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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13 章 畫地為牢·天道(上)

    疼。</br>  好疼。</br>  五臟六腑俱是著了火。</br>  男童蜷縮在青席上,冷汗浸濕了白色小衫。</br>  燈火長明的大殿中,女侍提著一盞盞紅燈,魚貫而入。為首的女子紅服金冠,面紗覆臉。那雙勾魂奪魄的鳳眼上挑著,往旁邊的賓客席斜了一眼。</br>  眼波流轉。</br>  眾生顛倒。</br>  她……是誰?</br>  男童的嘴唇被咬得發白。</br>  “這件小東西呀,是我魔門獨一無二的青絲鐲,意為三千青絲可為君挽,從此碧落黃泉,只綰一人之心。”</br>  “真奇怪,你的身體是冷的,怎么就耳朵紅得厲害?”</br>  “打我也好,罵我也罷,我的命都是你的?!?lt;/br>  誰?</br>  是誰在說話?</br>  “疼不疼?”</br>  “不……不疼……”</br>  “不疼,便好。”</br>  “那我便不同你一起回去了?!?lt;/br>  她走得決絕,深雪中再無回頭。</br>  碎骨之痛,寸寸深入。</br>  血蜿蜒了一路。</br>  夢境的畫面又是一轉。</br>  “妾身說,恭喜天道大人賀喜天道大人,您很快就能斷子絕孫了呢!”</br>  ……不。</br>  “你是天道,是眾生命運,是天地至尊,為了大道公正,為了眾生平等,你不應有情,不應有欲,縱然是一時的羈絆,也只能留在世間。”</br>  不是的。</br>  他拼命想要反駁,卻只能徒然看著她笑著墜著眼淚。</br>  “你為了以絕后患,當場碎了我的天魔骨……七十二根,不多不少?!?lt;/br>  “命運嫌我礙眼,作為螻蟻還能怎樣?無法反抗,不過是一死!”</br>  “我能如何!”</br>  “你滾!你別碰我!”</br>  一句比一句絕望。</br>  男童揪住胸口,低喃著,“琳瑯,心肝兒,不要……”</br>  直到——</br>  “死了。”</br>  “死了!都說死了!阿娘是被你害死的!你還我阿娘!你還我??!”</br>  “爹爹,你把,你把阿娘還給孩兒,孩兒會好好聽話的,孩兒,孩兒給你磕頭了……”</br>  對不起,對不起,父親無能為力。</br>  “啪!”</br>  小孩打落父親的掌心,眼里滿是仇恨。</br>  “我,天魔瑯琊,于此刻立誓——”</br>  “天道不公,誅而代之,至死……方休!”</br>  “不?。?!”</br>  一道身影摔下床底。</br>  夢碎了。</br>  他醒了。</br>  “吱呀——”</br>  房門被人推開,二八女郎捧著銅盆,寵溺笑道,“阿弟,你睡相又不老實了,快來洗把臉?!?lt;/br>  “……阿弟?”</br>  玉無雪抬起眼,煞白的小臉上殘留著淚痕。</br>  師兄師姐不會這樣喚她的。</br>  這是哪里。</br>  這人又是誰。</br>  “哎呀,你怎哭得像個小花貓?可是被魘著了?手也好冰?!迸膳跗鹚氖滞?,往嘴邊呵了口氣。</br>  玉無雪猛地抽開。</br>  女郎抿嘴,打趣道,“行,我家崔小郎君說了,只有你家的媳婦兒才能碰你——崔小郎君,用膳時辰已到,你若是不多吃點,長些肉,日后可是連提劍的力氣都沒有,還怎樣仗劍天涯揚善懲惡呢?小花貓兒,快洗臉罷,水要涼了!”</br>  ……崔小郎君?</br>  好熟悉的稱呼。</br>  他怎么想不起來了。</br>  玉無雪雙手探進銅盆里,捧起一抹溫水。