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子心切的母親,高舉著磚頭,落下來。
那一幕,像是慢放的電影。
沉默的樹林在搖曳,不知情的樹葉緩緩下墜,黎淼聽到自己喊出一個單音節(jié):“喬——”
她用盡了全身力氣,想推開喬亦陽,可她此時全身上下的力氣加起來,也所剩無幾。
就在磚頭即將砸到他后腦的前一秒,喬亦陽反應(yīng)迅猛地回頭,扯住了女人的手臂,他的手掌并成手刀,磕在對方的手腕上,女人吃痛,磚頭應(yīng)聲而落。
女人一口咬住喬亦陽的胳膊,下了狠勁兒,邊咬呲牙罵:“流/氓!地痞!”
矮小的男生跑來,在男人和媽媽面前,一時竟不知道該先攔誰。
“媽!”他哭著喊,“不是他,不是他,他是幫我的!”
……
晚上七點,醫(yī)院。
女人用盡全身力氣的那一口,隔著衣服,把喬亦陽的手臂咬出一圈血痕。
他的手本就有舊疾,掙開她的時候不慎脫臼。
喬亦陽已經(jīng)把脫臼的部分接上,可黎淼執(zhí)意帶他來醫(yī)院。他不想她擔心,便來了。
跟他們一起來的,有小偉,還有男孩和男孩的母親。
男孩的母親在路上已經(jīng)知曉了事情的經(jīng)過,在醫(yī)院的科室里指著小偉的鼻子罵:“沒人要的雜種!活該你爸媽不要你!”
小偉一聲不吭,忍著屈辱,脖子上的筋用力梗起。
醫(yī)院里人來人往,科室門口聚集了許多來往的陌生人,圍觀中年婦女用盡全身力氣羞辱一個孩子。
先來的人給后來的人解釋來龍去脈,指指點點。
在同一科室的病人上來勸:“話別說那么難聽,都是孩子。”
“孩子?”男孩母親眉目一凜,“他算是什么孩子?這種只會打架,欺負弱小的人,是社會的渣子!罵他是輕的!這種渣子就該死!該槍/斃!”
黎淼垂著眼睛,眼前的景象暈開一片。
喬亦陽捧著她的臉,讓她靠在他沒受傷那側(cè)的肩上時,她順勢看了一眼小偉。
幾個小時前她還在心疼的男孩,現(xiàn)在在她眼前,被陌生人羞辱到無地自容。
對于一個從小被遺棄的男孩來說,這個母親的話太重了,聽的人心里發(fā)酸、發(fā)緊,悲從中來。
可對于一個施暴者來說,再重的話,黎淼都覺得不夠重。
他,他們,確實,都該死。
兩種濃烈復(fù)雜的情緒交織在一起,黎淼不知道自己的眼淚是心疼,還是害怕。
拿到繳費單,她什么都沒想,逃似的要去交費。
“還有你們!”男孩的母親忽然轉(zhuǎn)過頭來,將矛頭對準黎淼和喬亦陽,“你們要養(yǎng)的孩子,別他媽只知道養(yǎng)不知道管!”她指著喬亦陽,“今天這事,你也不冤枉!”
喬亦陽沒有錯。
黎淼很清楚,喬亦陽沒有錯。
可是在一個護子心切的母親面前,她沒辦法替他解釋。她只能止住眼淚,面無表情地與他一同承受。
她用微乎其微的力量,告訴這位母親她的立場。
喬亦陽也沒有開口。
他側(cè)著臉,轉(zhuǎn)向另一邊,白熾燈的陰影將他沉默的輪廓,映在醫(yī)院彌漫著消毒水的墻上。
男孩的母親仍未停:“我告訴你們,今天也就是我兒子沒事!但凡今天他們這幫人動過他一根手指頭,這事都不會這么輕松翻篇!”
科室外面的人越聚越多,有人開始拿著手機錄像,被霸凌的男孩覺得丟人,擋住臉,拽了拽他媽媽,小聲說:“媽,別說了……”
一路過來他媽媽知道兒子沒被打,所以從進到醫(yī)院就一直在罵人,這時才想起來問她兒子:“恩澤你現(xiàn)在感覺怎么樣?”
“我沒事。”
“精神狀態(tài)呢?用不用去精神科看看?”
