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吱呀——”</br> 那紙窗關得不甚嚴實,寒風一吹,挾裹著雪片兒呼啦啦涌進細縫,爭先恐后要造訪溫暖的房間。</br> 有一枚雪片兒很爭氣飄到了臥室。</br> 打著旋兒,落到了羅帳外的一只手背上。</br> 那是屬于男性的手掌,腕骨勁瘦,指節修長,虎口與指腹生著一層細繭,是常年累月練劍所致。</br> 興許是察覺到了手背的冰涼,男人的尾指勾了勾,扯開了蒙眼的白綢,手腕一劃,探開了云絮般層疊堆積的羅帳,內室的格局清晰地收入眼中。</br> 四四方方的漆紅案臺,四四方方的箱篋,四四方方的藤椅。</br> 某位劍仙大人典型的直男審美。</br> 他忍不住想要坐起來。</br> 男人的腰剛挪動了一寸陣地,發現身上沉得很。</br> 他低頭一看,是個黑乎乎的腦袋。</br> 這個腦袋怪漂亮的,沒有四四方方,而是圓得纖巧精致,主人的發旋兒還是一只扁扁的小漩渦。秀茂的黑發如綢緞散開,松松垮垮遮住了細膩白皙的肩頸。</br> 而且主人的睡相實在是不老實,半個人幾乎掛在他身上了,一只長腿跨越危險的楚河界限,藤蘿般緊密纏繞住獵人的細腰。</br> “……”</br> 夭壽啊。</br> 他都是做祖父的老人家了,受不得這種刺激。</br> 玉無雪使勁捏著鼻梁,覺得自己得緩緩。</br> 得……好好緩緩。</br> 這一覺睡得格外漫長,以致于他的意識與記憶都變得非常混亂、零碎、晦澀,猶如復雜打結的線團,尋不出那一根最初的線頭。</br> 他好像是記得,上一刻是在寒冬凜冽的街上,他拎著兩個小孫兒去看熱鬧的廟會,小家伙們已經鬧騰了幾天了。</br> 然而這一刻,他身處溫軟床榻,天色甚至還未明朗,枝梢上依偎著含羞帶怯的月娘子,正透著窗,窺著里頭兒的一對交頸鴛鴦。</br> 掌心下的肌膚微微滾燙,隱約可見那艷靡的絳紅花兒。</br> 天魔沙華。</br> 以往不是沒有出現過這種混亂情形。</br> 他身為天道,擁有無與倫比的法則能力,推演過去,預知未來。而玉無雪的玄妙神識中沉睡著一道天外化身,平日里不顯山水,卻會在他受到威脅的危險時刻蘇醒,替他掃除障礙,將錯亂的命運撥回正軌。</br> 因此現在他還不確定,自己是不是因為在廟會中見了佛,心有所悟,再一次重返過去。</br> 亦或者是,他原本的時間不變,只是天道化身察覺他對琳瑯的迷戀,推演了未來的命運,并造了這場黃粱一夢,當做警示,讓他早早做好應對之策。</br> 由于被琳瑯虐了千百遍,天道已經習以為常了,面對這種情況,他除了一開始的驚愕,很快恢復成老爺爺的淡定心態。</br> 于情于理,他都不可能對琳瑯下手的。</br> 這就注定了,無論輪回多少次——他依然會是犧牲者的身份。</br> 可他也確實是有些倦了。</br> 予她如意郎君,予兒女雙全,第一次他不知情,忍著命運的捉弄,可以狠下心成全她。</br> 可這第二次,遍嘗荊棘苦楚的他還能照做嗎?</br> 男人看了眼熟睡的女人,默默掀開了錦被。</br> 他推開了房門,很快走遠了。</br> 雪紛紛而下,掩蓋了一切蹤跡。</br> “嘭——”</br> 一扇木門報廢了。</br> 副掌門摟著他的小被子睡得正香,突然面門一冷,危險襲來,他下意識就出拳打去。