</br>  水面映出了一張陌生的、稚氣的、又有點兇的面孔,而眸光卻是澄明冷淡的。</br>  那像是一尊魔王里住了一檀心佛。</br>  崔小郎君。</br>  崔小郎君。</br>  崔小郎君。</br>  “景哥兒今日是怎么了?”飯桌上,母親有些憂心,探了探小兒的額頭,“莫不是昨夜寒涼,入了病氣?”</br>  他唇薄微淡。</br>  崔家姐姐溫柔嫻靜,待嫁閨中,也有幾分女兒淘氣,“娘,咱們的紅景小弟興許是想小玩伴了,您呀,就別管他了,這混世小魔王,成天拈雞惹狗的,該他受的。”</br>  父親則是咳嗽了聲,“紅景啊,你也十歲了,別再欺負人小姑娘了啊,玉先生體弱,膝下只有一女,眼珠子般疼著寵著——”</br>  男童摔下碗筷,瘋了般往外跑。</br>  家人見怪不怪。</br>  “怎么又跑了?景哥兒,快回來!”</br>  “算了,等他餓了自然會吃的?!?lt;/br>  小院里飄出紅豆飯的香氣和絮絮低語。</br>  男童沖出了院門。</br>  拐角撞上了人。</br>  小姑娘哭哭啼啼的,從地上爬起來,接著跑。</br>  他心口一滯,拽住了對方的手腕。</br>  “呀,好疼,你放手呀!”</br>  嬌氣、莽撞,正是杏子未熟時候。</br>  “……琳瑯?!彼聊似?,“你是玉琳瑯?!?lt;/br>  是他燃燒了天外化身,重回過去見到的琳瑯。當他尋到她時,她七十二根天魔骨俱碎,喪失了求生意志。他抹除了她的半生恩怨記憶,帶她到了一處叫琉璃鎮的地方,養傷隱居。</br>  只是,為什么他會變成崔家的小郎君?</br>  崔小郎君,崔紅景,左鄰右舍避之不及的混世小魔王。</br>  去年歲末,他的小姑娘還跟人打了一架,打得嘴角破皮,令他心疼不已。</br>  后來……</br>  后來這對小冤家成了婚。</br>  是他允的婚。</br>  是他梳的頭。</br>  亦是他送的嫁。</br>  他從她的男人,變成了她的父親。</br>  可——</br>  他才是天道至尊,尋常命運有什么資格,一而再,再而三,擺弄他?</br>  指節緩緩收緊。</br>  他眼底漸生戾氣。</br>  “疼,好疼啊,你放手啊,小混蛋!”</br>  小姑娘生氣地甩動。</br>  玉無雪緩慢抬頭。</br>  從現在起,他是崔紅景,崔家小郎君。</br>  “喂,你撞了人,吱都不吱一聲,未免太過分了吧?!彼恼Z氣從生澀到自然,“正好,你上次不講理,踢了我臉一腳,害得我足足養傷了半個月,這筆賬今日算也不遲?!?lt;/br>  小青梅畏懼他,可嘴皮子還是那么驕橫,“你一個男的,又不靠臉吃飯,這么揪著不放,有意思嗎?”</br>  “有意思,本少爺覺得非常有意思?!?lt;/br>  小姑娘一噎。</br>  她踢著街邊的小石子,郁悶道,“爹爹欺負我,你也欺負我,都是壞人?!?lt;/br>  崔小郎君握住了她的手。</br>  小姑娘愣了愣,試圖掙脫,反被握得更緊。</br>  “你,你干什么呀!”</br>  男童直視前方,“想闖蕩江湖嗎?我可以帶你私奔?!?lt;/br>  “……江湖?私奔?這什么呀?”</br>  男童偏過頭。</br>  明明是幼小細嫩的軀殼,身量還不足成年男性的腰際,而語氣篤定令人信服。</br>  “我們可以去一個熱鬧的、有花燈、有桃片糕的地方,就我和你,再沒有旁人。”</br>  小姑娘遲疑一瞬。</br>  “那我爹爹……”</br>  “等你玩膩了江湖,我們再回來看他。崔家會照顧好他的。”他鬢角小發隨風飛揚,“怎么,你不愿意?還是繼續被欺負?”</br>  小青梅冥思苦想,最終吐了口氣。</br>  “好吧,我跟你走?!?lt;/br>  兩只小手握在一起。