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咳——”</br> 輕微的咳嗽聲引起場中眾人注意。</br> 琳瑯被韋淵挾持在胸前，戒刀吻在頸側。</br> 瓷白的肌膚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蜿蜒落下,染紅衣襟，</br> 對方箍得太緊,她難受地低咳起來。</br> 為了今日的出家剃度,長公主斂了華裾鶴氅的絕世光華,一身素衣玉簪，腰如細細柳枝,輕脆易折。眼下她深陷桎梏,蒼白憔悴幾分,與頸上的血跡相襯，艷靡得驚人。</br> 她眉眼泛著倦色,依舊擲地有聲,呵斥他，“你瘋了不成，誰教你這以命換命的蠢法子？”</br> 元懷貞一怔。</br> 師娘甚少會發這么大的火，往常她生氣，至多是眉梢唇角流露出三分痕跡。</br> 她第一次把他罵到狗血淋頭，還是師傅逼著他發毒誓那日。</br> ——元懷貞，我當初送你上山,讓你拜師學藝，你學的是什么？毫無底線地妥協嗎？</br> ——疼不疼？</br> ——你別唬我，這血味這么濃，你的傷定是重了,快別跪了，回去上藥。</br> 他依稀記得，她指尖觸碰他頰上的掌印那一抹溫熱。</br> 那熱，好似他幼時睡在花枝底下的潮熱，一團團一簇簇的甜蜜花香熏得他雙頰緋紅，做了個五彩斑斕的美夢，被悶得窒息也不肯醒來。</br> 當她觸碰他，當她眼底出現他的身影。</br> 一剎那，銀瓶乍破，心潮如海。</br> 于是，日久天長，慈悲醫者練出了金針刺穴，也養出了玲瓏心事。</br> 當奚驕不知廉恥爬上師傅的床帷，他頭一個念頭便是，他要帶師娘離開闌門，去一個山清水秀誰也找不到他們的地方，建一座茅屋，養一籠雞鴨。</br> 他有一身醫術與好力氣，可以上山采集草藥去集市賣錢，或是到山腳開一家小醫館，他閑時再去掙點外快，總能供養得起長公主的綺羅珠履。</br> 那時他沒想那么遠，只想著把師娘帶離傷心之地。</br> 其余的，什么情啊愛啊，大師兄沒想過，也沒發覺。如果不是蓮房那一次旖旎到令人沉溺的意外，他怎會心存妄想，與她并肩同行？</br> 她對他而言，像是一場夢境與現實交織的矛盾命運，入夢雕琢得多圓滿，現實就有多慘烈。</br> “琳瑯。”</br> 元懷貞輕聲喚她。</br> 他向來是稱她為長公主。</br> 對于一個純情靦腆的大夫來說，親昵呼喚姑娘的閨名等于要了自己的小命。</br> “我不是一個好師兄，我耽于情愛，辜負了小四與小五。我也不是一個好大夫，千金不治，活人不醫。但我，對你從來是一心一意，從骨到發，無一不是你。”</br> 韋淵捏緊了戒刀。</br> 元懷貞步步走近，直到離二人還有些距離，稍微站定，腰桿挺直，拔出了劍鞘里的銀霜之劍，寒芒湛然，皎如月輝。</br> 發絲飛揚，置在頸前。</br> “大師兄，你……”</br> 不會是來真的吧？</br> 秦棠的腦海里一片空白。</br> 他見過無數陣仗，喜宴那次也讓他大開眼界，但他從未見過，竟會有人為了保全他人而自刎，比殉情還要來得壯烈。</br> 元懷貞緩緩道，“今日，我以一身熱血，償你昔日之恩。稍后，我親自會去地府，向小四與小五賠罪。”</br> “噗嗤——”</br> 猝不及防，鮮血四濺。</br> 離得近的韋淵尚未躲開，眼皮濺了血，他下意識閉了閉眼。</br> 頃刻，一股寒風襲來，男人當機立斷，往旁邊一滾。他腕口被震得發麻，脫了手，琳瑯輾轉到另一個充斥著草藥氣味的懷抱中，臉頰熱得離奇，全是粘稠的鮮血。</br> “沒事吧？”</br> 元懷貞清亮的聲音變得低啞，他方才計算著角度，借著割喉的舉動，飆出毒血，濺了對方的眼，奪得可趁之機。</br> 只是，他再如何注意分寸，脖子畢竟是人體脆弱又易傷的部位，他一把抓住纏在琳瑯手上的發帶，一面點了止血的穴位，快速裹住了流血的頸子。</br> 與此同時，二師兄的動作絲毫不慢，當大師兄抱著琳瑯退開，他替了他的位置，與師傅韋淵展開搏斗。</br> “這是解藥，快吞下。”</br> 元懷貞扯開小玉瓶，指尖捻著一枚紅色丸子，塞到她的嘴里。師傅韋淵是闌門弟子心目中的高山深谷，超群絕倫的醫術是這個男人的冰山一角，真對上他，作為首席弟子的元懷貞也不敢說有絕對的把握。