吸,不敢驚擾這一刻的訣別。</br> 琳瑯迎風而立,沖著它微微點了下頭。</br> 在方才的混亂中,她鬢間的步搖早已碎裂不見,一頭黑發如絲綢般散落開來,唇間帶血,狼狽中透出幾分凌亂的美感。眾人只看了一眼,便心悸不已,哪里敢多看,連忙老老實實把頭擰過去了。</br> 倒是小太子,他咿呀著掙脫了佛門祖師的手臂,一股腦兒噔噔噔沖向了琳瑯。</br> 小太子知道琳瑯受了傷,撲到她裙邊之后,沒有讓她抱抱,而是用自己的小胖手緊緊揪住了琳瑯的手指,死活也不肯放開。</br> “阿娘,這是什么呀?為什么爹爹會變成這樣?”</br> 小太子將腦袋靠在琳瑯的身上,大眼睛又是茫然又是好奇看著烏云間翻騰的金龍。</br> 修真界并不缺乏龍的傳說,尤其是帝王,龍更是一種身份與權勢的至高象征。</br> 只是小太子從小就待在幽域里,大半的時間用來修行,還時不時就得到阿娘面前撒嬌討好,使出百般花樣要從可惡的花生面前奪得她的注意力,就沒有更多的余力去關注其他事了。</br> 這一次他離家出走去找琳瑯,第一次接觸到龍的事情,還是他認的父皇爹爹拿著殿前的青麟龍來恐嚇他。</br> 說是青鱗龍,其實也是一種長相頗為霸氣兇猛的青色蟒蛇。</br> “這是龍?!?lt;/br> 琳瑯摸了摸他的小額頭,確認沒有什么大礙。</br> “龍?”</br> 小太子歪了歪頭。</br> “什么是龍?”</br> 他沒見過,自然無法理解“龍”是一種怎樣的神話生物。</br> 不過琳瑯在家的時候,小太子特別喜歡粘著她,見琳瑯看修煉手札,小家伙也裝模作樣拿一些故事書捧著看,偶爾也會捕捉到“龍”的身影,當時小小的他還很費解,為什么這種神獸有蛇的身體,卻有鹿的角呢?索性想不通,小家伙也就不想了,畢竟故事書是為了哄小孩兒的,當不得真。</br> “龍是洪荒年代的神靈,能騰云駕霧,興云作雨。”琳瑯輕聲道。</br> 小太子哇了聲,一蹦三尺高,“爹爹很厲害啊!”</br> 他滿眼孺慕看著那條金光閃閃的龍,只覺得怎么看都是威風凜凜,霸氣十足。</br> 如果可以,他也想成為一條能騰云駕霧,興云作雨的“小龍”。</br> 這樣的話,他肯定很厲害,就可以保護阿娘不受壞人欺負。</br> 只是……</br> 為什么這樣厲害的“龍”,用那雙金瞳看他跟阿娘的時候,會有一種悲傷的情緒呢?</br> “龍”這么厲害,還會傷心嗎?不可能吧?</br> 小太子撓了撓頭,不明白。不過他還是使勁揮了揮手,沖著龍大叫,“龍爹爹,打倒壞人!踩扁他!”小家伙恨不得往身前插一排小旗子,為龍爹爹搖旗吶喊。</br> 金龍靜靜凝視了母子一眼,龍尾橫擺,義無反顧沖向了雷霆萬鈞的天劫。</br> “轟隆——”</br> “昂——”</br> 龍吟與雷聲交織,紛紛揚揚又下了一場瑪瑙雨。</br> 折歡伸手抹去了臉上的一滴血淚,眸光意味不明,“呵……龍爹爹嗎?本帝倒沒想到,一頭畜生也能如此至情至性,倒是低估了。不過也好,本帝的太平滄海笛正缺了一條宮絳,這金燦燦的龍須看上去就非常不錯呢。”</br> 說罷,他一手攜著玉笛,橫放至唇邊。</br> 他紅衣如火,灼紅了一眾女修的眼。</br> 佛門祖師與弟子立即揚起金缽,用佛門法器隔絕了這一曲太平之樂。</br> 其他人就沒有這么幸運了,有些面色潮紅,像是陷入了醉酒之后的狀態。太平之樂是太平青帝的成名殺招,用笛音營造出一場歌舞升平、國泰民安的太平盛世,從意志層面瓦解了眾生的抵抗情緒。</br> 無孔不入的聲音實在是令人防不勝防。</br> 琳瑯將小家伙擁在身前,擲出一方乾坤定海印,將音波攻勢牢牢擋在外面。</br> 外面昏天暗地,交戰雙方猶如同滅世降臨。</br> 眾人兩股戰戰,勉強抵擋著余威。</br> 小太子忽然仰頭,問她,“阿娘,爹爹會贏嗎?”