</br> “咔——”</br> 那木門破了一個洞,完美卡住了副掌門的上半身。</br> 副掌門還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頂著尚未梳洗的雞窩頭,瞇著惺忪睡眼,迷迷糊糊摸了一下木門的邊框,嘟囔道,“奇怪,這春餅怎么變得這么大……”</br> 于是,縹緲如云的青衣劍仙形象瞬間崩塌。</br> “……噗。”</br> 來人沒忍住噴了一口。</br> 副掌門看見六師弟那張胖乎乎的臉,立馬清醒了,聲音帶著一絲咬牙切齒,“無岸師弟——”</br> 一般師兄連名帶身份叫人的時候,往往是火山噴發的前兆。</br> 胖長老非常有眼色,先是拔出劍,刷刷幾下破開木門,稍稍解救了一下師兄的縹緲如云的劍仙人設,又狗腿跑過去,捏著師兄的小爪子,滿含熱淚地說,“師兄,不是師弟非要打攪你,實在是目前有大事發生,師弟慌得六神無主,情非得已,只能出此下策啊!”</br> 副掌門陰測測地說,“你又把五師弟的燒雞給吃了?你告訴我,這是這個月的第幾次了?你信不信這回五師弟烤你,我第一個遞上火把?正好三師弟快回來了,他給我尋的**玄火可以派上用場了。”</br> 胖長老差點哭暈,連忙抱大腿,“師兄,你咋能這樣見死不救呢?那只雞死得其所,師弟又沒有吃獨食,雞頭雞屁股這種天地美味我可都孝敬您了啊!”</br> 哭唧唧,不帶這樣玩師弟的。</br> “……”</br> 噢,一時生氣,差點忘了這回事。</br> 副掌門咳嗽了一下,和藹地說,“無岸,一大早的,你找師兄什么事啊?這么急急忙忙趕來,瞧把你累的。”他還想擦擦師弟腦門的汗顯示有愛的師門情,一看對方那寬廣如餅的額頭,甚么胃口都沒了,只得打消了念頭,委婉地說,“師弟,你該減個肥了。”</br> 胖長老毫不在意揮了揮手,很自然說漏嘴,“等我把五師兄的牛羊雞鴨都吃完了再說。”</br> 副掌門優雅微笑,站起身來。</br> 胖長老龐大的身軀哆嗦了下,討好地說,“自然少不了師兄那一份!”說著他一拍腦袋,聲音帶上了幾分焦急,“師兄,現在可不是說這個的時候,您趕緊去天極峰看看,師、師弟要跳崖啊!”</br> 副掌門腳一崴,驚愕看人,“你說什么?”</br> 怎么好端端的想不開要去跳崖呢?</br> 師兄弟乘著飛劍,迅速到了案發地點。</br> 天極峰是劍門最高的一座山峰,上可摘星,下可俯地,百丈狂瀾飛泄而落,氣象雄偉磅礴。劍門有兩處禁地,一是祖師安眠的劍陵,二是悟道生死的天極峰,能踏足此地的劍修無一不是得了天地造化,修為已臻于化境,否則尋常劍修靠近,不出幾息便被天極峰的凌厲氣勢壓垮,余生再難寸進。</br> 師兄弟到的時候,看到不遠處還站了個女人。</br> 對方似乎是來得很急,長發也沒有簪起,松松系了一根鵝黃發帶。</br> 師兄弟的心情有些微妙。</br> 要是沒猜錯的話,這根發帶似乎是師弟的束發之物。</br> 還是……最便宜的那種。</br> 縱然是這樣,女子的風華絕代完全沒有受到身外之物的影響,她披著一件黑貂斗篷,露出一抹紅裙艷色。聽到了腳步聲,她稍微側過臉,也不意外來人的身份,沖著他們頷首。</br> 隔著一層面紗,胖長老依然能認得出來這人是誰。</br> 頓時,兩位師兄的情緒更復雜了。