</br> 何況他之前為了解長公主的春蠶蠱，一身內功盡付東流，師傅肯定是知道的，難保他不會以此做文章。元懷貞眉眼一斂，不顧有傷在身，提著一把劍就加入混戰。</br> 門主大人跳到了佛像上，他俯瞰著兩個弟子，冷笑，“怎么，如今你們為了一個女人，竟要欺師滅祖了？老大，老二是個叛徒，我就不說了，你是我醫家一脈的真傳，師傅不擇余力培養你，你要刀劍相向報答你師傅？”</br> 在眾多弟子中，唯有元懷貞繼承了韋淵的衣缽，他對這個大弟子付出諸多心血，不曾想，有朝一日，師傅二人竟會站到對立面上。</br> 元懷貞心神一顫，飄渺似云的身法出現了破綻。</br> “啪——”</br> 一條赤紅長鞭在他后背綻開，筋骨塌陷半寸。</br> “大師兄！”</br> 秦棠伸手一撈，接住了紙鳶般栽倒的黑衣醫者。他循著長鞭，驚疑不定看向蓮花座上的一名少年，他雙目赤血，渾身釋放煞氣。對方收回長鞭，捧著一截鞭骨，小舌伸出，慢慢舔著鞭上的猩紅，用最天真的面相詮釋著暴戾血腥。</br> “小六？”</br> 小六置若罔聞，喉嚨咕咚吞咽，貪婪吸著長鞭縫隙里的血，一絲也不肯放過，舔得干干凈凈后，毫無感情的眼睛鎖定了在場的三頭獵物，血腥味最重的大師兄是獵人的頭號目標。</br> “你對小六做了什么？”</br> 二師兄顫抖的語氣壓抑不住憤怒。</br> “只是一個失敗的半成品。”韋淵嘆息道。</br> 世人眼里，他是光風霽月的闌門門主，本人是天縱奇才，夫妻恩愛和順，兒子活潑，弟子聰慧，名聲權勢唾手可得。他覺得不夠，遠遠不夠。</br> 韋淵沉迷醫術，對傳說中的返老還童之術很感興趣，他于是下了山，替慈悲盟的一位長老奪了盟主之位，扶為傀儡，替他試驗還童丹。</br> 小六是一百名孩子中唯一存活下來的絕佳根骨。</br> 為了將人放在眼皮子底，他讓傀儡盟主送他上山，親手觀察與打磨。</br> 但是，他不得不承認人間的軟玉溫香過于纏綿，他與長公主成婚多年，心腸也被一點點磨得軟了，他偽裝得太久，自己仿佛成了真正的君子，漸漸沉迷，把還童丹的事情給擱置了。他生來完美順遂，和離之事是落在白紙上的污點。</br> 韋淵無法容忍事情不受自己控制。</br> 明明當年一見鐘情的是她，死纏爛打的也是她，他將她放在心上，她卻拋開他，投入弟子懷抱。</br> 不過沒關系，今日之后，他會將她的尸體，再度裝回自己的籠子。</br> 他韋淵想要的圓滿命運，誰也不能阻止。</br> 韋淵取下腰間的蛇紋玉長笛，橫在唇邊，吹奏一曲奇異古調。</br> 寺外的蟲蛇紛紛蘇醒，白日出洞。</br> 小六目中兇光大盛，長鞭一甩，纏住了大師兄的手腕，其蠻力之大，絞下一層血皮。元懷貞失血過多，是場中最虛弱的人，被小六狠狠一拽，撞著蓮花經幡倒飛出去。</br> “咳咳咳——”</br> 劇烈的咳嗽聲伴隨著吐血。</br> 秦棠喉嚨中的小心還沒蹦出來，一截玉笛攔住了他，韋淵鎮定自若，袍角無塵，“老二，你的對手，是師傅。”他似笑非笑，“讓師傅瞧瞧，你這個敢偷天換日的小老鼠偷吃了佛祖多少燈油，會不會吃得太少，一朝被打回原形。”</br> 小六持著淌血的紅鞭，一步步朝著尚未恢復的琳瑯走去。</br> 他面無表情舉起了鞭子。</br> “嘩啦啦——”</br> 屋檐塌了半角，灰瓦混合著塵泥噼里啪啦掉落下來，強烈的日光中滾落一道狼狽的身影，他顧不得抖落滿頭的草屑，半空中擲出一枚銅錢，凌厲的鋒芒硬生生震得小六摔了鞭子。</br> “……小五？你怎么在這？”</br> 琳瑯吞了解藥，等著藥效過去。但醫仙大人出品，實屬當世精品，她怕是一時半刻難以恢復。</br> 李千機的身形一僵，他要怎么說，他一聽說她出家，氣得又吃了兩百只燒雞，由于積食過于嚴重，他好幾天睡不成覺，挺著圓滾滾的肚子思考人生。</br> 等他思考完畢，他如青蛙般趴在寺廟的屋檐上三天三夜了，昨天淋了小雨，此刻更是臭不可聞。</br> “師娘……你、你沒事吧？”</br> 滿身泥灰的五師兄吞吞吐吐，“我就是路過，然后，然后腰一閃，被風刮了下來，哈，好巧哦，你也在這里化緣嗎……”</br> “巧嗎？”</br> 寺中響起另一道聲音，冷淡的，渾厚的。</br> “怕是不見得。”</br> 李千機心想著這把嗓子怎么熟悉得有些詭異，他扭頭一看，又松了口氣，“四師兄，是你啊。”