</br>  檐鈴蕩蕩,車馬粼粼,日光拂開了薄霧,街道市井充斥著嬉笑怒罵。天命牽住他的小姑娘,走過酒肆、茶樓、當鋪、金銀坊、抱琴臺,經過小販、游客、富商、官紳、僧人、兒童,春風離了岸,微醺著過路人的耳目。</br>  走。</br>  快走。</br>  “你走得太快了,我,我腳麻了。”</br>  玉無雪抿唇看她,小姑娘怯怯低頭,“是真的,我沒出過遠門?!?lt;/br>  “……嬌氣。”</br>  “人家才不嬌氣呢?!?lt;/br>  小姑娘眼巴巴盯著經過的糖葫蘆串。</br>  不多會兒,她手上就多了一串。</br>  “姓崔的,崔紅景——”小姑娘舔了兩口糖渣,“嗯,看在你對我好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之前的事了?!?lt;/br>  男童伸出指頭,將她粘著唇的發絲勾回耳邊。</br>  “我還能對你更好?!?lt;/br>  她瞪圓了眼。</br>  “還能更好?難道,難道是天天請我吃云片糕和糖葫蘆?”</br>  男童眉眼有了幾分瀲滟。</br>  “對?!彼詭дT哄,“你只喜歡我一個人,我就天天請你吃?!?lt;/br>  小姑娘似懂非懂。</br>  “拉鉤。”</br>  “拉鉤!”</br>  不遠處傳來一聲聲焦急的呼喚。</br>  “……琳瑯!你別嚇爹爹!”</br>  “小弟,小弟,你在哪兒?”</br>  兩家人出來尋人了。</br>  崔紅景冷眼看著那男人將他的小姑娘抱在懷里,揉著她的發旋兒,如同珍寶失而復得。</br>  懦弱,無能,還心軟。</br>  所以,“他”只能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br>  這次,他絕不會放開。</br>  “嘩啦——”</br>  梧桐葉沙沙作響。</br>  白衣少年手持長劍,如江河起浪,雷霆萬鈞,一身清輝湛然。</br>  鄰家小女踩著矮梯,興致勃勃觀戰。</br>  快了。</br>  她年歲到了,該許嫁了。</br>  玉無雪簪了一朵海棠花,以劍贈之。</br>  “送我的?”</br>  玉小娘子興奮揚眉。</br>  “琳瑯,嫁給我?!?lt;/br>  她手指捻著花枝,笑得眉眼彎彎。</br>  “好呀。”</br>  大喜之日,新郎官牽著紅綢,引著新娘跨過門檻與火盆。</br>  “恭喜啊,天作之合,早生貴子!”</br>  “來來來,多喝一杯!”</br>  崔紅景披掛著紅綢,臉龐俊美,被賓客們圍在中間。他聽見“自己”說,“姑爺不善飲酒,我替他喝。”</br>  呵。</br>  他看向自己掌心紋路,淡得很看不清生死命數。</br>  可那又如何?</br>  他終歸贏了。</br>  崔紅景撫平凌亂衣襟,踏入喜房。</br>  他倒了兩杯酒,端著走近新娘。</br>  蓋頭滑落肩膀。</br>  今晚的她紅妝艷飾,曾經是他讓鎮上最有福氣的十全老人給裝扮的,他作為父親,看完了全程,知道眉如何畫才美,知道唇如何涂才艷。</br>  “崔紅景——”</br>  “叫夫君。”</br>  她含羞帶怯,“夫君。”</br>  他將酒杯遞到她眼前,“喝了這杯合巹酒,你我,便永結同心,生生世世,再不分離?!?lt;/br>  兩人纏臂而飲。</br>  “咣當——”</br>  金樽落地,發出清脆的聲響。</br>  新郎的唇邊溢出暗紅的血。</br>  而新娘則是笑意滿臉,“我等了這么久,終于等到了你自投羅網,玉無雪,你以為你變了副模樣,我就認不出你了么?你碎我七十二根天魔骨,廢我根基,毀我道心,今日,我便要你死無葬身之地。”</br>  崔紅景倚著紅幔,面如金紙,氣若游絲。