</br> “你們來得正好。”紅裙女子道,“他設下了法陣,正好與我相克,我進不去,麻煩你們去看看,他的情況如何了。”</br> 副掌門跟胖長老面面相覷。</br> 相克?</br> 這是小兩口鬧別扭了?</br> 然而等兩人想要跨越法陣,同樣被符文阻擋在外。</br> 他們無奈看著遠處那道一動不動的修長身影,好像是老僧入定。</br> 下一刻,他抻了抻長腿。</br> 眼看著就要跳崖身亡。</br> 胖長老趕緊捏了個傳音小劍,語氣驚悚。</br> “師師師弟你冷靜點!有話好好說!”</br> 他家師弟沉默了一下,還是回了。</br> “師兄,我沒辦法了。我實在是受不了……”</br> 受不了重來一次依舊求而不得的苦果。</br> 胖長老覺得這話實在是沒頭沒腦的,師弟到底是受不了什么刺激?他不經意瞥見了琳瑯的發帶,以及斗篷領襟沒有遮嚴實的紅痕,突然腦補了一出他可憐的師弟被壓得不能翻身的恥辱情節。</br> 琳瑯畢竟是女帝,師弟落入下風情有可原。</br> 他頓時苦口婆心,“師弟,你還年輕,不能就這樣輕易放棄啊!”</br> 只要努力,總有翻身的一天!</br> “師兄,沒有用的,我試過了很多……”</br> 只可惜,無論他怎么地挽回,事情總是淪落到一種糟糕的境地。</br> 試過了很多什么?</br> ……姿勢?</br> 呸,他可是清心寡欲的劍修,怎么能聽這種葷話呢!要遭天譴的!師弟真是的!秀恩愛也不分場合!</br> 不過看在師弟這么慘的份上,胖長老摸了摸良心,不譴責師弟了,改譴責女帝了。</br> “閣下……”胖長老斟酌著開口,“不瞞您說,我們是看著小師弟長大的,在您出現之前,他連小姑娘的小手都沒摸過,也不懂得如何去取悅一個女子……”他有點詞窮,打住打住,怎么感覺越說越惹人遐想。</br> 胖長老咳嗽了下,捅了捅旁邊神游天外的副掌門,他們家的大師兄最會說漂亮的場面話了。</br> 副掌門:“……”</br> 他的瓜才吃到一半呢,怎么就成了被吃的瓜?</br> 他緩了緩神,保持不動如山的宗師氣場,接著師弟的話說,“小師弟年紀是小,只是,別看他成日板著一張棺材臉,卻也是個至情至性的熱血兒郎,遇上對手,一心也想較個高下的。”他以拳抵唇,含糊聲音,“小少年都有那么些稱王稱霸的心思,您何不順他幾回……”</br> 琳瑯冷笑,“那你們問問你們的小師弟,三天三夜我都允他了,他還要怎樣的稱王稱霸?他是不是想我死了才覺得逞夠威風!”</br> “咳咳咳——”</br> 這話威力太強,往兩位師兄的腦海里劈下一道驚雷,瞬間成了煮熟的蝦米,渾身冒著熱氣。</br> 這、這小師弟也實在是太孟浪了些……</br> “那……那小師弟這又是為了什么?”胖長老很是不好意思。</br> “興許是后悔了。”女帝垂下眼,“覺得腦子的沖動過了,就后悔了,后悔招惹我這般的女人。”</br> 師兄弟不敢說話了。</br> 這位也在氣頭上呢。</br> “行。”她胸脯起伏,吐了一口冷氣,“我也不是拿不起放不下的人,他既然要以死來擺脫我們的糾纏,還有什么可說的?我成全他,我也不礙他的眼,走得遠遠的,此生再也……”</br> “嘭——”</br> 師弟墜崖了。</br> 眾人還一陣懵逼。</br> 怎么不打聲招呼就跳了呢?