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神草山莨菪
當有人實地勘察、簽字擔保之后,連隊里的爆破員也就敢于埋□□爆破開溝了,如此一來,工程進度被大大加快了。曲頌寧一下子成了各個連隊里的紅人。他不僅全權負責了四連的線路段,也替附近參與施工的兄弟連隊標繪了地圖。
程北軍也得意,說要帶自己連里的專家去幫扶兄弟連隊。于是親自開車,載著曲頌寧去別的連隊駐扎的線段,或傳授簡易凈水裝置,或手繪炮點地圖,反正那眉眼飛揚的得意勁,招得別的連長都恨得牙癢。在兩個線段之間往返,少不得還開好幾個小時的車,兩人同行一路,依舊話難投機。程連長依然時不時要抄那崎嶇顛簸的近道,顛得曲頌寧眼冒金星,下車就吐,程連長也依然皺眉撇嘴地嫌他沒用。饒是如此磕絆,曲頌寧還是能感覺出,這個男人嘴硬心軟,早就對自己改觀了。
天□□起早,夜眠遲,沒日沒夜地在高原上苦干,每個人的手套都磨穿了好幾副,手心上水泡疊著水泡,老繭摞著老繭,嶄新的鐵鍬都磨禿了七八公分,但所有的參建官兵與郵電職工都很樂觀,放炮然后開溝,一切按部就班,一切條理井井。
曲頌寧知道朱亮畢業后分配到了青海郵電局,先前聯系時也聽他興沖沖地表示,會跟著部隊一起上高原。所以每跟著程連長到一處新地方,都會特地問一聲,隨行的郵電職工里有沒有一個叫朱亮的。
奔赴高原的郵電職工數以千計,問了幾回都沒著落,就在曲頌寧打算放棄的時候,沒想到在沱沱河兵站真叫他給遇上了。
“那個矮矮、黑黑、戴著眼鏡的朱工是吧?”一個年輕的列兵挺熱情,“在無人機房呢,我帶你去。”
這邊進度更快一些,無人機房已經修建得差不多了。曲頌寧看見水泥房的門口,一個穿一身藍色工服的人鉆了出來。
曲頌寧起初不敢認。朱亮在學校時屬于敦實微胖的體貌,如今一看,簡直瘦脫了相,兩頰的肉全被高原作業的艱辛剔沒了,只剩兩朵樸實的高原紅,眉骨下深陷著兩個窟窿,一雙眼睛倒越發顯得亮。
朱亮抬頭看見他,也愣怔半天。兩個人互相干瞪著眼打量對方,用懷疑的、試探的、欲近又怯的、欲言又止的目光,最后還是朱亮先曲頌寧一步開口,他興沖沖地撲上來,笑道:“曲頌寧!是曲頌寧吧!”
曲頌寧也笑著道:“你這變化也太大了,要不是這位同志帶我過來,我都不敢認你了。”
“還說我呢,你變化也不小啊,我乍一眼還想是那個俊俏的藏族小伙兒來找我呢。以前顧蠻生最喜歡管你叫小白臉子,現在他要是看到你,那得管你叫‘小黑炭子’!”朱亮忘乎所以,把手伸到曲頌寧頰邊比了比,發覺依然黑白分明,不好意思地低頭一笑,“那倒還是我黑。”
他鄉遇同學,兩個人都高興壞了,互相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朱亮提議,帶曲頌寧在即將修建完成的機房里參觀一圈。
陸陸續續已有通訊設備運到,朱亮指著一臺設備道:“西門子,德國貨。”停頓一下,他補充說:“外頭鋪設的光纜是國內的長虹、訊飛提供的,但更核心的機房設備基本還得仰仗國外廠商。”
曲頌寧沉吟片刻,以開玩笑的口氣道:“這叫顧蠻生不在這里,他要在這兒,一準說——”
“他是說得比唱得還好——”曲頌寧還未把話說完,朱亮立馬擺出了一個京劇的功架,道,“俺驚也么驚,憑著俺青龍偃月敵萬兵。”
朱亮比讀書那會兒開朗不少,模仿得還挺惟妙惟肖,兩個人都大笑起來。過了一會兒,朱亮問:“我聽時遠說,顧蠻生現在辦廠了,在做程控交換機的生意,他干得怎么樣?”