</br> 連他自己也沒發覺,他篤定了殷侍衣的爹爹身份,一時之間竟沒有改口。</br> “會的。”</br> 衣料摩挲的聲音細微響起,琳瑯蹲下了身體,一只冰涼的手掌捂住了小太子的眼睛。</br> “阿娘,你為什么要捂瑯琊的眼?”眼前一黑的小太子奶聲奶氣地說,“瑯琊想看龍爹爹大戰壞人?!?lt;/br> 那肯定很威風的呀,他怎么能錯過呢?</br> “嘭——”</br> 巨大的聲響震得小太子不自覺哆嗦了下嘴唇。</br> 灰塵彌漫。</br> 天地萬籟俱寂。</br> “……阿娘?”</br> “你爹爹贏了?!?lt;/br> 琳瑯頓了頓,撤走了手。</br> “哇,爹爹好厲害——”</br> 小太子的驚嘆聲隨著視線的清晰而戛然而止。</br> 龐大的金色山峰墜落于深谷,宛如日薄西山的壯烈,只余一截龍首奄奄一息掛在地面上,不斷溢出的鮮血將土地染得猩紅。</br> 金色巨龍虛弱吐息,緩慢地睜開了瞳孔。</br> 它好似“看”向了琳瑯這邊。</br> “爹爹!龍爹爹!”</br> 小太子突然掙脫了琳瑯的手,小炮彈似跑了出去。</br> 然而跑到巨龍身邊,小太子又局促了,他不知該做什么,只能用一雙紅彤彤的兔子眼睛看著阿娘口中無所不能的洪荒神靈。</br> 它這么厲害……肯定不會死的吧?對吧?</br> 金龍費勁眨著扇子般大小的睫毛,透出溫柔縱容的意味。</br> 它湊近了些,用睫毛輕輕刮了一下小太子的臉頰。</br> 小太子被撓得癢了,咯咯笑起來,“爹爹,癢?!?lt;/br> 金龍靜靜看著他笑,那是一個父親對兒子的寵溺。</br> 小太子自然而然靠著它,金黃鱗片仿佛在做緩慢的呼吸,小太子也被一上一下拱了起來,好似打著滾兒。龍的身軀龐大,熱量也是極為驚人的,只是這會兒它刻意收斂了那滔天熾熱,鱗片也慢慢冷卻下來,保持著一種溫潤舒適的觸感,沒有燙傷小孩子。</br> “爹爹!爹爹!”</br> 小太子高興嚷著,小短手下意識想摟住它的脖子,這顯然是不可能做到的事,小家伙甚至沒有對方的一片龍鱗來得大。于是龍歪了歪頭,將一條龍須遞到了小兒的面前,讓他無聊時候能抓著玩。</br> 小家伙從來沒有接觸過龍須,還真好奇地研究起來,天真爛漫問它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br> 可是龍又怎么會說話呢?</br> 它終究不是人。</br> 龍張了張嘴,發出了含糊不清的晦澀音節,最后只能無奈用鱗片輕蹭著小孩子,用這個龐大身軀所能用到的方法來哄兒子。</br> 即便是這樣,小太子依然很開心。</br> 此時風浪停了,隨著折歡身死,原先烏云覆蓋的天空也漸漸清明起來。</br> 照入了一縷久違的光明。</br> 金龍正同小太子“玩”得高興,忽然察覺了什么,它另一側的龍須一動,璀璨的金色眼睛轉了轉。</br> 琳瑯擰著裙擺走到它身邊。</br> “嗤——”</br> 龍有些激動呼吸著。</br> 只是它忘了如今的形體,這一下呼吸不亞于狂風巨浪,吹得琳瑯秀發凌亂,身體往后退了幾步,險險才止住腳步。</br> 金龍就像是做錯了事,委屈耷拉下腦袋,又小心翼翼眨動著金扇子似的睫毛。</br> 無比渴望著她的靠近。</br> 琳瑯穩住了身子,才在金龍期盼的目光中走近了它。</br> 一只手輕輕放在它的腮邊。</br> “昂——”</br> 對方發出了一聲低沉又愉悅的龍吟。</br> 又像是在炫耀。</br> 看,她摸龍了。</br> 龍很高興。</br> “你剛才很厲害?!绷宅樞χf,“金寶說,以后也想成為像你這樣偉大、威風的龍呢?!?lt;/br> 小太子眼神迷惑,金寶喊的是誰?</br> 阿娘是不是記錯了,他不叫金寶呀!</br> 金寶好土的說!