</br> 琳瑯最后當然沒走成,她被胖長老苦苦哀求著留下來,直到跳崖的小師弟幽幽轉醒。</br> 他看了看床邊的琳瑯,嘆息般閉上了眼。</br> “怎么,本帝又是礙著了劍仙大人的眼了嗎?”</br> 男人呼吸平穩,不看她,“你回去罷。”</br> 有些事,重來一回就很容易想得明白。比如在太平古國里,他體內突然生出反噬異物,讓他錯手殺了琳瑯。他肉身強悍,劇毒之物別說是傷他了,連近身也困難,除非是琳瑯的身體早就種下毒蠱,在抵死纏綿之際悄然入侵,他對她全無防備,自然不會細心留意那一絲的不適。</br> 如今他們已有親密行為,想必那毒也纏上了他的經脈,時間一到就會爆發。</br> 他無意祛除此毒,想著安安靜靜等琊兒出生,再將他該有的一切還給他。</br> 只是面對琳瑯,他總是做不到心如止水。</br> 他怕自己會控制不住那股貪念,不惜任何代價據為己有。</br> 偶爾的時候,天道爸爸也會很陰暗,他動了些不該有的念頭,甚至想將人當成禁臠一樣囚禁起來。</br> 讓她遠離他這個危險源頭,是最好的選擇。</br> “回去?”琳瑯笑了,“本帝倒沒想到,劍仙大人吃干抹凈了,就迫不及待要趕人出門了。”</br> 玉無雪嘆了一口氣,像是對著無理取鬧的頑童,“你當如何?”</br> “不如何。”她攤開掌心,里頭是一枚通體漆黑的丹藥,“這是黃泉陰丹,吃了它就能羽化登仙,去極樂世界逍遙自在。你若吞了它,我們的事情就一筆勾銷,如何?”</br> 這丹藥,是能要人命的。</br> 她是想他死?</br> 玉無雪轉過頭,看她懶懶倚著,眉梢透出冶艷風情。</br> “……好。”</br> 他答應了,當著琳瑯的面吞下了致命的毒丹,然后合上眼,等待發作。</br> 一股薄薄的熱氣自小腹生起。</br> 他的額頭被汗水打濕。</br> 越來越不對勁了。</br> “你給我……吃得是甚么?”他發現自己的聲音也沙啞了,摻著一股濃烈的□□氣息,處處著火。</br> 不知何時琳瑯站了起來,她俯下身,隨意捆束的墨發落到他的脖頸,癢得厲害,她微笑著說,“不是說了嗎?它能送你去極樂世界。你這么有骨氣,應該用不著求人了呢。”</br> 天道爸爸緊緊閉著眼,壓抑住喉嚨的喘息,“出……出去。”</br> 琳瑯怎么會錯過這出戲呢,她興致勃勃瞧著,“您可悠著點,別把嘴唇咬破了,到時候你師兄又說是我這個妖女欺負他們小師弟了。”</br> □□在四肢百骸里流竄,天道強忍著咕咚咕咚沸騰的血液聲,他下了床,拽著琳瑯的袖子,要將她拖出去。他不能動用法力,因為法力至強,更能催發體內火種。可天道爸爸還是低估了小妖精的手段,她坐在椅子上,雙腿直接纏住了男人緊窄的腰,一臉驚訝地說,“呀,這腿怎么這么不聽話呢。劍仙大人息怒,妾身這就好好教訓它們。”</br> 劍仙大人雙目赤紅,鎖骨已經濡濕大片,因她的撩撥,法則力量瘋狂暴走。</br> 他突然伸手,抓住了琳瑯要收回的雙腿。</br> 重新勾纏到他腰間。</br> 琳瑯眉眼一挑,“做什么呢?”</br> “……求你。”</br> “……”</br> 隨后琳瑯被天道爸爸教訓得很慘。</br> 她醒來的第一件事,就是將這個男人踹下了床底。</br> 對方自知有罪,一聲不吭撿了衣裳穿好。</br> 又出去了。</br> 等琳瑯恢復過來,幾天都不見人影,揪住胖長老問,“你家的小師弟呢?”