“我來之前見過他一面,腰包是鼓脹了不少,但說話依然滿嘴屎尿屁,一點不像個大老板。他跟我說,他一定會帶著他的交換機拿下青海西藏的話務市場,他自己還要站在青藏高原上尿一壺呢。”
說話間,兩人走到了機房外。這一線路段已經開溝結束,戰士們正接受指揮準備放纜。程北軍站在高處,抬手招呼曲頌寧,揚聲道:“這是要放纜了,咱們也跟著學學,這光纜這么金貴,別在放纜的時候刮了蹭了。”
一盤光纜長度是3公里,溝道邊每隔6米就得安排一個戰士,全連都上也人手不夠。所以連隊與連隊之間通力協作,五百名戰士迎風立在高原上,令行禁止,同時將一整條光纜扛起,動作齊整得竟似一人。
3公里的長纜被舉高又被放入平坦的溝底,猶如一條巨龍破空而來,又安然潛于淵底。人與大山在這個瞬間神歸一處,一種壯美的原始情調震撼了整片青藏高原。然后五百名戰士迅速出坑,開始鏟土回填。
沱沱河不是無人區,不少牧戶分散于附近。曲頌寧與程北軍跟著朱亮他們沿途返回,路上遇見幾位牧民。對方似乎一早知道這里有鋪設光纜干線的解放軍戰士,一見他們就熱情地圍上來,從隨身的布口袋里掏出了兩大袋肉干,說是知道解放軍在高原上施工條件艱苦,他們特地來犒軍的。
“謝謝老鄉。”平日里兇神惡煞的程連長一見老百姓就特別客氣,他伸出雙手接過兩袋肉干,又將其中一袋遞給了曲頌寧。
曲頌寧將袋子打開,從里頭取出一塊長條形的紫紅色肉干,先看了看。這肉的纖維紋理十分緊致細密,像是牛肉,又似與一般牛肉不同。在藏民充滿鼓勵的目光中,他試著咬了一口,肉很筋道,微帶腥味,但嚼著嚼著就滿口噙滿獨特肉香,讓已經許久不知肉味的他很是過癮。
咽下口中牛肉,曲頌寧朝藏民們雙手合十,行了個禮:“真的很好吃。”
藏民熱忱道:“‘牛吃蟲草我吃牛,無病無災藥不求’,耗牛渾身是寶,吃了它的肉,包你們干活不累!”
這位藏民身邊還跟著一個小姑娘,手捧一條哈達,淺笑盈盈地走了過來。原是要將哈達獻給穿軍裝的程北軍的,但程北軍有讓賢之心,抬手一指曲頌寧,道:“這是郵電設計院派來的工程師,修光纜的事兒比咱當兵的內行,獻給他吧。”
小姑娘便又微笑著向曲頌寧走了過去。潔白哈達迎風飄舞,宛若云絮纏繞指間,十分圣潔。曲頌寧自愧承受不起,一時無措,只能再次弓腰、低頭,虔誠地兩掌合十,回了對方一句,“扎西德勒。”
先回兄弟連隊,程北軍大方地把一袋耗牛肉干分發給當地戰士們,大伙兒都跟久不知肉味的豺狼似的,個個眼冒綠光,高興壞了。程北軍自己也吃了好幾塊,確實鮮香筋道,就是嚼著實在太干。他問小戰士,他們連的儲水桶在那兒。對方抬手一指,他就沖過去猛灌下幾大口。
結束觀摩考察,又驅車數個小時,一路緊趕慢趕地回到了唐古拉山口。已經過了凌晨兩點,大伙兒才剛剛干完一天的工程,正頭碰頭地在一起聚餐。程連長的兵隨了他們連長,對自己的要求都特別嚴格,每天必得挖出多少米,挖不完就絕不睡覺。平時大伙兒都吃干糧,壓縮餅干或者高原特制的馕餅,難得工程推進格外順利的時候,就犒賞自己吃頓熱面。高原上煮面得用高壓鍋,頗費工夫,但連里河南人多,愛吃面食的自然也多。
年紀輕輕的炊事兵也是河南人,一見程北軍回來就湊過來,笑嘻嘻地問道:“連長,我的蒜呢?”
駐在整條“蘭西拉”最高、最苦、最累的線段上,下一回山不容易,所以程北軍下山前會征求戰士們的需要,替他們力所能及地捎些東西。戰士們沒大要求,一口鹵面一口蒜,就是最大的慰藉。
程北軍從兜里摸出一袋蒜瓣,連著剩下一袋耗牛肉干一起朝對方扔過去:“三連也沒多少蒜了,省著點吃。”
炊事兵高高興興抬手接過蒜瓣,一看還有肉干,更高興了:“連長,有肉啊!”
這一抬手,程北軍就看見了。炊事員是臨時的活計,不做飯的時候也得跟著一起施工。不能放炮開溝的地方還得人工挖鑿,一天掄錘幾千次,腋下都開線了。一個炊事員尚且如此,那些從早干到晚的兵,勞動強度更是可見一般。程北軍疼惜在心里,嘴上卻不客氣,道:“少嬉皮笑臉的,我從三連回來,人家工程進度可比我們快多了,你們得加把勁了。”
炊事員知道自己連長嘴硬心軟,大著膽子頂嘴道:“您這話說的,人家那是牧區,咱們這是巖石山,叫花子哪能與龍王比寶啊?”