</br> 不過等小家伙看到琳瑯俯下身,將半張臉貼著鱗片,還側過頭,親了親龍爹爹的嘴唇時,小家伙像是明白了什么,一張粉嫩的小臉蛋頃刻紅得滴血,他趕緊撅過了小屁股,裝作什么也沒看到,什么也沒聽到。</br> 哎呀,大人就是不靠譜,怎么能當著小孩兒的面做這種事呢?</br> 小太子學著佛門祖師的口頭禪,念叨了一句“阿彌陀佛,佛祖莫怪”。</br> 金龍又低低昂了一聲,抬起一條龍須,圈住了琳瑯的腰身,用緊閉著尖齒的巨大嘴唇輕輕觸碰她的身體,深情的,眷戀的。</br> 與此同時,它被小太子抓在手里的龍須也動了,繞著小太子,將害羞的小家伙輕輕攬到了琳瑯的身邊。</br> “爹爹,你干什么呀!”</br> 跟“不靠譜的大人”面對面,小家伙扭捏手腳,更害羞了。</br> 他還沒做好心理準備呢!</br> 金龍張開了嘴,一股溫熱濕潤的氣息籠罩了母子。</br> 眾人愕然發現,金龍吐息,還吐出了一顆光輝燦然的珠子。</br> 佛門祖師默然不語。</br> 龍心。</br> 在洪荒神靈中,龍族擁有毀天滅地的能力,給人留下了極致兇殘的心理陰影。然而,這個以高傲、殘暴出名的神族,卻極為眷顧伴侶與血脈。</br> 在它死去的前一刻,它會將一身是寶的龍軀留給伴侶,無論是鱗片還是利爪,都是極為珍貴的防身材料。而對于未成年的幼子,它們不顧疼痛,硬生生剝離血肉,留下了一顆完好的龍心,這顆慈父之心傳承了它們所有的功力以及法門,希望為生活在殘酷洪荒時期的幼子爭取到更大的生存機會。</br> “爹爹?”</br> 小家伙并不解這其中慈父真意,只是疑惑撓了撓頭。</br> 金龍拱了拱珠子,湊到他嘴邊,示意他吞下去。</br> 小家伙只得為難看向自家的母親。</br> “你爹爹給你的見面禮,也是慶祝你的生辰,收著吧。”琳瑯摸了摸他腦袋。</br> 小太子才高高興興張開嘴,咽了下去。</br> “阿娘,是苦的?!?lt;/br> 他有些驚奇地說。</br> 還不是普通的苦。</br> 小太子不知不覺皺起了一張包子臉。</br> 真是好苦啊,感覺舌頭澀得麻了,都能打起卷了,沒有一點兒知覺。</br> 他從來沒有吃過這么苦的東西。</br> 突然,一股磅礴的力量在靈府中爆發,這讓小太子不禁驚慌失措。</br> 金龍用龍須撫著他的后背,慢慢的,小太子能駕馭了那股橫沖直撞的力量。</br> “阿娘,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很厲害了?!毙√铀贫嵌卣f,“渾身都充滿了勁兒?!?lt;/br> 琳瑯笑了,“那還不快謝謝你爹爹。”</br> “謝謝爹爹!”</br> 小太子笑嘻嘻撲上了金龍的鱗片。</br> 然而金龍的鱗片卻沒有像之前那樣一張一收,而是慢慢變得僵硬。</br> 這個時候小太子終于意識到了不對勁。</br> “爹爹,你……你是不是冷呀?”</br> 尚未見過生離死別的小家伙還抱著天真的念頭,怯怯地問。</br> 金龍先是遲鈍地搖了一下頭。</br> 然后又點了一下頭。</br> 是有點冷。</br> 但很快,它應該不會再冷了。</br> 附近的桃樹重新長出了枝葉,紅花累累,有一朵飄到了巨龍的爪子邊。</br> 它攏了攏爪子,試圖將這一朵小的可憐的花捧起來,送給它的妻子。</br> 插在她的鬢邊,肯定是很好看的。</br> 它的記憶其實已經開始模糊了。</br> 隱隱約約記得,那天新婚的清晨,她曾說芍藥是人間的情愛之花,那邊年輕的男女若是交往,就會用這種花送給意中人。</br> 芍藥也好,桃花也好,他也想折上一枝最好的,堂堂正正地送給他的意中人。</br> 可是它做不到了。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