</br> 胖長老扒著她痛哭流涕,“姑奶奶,您行行好,我小師弟他就是一朵嬌弱到不勝涼風的小白花啊,他經不起您的摧殘!”</br> 追問之下才知道,天道爸爸又玩蹦極……哦不,是跳崖去了。</br> 琳瑯的心有點累。</br> 她矜貴清冷的天道爸爸什么時候變成一個神經病了?</br> 等太上長老接到傳信,帶著一眾徒弟風風火火殺回來,就看見自家小徒兒奄奄一息躺在床榻上,臉色蒼白,目光灰暗,一副不久于世的樣子。</br> “師傅,您回來了。”小徒兒輕輕地開口。</br> 他愧對師門,更愧對這個養育他的師傅。</br> “對不起,師傅。”他低聲道,“我想……”離開劍門,去一個不被打擾的地方隱居起來,然后等待命運的結束。</br> 白發老人用力抓住了他的手,沉痛不已。</br> “答應!答應!師傅都答應你!”</br> 玉無雪滿頭霧水,他還什么都沒說呢。</br> “師傅,你聽我……”</br> “無雪,師傅想通了,與其拘著你,這輩子你都不會高興的!你放心去做你喜歡的事吧,師傅不會阻攔你的!”</br> “師傅,你是不是……”弄錯了什么?</br> 白發老人憋回了眼淚,沖著身邊的弟子雷厲風行吩咐道,“去,去把老子最大的那只酸菜缸砸了,把最好的靈珠拿出來,咱劍門再窮,一份像樣的聘禮還是出得起的!不能平白讓人看低咱的身份!誰還不是金大腿啊!”</br> 師兄們同樣拍著胸膛,紛紛表態。</br> “小師弟你不用怕,二師兄這些年也攢了不少的私房錢,夠夠的!”</br> “對的,你五師兄的美男烤鴨檔今年可受歡迎了,區區份子錢,不在話下!”</br> “放心小師弟,三師兄很久之前夜觀天象,掐指一算,早就知道你會有出嫁這么一天,從你七歲那年就給你備嫁妝了!嗷,師傅別打,我發誓,我就想想,沒引誘小師弟做壞事啊,哎喲,我的屁股,師傅你輕點——”</br> 在三師兄的鬼哭狼嚎中,劍門迎來了最盛大最闊氣的一場婚禮,也是仙門與魔門的首次聯姻。</br> 仙魔之戀結出了另一種的結局。</br> 牽著紅綢拜見高堂,玉無雪還有些如墜夢中。</br> ……可能是跳崖的時候出現了幻覺,要不他再跳一次?</br> 他這么想著。</br> 玉無雪最后還是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要是新婚之夜去跳崖,琳瑯絕對會把他的腿打斷的。</br> 婚后的生活與平常沒什么兩樣,但他的稱呼除了“小師弟”、“小師叔”、“流光仙尊”之外,又多了一個“王夫”。</br> 是的,雖然師門給他撐腰了,但在魔門的大手筆“江山聘禮”之下,師傅跟師兄們還是沒出息,深深屈服在龐大靈石的魅力下,把他迅速打包給魔門,成了入贅的姑爺。</br> 所以現在玉無雪不去跳天極峰了,改去跳幽域的幽冥橋了。</br> 鬼看見他都要避著走,生怕自己在河邊一個打盹就被砸死了,真是太冤了,它們戰戰兢兢做鬼,招誰惹誰了。</br> 琳瑯算是服了這個間歇抽風的天道爸爸。</br> 每次弄得遍體鱗傷回來,還不是她給照顧著呢?</br> 到底是她折磨人呢,還是這人折磨他呢?</br> 她想不明白,但還沒琢磨出來,胸口一陣反胃,吐了天道爸爸一身。</br> 對方驚慌不已扶著她,一把脈。</br> 有了。</br> 于是天道爸爸傻了。