</br>  他低低笑了。</br>  笑聲荒涼又陰冷。</br>  “假的,終究是做不得真的?!?lt;/br>  “你不是她,不是……該死,萬物都該死!”</br>  他怨戾叢生,天闕長劍應誓而出。</br>  喜宴淪為人間煉獄,鮮血濺上了他的眼。</br>  崔紅景面無表情,他伸出雙指,輕輕抹開,劃開一道陰森血痕。</br>  是冷的。</br>  他持著滴血的劍,久久站在院子中間。</br>  不知過了多久。</br>  月光亙古不變,將肉身照成了尸骸。</br>  直到一日,有人闖了進來。</br>  “無雪——”</br>  熟悉的嗓音。</br>  他抬起了凝霜的睫毛。</br>  那人一身紅裙,腰環血扇。</br>  “一個幻境,你怎么弄成這個樣子?”她跑上來,雙手捧起他的臉,倒吸一口氣,“你的眉心長了紅線……你入魔了?!”</br>  入魔?</br>  眾生天命入魔,可真是個笑話。</br>  “天魔沙華?!?lt;/br>  “……什么?”</br>  琳瑯揚頸,目露迷惑。</br>  入魔的天命擁著她的腰肢,像是秀骨清像的佛睜開了欲眸。</br>  “今夜月光很好,我想看清楚……”</br>  他舌尖廝磨著她耳后的朱砂痣。</br>  “與我交歡之際,它是如何,一步步在你身上綻放的。”</br>  你試過與魔墮落沉淪的滋味么?</br>  讓夫君幫你。
    三月,初春。</p>
    南凰洲東部,一隅。</p>
    陰霾的天空,一片灰黑,透著沉重的壓抑,仿佛有人將墨水潑灑在了宣紙上,墨浸了蒼穹,暈染出云層。</p>
    云層疊嶂,彼此交融,彌散出一道道緋紅色的閃電,伴隨著隆隆的雷聲。</p>
    好似神靈低吼,在人間回蕩。</p>
    ,。血色的雨水,帶著悲涼,落下凡塵。</p>
    大地朦朧,有一座廢墟的城池,在昏紅的血雨里沉默,毫無生氣。</p>
    城內斷壁殘垣,萬物枯敗,隨處可見坍塌的屋舍,以及一具具青黑色的尸體、碎肉,仿佛破碎的秋葉,無聲凋零。</p>
    往日熙熙攘攘的街頭,如今一片蕭瑟。</p>
    曾經人來人往的沙土路,此刻再無喧鬧。</p>
    只剩下與碎肉、塵土、紙張混在一起的血泥,分不出彼此,觸目驚心。</p>
    不遠,一輛殘缺的馬車,深陷在泥濘中,滿是哀落,唯有車轅上一個被遺棄的兔子玩偶,掛在上面,隨風飄搖。</p>
    白色的絨毛早已浸成了濕紅,充滿了陰森詭異。</p>
    渾濁的雙瞳,似乎殘留一些怨念,孤零零的望著前方斑駁的石塊。</p>
    那里,趴著一道身影。</p>
    這是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年,衣著殘破,滿是污垢,腰部綁著一個破損的皮袋。</p>
    少年瞇著眼睛,一動不動,刺骨的寒從四方透過他破舊的外衣,襲遍全身,漸漸帶走他的體溫。</p>
    可即便雨水落在臉上,他眼睛也不眨一下,鷹隼般冷冷的盯著遠處。</p>
    順著他目光望去,距離他七八丈遠的位置,一只枯瘦的禿鷲,正在啃食一具野狗的腐尸,時而機警的觀察四周。</p>
    似乎在這危險的廢墟中,半點風吹草動,它就會瞬間騰空。</p>
    而少年如獵人一樣,耐心的等待機會。</p>
    良久之后,機會到來,貪婪的禿鷲終于將它的頭,完全沒入野狗的腹腔內。</br>,,。,。</b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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