“小犢子還頂嘴!”程北軍箭步上前,抬腳就朝對方屁股上踹,看著勢大力沉,其實半道上就撤力了。但小戰士做戲做足,挨了不痛不癢這么一下后,立馬捂著屁股幾哇亂叫。
程北軍被這小子逗得沒憋住,自己先笑了,“行了,把蒜跟肉都分了,吃你們的吧。”
戰士們邀他一起吃面,程北軍似沒胃口,說了句“這一路風沙都灌飽了”,就扭頭回帳篷睡下了。
程北軍沒跟大伙兒一起熱鬧是覺得肚子不舒服。起初他也沒把這點不舒服當回事,吐了幾回,瀉了幾次,人還輕傷不下火線,堅持與戰士們一起施工。但沒想到耗了兩天,耗出了高燒,整個人完全虛脫了。
連里的醫務員在指導員的授意下,特意開車跑了趟兄弟三連,結果帶回了一個不好的消息。三連的人說,程連長走后,他們那邊也出現了好些個腹痛、腹瀉的兵。據他們的醫務員初步診斷,這是爆發了中毒性菌痢。這病常發于老年人與小兒,但長時間超負荷勞動令這些成年人抵抗力大幅下降,所以個個起病急驟,一下就不行了。
痢疾本就兇險,加之高原環境惡劣,程北軍病來如山倒,頭兩天還能跟戰士們說笑,轉眼就已經陷入了昏迷之中,可能是還引發了肺水腫。
指導員責怪他們,兄弟連隊也委屈,不是防疫工作沒做好,實是當天要放纜,忙起來顧前不顧后,他們駐扎的線段靠近牧區,沿線多是羊、馬、耗牛與野生動物,所以河水里滿是動物糞便之類的污物。程連長到來,大伙兒高興,結果這一高興就疏忽了,可能是搞錯了凈水桶,誤飲了生水。
高原缺醫少藥,三連得病的戰士多,已經用光了抗炎藥。醫務員只帶回了幾支葡萄糖口服液。連里的意見基本被分為了兩派,指導員要立馬將昏迷中的程北軍送去格爾木醫院,但軍醫認為,程連長現在的身體狀況實在受不得顛簸,連里上回那個送醫的兵,就是在下山路上沒熬過去的。
“樂極生悲啊,眼看工程推進越來越順利,怎么這個緊要關頭出了這檔子事?”指導員焦急壞了,便沒了好聲氣,“派人去格爾木取消炎藥也行,可這一來一回至少兩天,待把藥送上來,會不會老程都等不及了?”
送人下山,還是等人送藥,旁人更拿不了這個主意。連里的醫務兵也只能跟著干著急。
這個時候舒青麥站了出來,她看著躑躅良久,已經下定了決心:“我知道有種藥能治程連長的病,去取藥也不遠,從唐古拉山口到那曲,來回也就六小時。”
那曲地區處于高原腹地,自然條件艱苦,遠不如素有“物資集散地”之名的格爾木發達,指導員忙問:“那里怕是連一家正規醫院都沒有吧,能有什么藥?”
“神草山莨菪。”舒青麥補充道,“雖然那曲沒有正規醫院,但藏醫藏藥的從業人員很多,那曲的藏民一般在5、6月份挖蟲草,在8、9月份收藏茄,然后取根部切片、曬干,制藥賣錢。”
指導員對藏醫藏藥一無所知,聽來只覺不靠譜,“這是什么草?別有什么毒性,回頭吃了病上加病。”
舒青麥頗自信地說:“這是青海西藏特有的一種植物,叫唐古特東莨菪,也叫藏茄,尤其喜歡生長在五千米的高原上,對于治療中毒性痢疾與感染性休克有奇效,這在《中藥大辭典》上都有記載的,我在軍醫進修學院里也聽一位老醫生提起過。”
指導員聞之有理,反正多一條路多個治愈的機會,當下決定派出兩撥人,一撥去格爾木醫院取藥,一撥就去那曲找山莨菪。但別人都不認識這神草,少不得還得舒青麥一個姑娘家跑一趟。舒青麥大大方方答應了。
指導員關心自己的兵,囑咐道:“天快黑了,你一個女孩子在深山里太危險,你再挑一個人跟你一起上路吧。”獨自在高原驅車上路不太安全,尤其是夜里。所以一般部隊里要辦事上國道,至少也得兩個人。
舒青麥挑著眉兒打量四周,一對漆黑眼珠游魚似的左瞥瞥,右盼盼,最后定格在了曲頌寧的臉上。她笑著說:“就麻煩曲工陪我跑一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