</br> 小家伙很是折騰人,琳瑯覺得這出生以后肯定是個混世小魔王。</br> 她不好受,轉眼就折騰孩子他爹。</br> 孩子他爹總算消停了,也不去跳橋了,整日精心伺候她。</br> 瓜熟蒂落,小魔王降生。</br> “哇——”</br> 那哭聲洪亮,簡直算得上是驚天地泣鬼神。</br> 琳瑯吵得腦仁生疼,“閉嘴。”</br> 奇異的是,娃娃好似聽懂了她的話,立馬把嘴巴閉上了,還使勁撅起小屁股,非要瞧他的母親長個什么模樣。</br> 剛出生的嬰兒看東西是模模糊糊的,但這并不妨礙他興致勃勃揮舞小胳膊小腿兒。</br> 要阿娘抱抱。</br> 接生的女祭司就笑了,“一看就是個會疼娘親的,你要抱抱他嗎?”</br> 琳瑯被小討債鬼折騰了幾個時辰,正頭疼得很,“玉無雪那個混蛋呢?誰的兒子誰去哄……等等,這家伙不會又去跳河了吧?”</br> 心腹咳嗽一聲,“王夫聽您哭了,也蹲在墻角,嗯,偷偷哭了一會,后來才出去了,也不曉得……”</br> 話未落音,窗外投進一縷曙光。</br> 天明了。</br> 眾人怔了怔。</br> 幽域是森羅鬼城,只有月,沒有日,唯有到了三月,上天才會吝嗇照進一抹明光。可現下分明是一月,哪里來的光?</br> 難道是什么異象?</br> 祭司正苦思冥想,聽見小婢恭敬喊了聲王夫。</br> 那人身姿秀長,白衣翩然,眉眼略微疏淡,猶如月光映照的清霜,教人不敢輕易冒犯。可這位謫仙此時狼狽得很,衣衫被汗水打濕,鬢發凌亂,手里局促捏著一朵蔫了吧唧的海棠花,也不知他從哪里尋來的。</br> “傻站著做什么?還不快過來哄你兒子。”</br> 琳瑯瞪他。</br> 他低低嗯了聲,先是把花放到她枕邊,又替人擦了擦耳邊的汗,掖了被角。</br> 這才看向他的兒子。</br> 女祭司趕緊把小殿下遞過去。</br> 小殿下的胎發茂密,饒是如此,也遮掩不住那圓乎乎的大腦門。眼睛睜開了半點,水潤又朦朧,異常惹人憐愛。此時小家伙揮動著胳膊,傳達出要抱抱親親的意味。</br> 年輕父親屏住呼吸,小心翼翼抱住了那軟軟的小身子。</br> 如視珍寶。</br> 父子溫馨相擁,心腹們突然有種要落淚的感覺。</br> “叭——”</br> 一只白嫩泛紅的小腳丫惡狠狠踩在爹爹高挺的鼻梁上。</br> 眾人:“……”</br> 那小腳丫尤嫌不解氣,又叭叭□□爹爹美如冠玉的臉龐好幾下。</br> 去死吧渣爹。</br> 陛下說對了,小殿下果然是個混世小魔王來著,連人都沒認清楚呢,就干脆利落懟上了他親爹。</br> 于是雞飛狗跳的生活開始了。</br> “哇——”</br> 這是哭得凄慘的小殿下。</br> “琳瑯,我、我沒有弄哭他,是他自己哭的!”</br> 這是手足無措的天道爸爸。</br> 又比如,“琳瑯,琊兒又尿在我身上了。”</br> 琳瑯:“……”</br> 她看這對不是父子,是天生的仇敵吧。</br> 小團子長到兩歲,粘琳瑯更緊,當然,也對親爹更加虎視眈眈了,堅決拒絕他靠近阿娘半步。</br> 年輕父親憂郁著眉眼,身形愈發消瘦了,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他。</br> 琳瑯揉了揉額頭,她怎么就養了兩個討債鬼,小的一肚子壞水,大的心知肚明,還一昧縱容他,是不是傻了?