</br> 不怕不怕，來的是自家人。</br> 他剛放松一下，四師兄解開身后綁縛的紅纓銀槍，握在手里，鋒利的尖頭指著不遠處的琳瑯。</br> “四師兄，你干什么？”</br> 李千機相當警覺，立刻擋在琳瑯面前。</br> “五師弟，你也……喜歡她？”</br> 那個“也”字說得諷刺。</br> 小五沉默。</br> 四師兄慘然一笑，“事到如今，你還護著她，你難道就不恨她嗎？因為她，你失去了千金閣，為他人做了嫁衣。”四師兄看得只是最淺的一面，實際上，他的五師弟除了失去了千金閣，還被琳瑯親手種下的蟲環反噬，承受碎骨斷筋之痛。</br> 最痛的是，他明明快要放下了，偏偏自己找死，去偷聽了墻角。</br> 長公主一個“曾”字，剜得他心口鮮血淋漓。</br> 他想，他至死也忘不了有這么一個風華絕代的人，他動心過，便已萬劫不復了。</br> “都過去了。”李千機深吸一口氣，擠出笑臉，“不是有一句話這么說嗎，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br> 四師兄指骨捏得泛白，失控地吼，“可是我的國家完蛋了！我沒有家了！”他仰天大笑，笑出了眼淚，“我答應我的陛下，要給他守好邊疆，然而我失信了，我失信了！我是個千古罪人，臣耽于美色，臣罪該萬死！”</br> 是師傅給他治好了眼睛，也給了他復仇的機會。</br> 四師兄握緊槍身，凜然生威，他垂眸瞧著唇色蒼白仿佛奄奄一息的長公主，劍眉登時一挺，掩去了那鉆心裂肺的痛，變得冷硬而不近人情。</br> “長公主，我說過，他日相見，不死不休。現在，我來取你……性命。”</br> “嗤——”</br> 李千機指尖又多了一枚銅錢，方形缺口正好套中尖鋒。</br> “李千機，你要與我雷青嶺為敵？”</br> 四師兄雷青嶺一身凌厲氣勢，從無畏懼。</br> “四師兄。”李千機收斂起嬉皮笑臉的痞氣，神情漸漸認真起來，“對不起，你要傷師娘，我無法坐視不管。”</br> “哈！”四師兄露出諷刺笑意，“如此蛇蝎毒婦，你竟然護著她，老五，你跟大師兄和二師兄一樣，真是豬油被蒙了心了。也罷，你我同門情誼到此為止，今日生死各安天命，休怪我心狠手辣，刀槍無眼！”</br> 李千機知道四師兄的倔強脾氣，只要是他認定的事，絕無更改。于是他不再猶豫，朝人灑出一片光亮銅錢，叮當作響，刺得眼睛發疼。</br> 趁著四師兄被銅錢分神，他托起琳瑯往寺外跑，得趕緊離開是非之地。</br> 銀槍呼嘯而過。</br> “快趴下！”</br> 琳瑯聲嘶力竭。</br> 然而到底是慢了一步。</br> “啪——”</br> 一柄折扇凌空飛開，以不可思議的力度蕩開了銀槍，紅穗飛舞，尖鋒險而又險擦過李千機的耳朵。</br> “老三，你也要阻我？”</br> 四師兄喘著粗氣，胸中燃燒著熊熊烈火。</br> 三師兄青衣黑帽，他臉上泛著病態的雪白，帕子捂著嘴，拿開之后，唇緋紅得熱烈，“小五，帶長公主離開，這里交給我。”</br> “可是你……”</br> 李千機幾乎是一瞬間看透他的病軀，濃烈厚重的藥味依然難以掩蓋沖天的血腥味。</br> 不但是四師兄，他會成為小六的目標。</br> “走。”</br> 三師兄平靜吐出了一個字。</br> 他沒有去看長公主，等死之人，不該牽掛。</br> 正如五歲的他，被父母帶著，赴了長公主的生辰宴，他第一次見了那十六歲的少女，高臺之上，沒人比她更耀眼了。他崇拜她以女子之身治國，情愫暗生，便瞞著家中長輩，偷偷去了闌門。</br> 他不敢奢求更多，只想有生之年多見幾面。</br> 年歲易長，少年青蔥情字不改。</br> 三師兄趔趄了一瞬。</br> 糟糕，跋山涉水太消耗體力了。</br> 五日未睡的三師兄略微昏眩，他抽出匕首，往臂上割上一刀。他凝視著，蒼白的肌膚下潛伏著淡青色的血管，而脈搏已弱不可聞。</br> 拜托了，讓他再爭取一些時間吧。</br> 他的心上人，是大盛最尊貴的長公主，應無病無災到壽終正寢。,,大家記得收藏網址或牢記網址,網址m..免費最快更新無防盜無防盜.報錯章.求書找書.和書友聊書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