</br> “你師兄來信了,說是他們打算組團逛人間的乞巧節?你要不要去?”琳瑯問他。</br> 其實這就是個幌子,劍門的師兄們生怕她欺負入贅的小師弟,隔三差五就要發來一份外交邀請,殷勤得很,尤其是瑯琊降生后,一向矜持的太上長老也加入了組團申請,常常是一群人逛到半路,師公就帶著小徒孫跑路了,回來的時候滿嘴的油,也不知是偷吃哪戶人家的叫花雞。</br> “你去嗎?”男人一如既往問她。</br> 琳瑯白他一眼,“我要是不去,你半路走丟了,誰拎你回來。”</br> 玉無雪微微笑了,柔聲道,“丟不了的。”</br> 小團子看得忿忿不平,這渣爹又在用他的美色迷惑他阿娘了!是欺負他包子臉嗎!別得意,他也會長大的,到時候比他還好看!!!</br> 一家人敲定了出游的日子。</br> 轉眼到了七月初七,夜色如水,星河爛漫。</br> 天道爸爸局促捏著袖袍。</br> 琳瑯卻抿了笑,“緊張什么?我都說,這身衣服是最適合你的,好看得很。”</br> 她給他挑的是一件絳紅色長袍,腰系玉犀,襯得他身姿頎長,面容清俊,尤其在煌煌的燈火下,紅衣艷艷生輝,照得這雙清冷的琉璃玉眸有了人間的熱鬧。</br> 玉無雪慣常白衣打扮,他第一次的紅衣還是當新郎官的時候,說是艷驚四座也不為過,可他從頭到尾都在注意她,自然沒有過多理會他人的驚艷。</br> “可是,很奇怪。”他為難蹙著長眉,鴉發梳著玉冠,謫仙風姿一覽無遺。</br> “有什么奇怪?”琳瑯指了指自己的嫣紅羅裙,又指了指瑯琊,“我還特意給琊兒換上紅肚兜呢,一家人就是要齊齊整整的。”</br> “……阿娘。”小家伙臉紅得滴血。</br> 穿紅肚兜什么的,太羞恥了。</br> 但是天道爸爸一下子就心理平衡了,變得從容起來。</br> 小團子猛瞪他。</br> 劍門的人早就到了,七嘴八舌圍了上來。</br> “師弟你瘦了,都成竹竿了,瑯琊枕著你睡覺就不怕硌得慌嗎!”</br> “嗯,恭喜師兄又胖了十斤,很快就能打響劍門第一胖的招牌了。對了,五師兄的雞最近還好嗎?是不是又走丟了?”</br> “……”</br> 得了,師門一枝花也就在母子面前裝乖,對娘家還是一如既往的毒舌!</br> 胖長老痛心疾首。</br> 沒想到你是這樣的師弟!</br> 今日是乞巧節,對于夫妻的意義倒是非同一般,劍門的人很識趣,給一家三口空出了單獨逛街的特權。</br> 晚風習習,街上到處是成雙入對,拖家帶口也不在少數。</br> 琳瑯一家三口的組合顏值太高,惹得路人頻頻回顧,還引來了一些覬覦夫人美色的地痞流氓,雖然最后免不了被那位謫仙丈夫暴揍得很慘,只能哭爹喊娘地求饒。</br> “走吧。”</br> 揍完人的天道爸爸神清氣爽走出來,自然而然牽起琳瑯的手繼續壓馬路。</br> 小團子:“……”</br> 你們是不是還忘了有個東西落在后面?</br> 難道……他就是那個真愛的兒子?</br> 他蹬著兩只小短腿噔噔噔沖上去,想要沖進了夫妻倆的手心,可惜個子太矮,直接竄過去了,差點撞到前頭的路人,還是玉無雪眼明手快抓住小兒衣領,把人晃了回來。</br> 一計不成,小團子滴溜溜轉著眼珠子,忽然指著旁邊馱著兒子的男人,響亮地嚷,“我也要!”</br> 他要折煞一下男人的威風!</br> 玉無雪怔了怔。</br> 小團子竊喜,果然猶豫了吧,放不下男兒的尊嚴了吧,很好,他這就向阿娘告狀,他根本不愛他!!!</br> 小團子正組織著告狀的話,務必要凄慘動人,突然雙腳懸空,一陣天旋地轉。</br> 小兒被父親拋了起來,兩條小胖腿正好架在父親的脖子上。</br> 視線驟然開闊。</br> 不遠處是一條青碧碧的河,有人正彎著腰,嬉笑放著河燈呢。</br> “坐穩了,別摔下去。”父親囑咐他。興許是之前懟師兄懟得過癮,年輕父親毒舌的毛病又犯了,忍不住多嘴了一句,“萬一真摔下去,鼻孔朝地,烙成了個大餅兒,我可不負責。畢竟我小時候也沒你這么胖。”最后一句輕描淡寫,簡直就是一萬點掉血暴擊。</br> 小團子大怒,揪著父親的頭發發泄,“你才鼻孔朝地!你才是大大大餅!我胖你管我吶!!!”</br> 盡管腦袋折騰成了雞窩,玉無雪很淡定牽著琳瑯走。</br> 年輕母親有些小孩心性,看見一串串誘人的糖葫蘆,央著夫君買。</br> 她吃了一枚,又一手捧著,殷勤遞給了玉無雪,歪著頭笑,“很好吃的。”</br> 玉無雪勾了勾嘴角,俯身咬了口,神色不變,說,“的確好吃,琊兒你也嘗嘗。”</br> “我不要吃你口水!”小孩子正在氣頭上呢,哼唧哼唧的。</br> 父親語氣落寞,“……不臟的。”</br> 小團子頓時僵住了。</br> 又來了。</br> 一個大男人成天憂郁做什么啊!</br> 半晌之后,小家伙才心不甘情不愿哼了聲,咬了一枚紅果子。</br> “啊我呸呸呸呸——”</br> 好酸吶。</br> 牙齒都快酸掉了。</br> 小團子被刺激得眼淚汪汪。</br> “你們……”</br> 小家伙氣得渾身發顫。</br> 簡直令人發指啊!</br> 居然聯手坑孩子!</br> 卑鄙!無恥!</br> “哈哈,被騙啦,小笨蛋,真可愛。”</br> 琳瑯將臉靠在玉無雪的肩頭上,雙手搭著,笑得樂不可支。</br> 小家伙氣鼓鼓瞪著兩人,都是壞人!</br> 不久后,街上的人見著了奇異的一幕。</br> 有一家人穿著紅衣,提著蟠螭燈,戴著昆侖奴面具,丈夫牽著妻子,脖子馱著一頭健碩的小馬駒,悠哉悠哉的,穿行在流轉的萬家燈火中。</br> 他們坐上窄窄小船,小兒撅著屁股,奔到船尾,放了一串兒亮晶晶的河燈。</br> 水波蕩呀蕩,河燈搖呀搖。</br> 阿娘,牛郎織女怎么還不相會呢?咱們都放了亮亮的河燈,牛郎再瞎,總該認得路呀。小兒仰著腦袋問。</br> 大概是喜鵲偷懶了吧。</br> 咿呀喜鵲太壞了。</br> 嗯,太壞了,不可以學它們。</br> 小兒等啊等,沒等到喜鵲,反而揉著眼,困倒在母親的膝頭。</br> 母親揉著眼,又歪倒在父親的懷里。</br> 父親無奈搖頭,取下斗篷,把母子倆蓋的嚴實。</br> 那后來呢?</br> 后來星子們馱來了月牙,小船兒棹來了暖風,小河燈牽來了點點螢火。</br> 一尾魚兒躍出粼粼水面,正殷勤搭訕著美麗的蟬娘。</br> 正是熱鬧的時辰呢。</br> 父親不知不覺睡著了,腦袋埋進了妻子溫暖的頸窩。</br> 而小兒打起了淺淺的呼嚕。</br> 干嘛去呢?</br> 他去夢里找他的壞喜鵲啦。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