“媽我真沒事……”
確認孩子沒事,母親再度抬起頭,看向黎淼和喬亦陽,冷哼了一聲,掏了掏兜。
現(xiàn)在大家多用手機支付,她掏兜沒掏出零錢,只掏出兩張一百的,她猶豫了一下,拿出其中一張百元鈔,用力扔在地上。
鈔票是紙,承接不了她的力道,輕飄飄地拐了幾個彎,掉在地上。
“我也不是什么不講理的人。”她說,“我咬了你,算是我的不對,醫(yī)藥費我承擔這么多。”
說完,她領(lǐng)著她兒子,轉(zhuǎn)身離開科室。
黎淼沒看地上的錢,等了一會兒,確認她不會再回來,她才在眾人的注視下,拿著繳費單離開科室。
看熱鬧的人在她離開后如鳥獸四散。
科室在二樓,繳費窗口在一口,黎淼站在電梯上,眼神渙散。
她好討厭剛才那個母親的態(tài)度。
可是,她還有一個不敢跟任何人說的想法,是她好羨慕。
這么多年來,她記憶最深刻,也是逃避最多的,是被人堵在垃圾場的那幾個小時。
就在剛才那個母親破口大罵時,黎淼才想起來,在那幾個小時之后,發(fā)生的事情。
那天,她打車回家,坐在副駕駛上,像是死人一般,手腳僵硬而冰涼。
她沒帶零花錢,打電話叫張蓮下來付錢給出租車司機,當時她還記得,張蓮下樓,看到她這副模樣,嚇了一跳。
在電梯里,她的眼淚就像是斷了閘,簌簌不停。
十六歲,最獨立要強的年紀,她整個人縮在張蓮的懷里,瑟瑟發(fā)抖,嗚咽著:“媽媽,有人打我……”
張蓮第一時間報警,聯(lián)系學校老師,把她的書包放家里,黎勝利開車,帶她去醫(yī)院。
醫(yī)院里的中年醫(yī)生,拉著她的胳膊,彎曲,然后讓她自己試著把手抬起來。黎花恍惚著,像是一個沒有生命的提線木偶,醫(yī)生說什么,就做什么。
檢查結(jié)果是她身上沒有嚴重的外傷。
那個晚上她整個人都在虛脫。
好累,好像許多事情擠在腦子里,卻又覺得那是一片空白。
她躺在父母的大床上,感受著校服奇怪的面料摩擦著她短袖外面的皮膚,哭濕了媽媽的枕頭。
不知道過了多久,她聽到了陌生男人的聲音。
隨后,張蓮進來。
“許晨光的父母帶著許晨光來了,你爸在外面跟他們聊。”
聽到這個名字,黎花的身體無法控制地痙攣,蓋在被子里的腿在抽搐。
她啞著嗓子,哭都發(fā)不出聲音。
張蓮嘆了聲氣,出去,再回來,給她盛了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面。
她坐在床邊,扶著黎花起來,她的胳膊繞過黎花,像是小時候那樣抱著她,給她擦眼淚,說:“吃點東西。”
她不餓,她一點餓的感覺都沒有。
可她已經(jīng)丟了魂,別人說什么,她就毫無情緒地跟著做。
她張開嘴,咬下面條,聽見張蓮說:“一會兒你跟許晨光聊聊,啊。”
“媽媽……”她開口,嚼到一半的面條,帶著黏膩的口水,和眼淚一起掉在被子上,“我不想和她聊……”
分明這是在她家,在她父母的被窩,可她卻因為害怕見到那個人,嚇到發(fā)抖。
張蓮拿沒用完的紙,擦掉她持續(xù)下掉的眼淚,用很輕的聲音說:“總歸是你們倆的事,見了面才能說清楚。”
黎花搖頭,她的頭好暈,搖了兩下,不得不停下來。
“那也讓她跟你道個歉,好不?”
“……”
算了。
那一刻,臥室明亮的吊燈,熄了。
黎花想,算了。
于是時隔幾個小時,她又見到了許晨光。
一樣的臉,截然不同的表情,出現(xiàn)在只有她們兩個的臥室。
她坐在雙人床邊,許晨光站著。
黎花拍了拍身邊的空位置,像剛開學排座位那樣,熱情地說:“來,過來坐。”
許晨光說:“對不起。”
黎花擦干眼淚,說:“沒關(guān)系,我不怪你,我知道咱們之間有誤會。”
于是許晨光的眼眶也紅了,說:“謝謝你。”
她抱著黎花,和黎花一起哭,和高一軍訓,她們剛認識那天,一樣親密。
黎花沒有原諒。
她不敢不原諒。
幾個小時之前,才剛剛扇過她幾百個巴掌的人,才給她下跪道歉過的人,親手把屎喂到她嘴里的人,她怎么敢,不原諒。
她在外面有那么多會打架的朋友。
她終于又被許晨光抱著了,這樣,許晨光就不會打她了。
她的父母無比信任她的獨立能力,黎花也又一次達成了他們的希望。
許晨光進去了十幾分鐘,她們就把事情解決好了,黎花和許晨光兩個小姐妹,牽著手從臥室里出來。
黎花主動對許晨光的爸爸媽媽說:“叔叔,阿姨,您別說許晨光了,我們兩個沒事了。”
你說她,挨打的是我。
許晨光的媽媽笑著對張蓮說:“看,我就說吧,小孩之間的事,都是誤會,這不還是好姐妹?以后話說清楚了就好了。”
許晨光進屋前后,黎花前后轉(zhuǎn)變太大,張蓮皺眉看她,黎花知道張蓮在看她,但她沒抬頭,也沒說別的。
她能說什么呢?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的父母,是不是站在她這邊。
萬一,到最后,他們?nèi)遥挥兴粋€人,死咬著這件事不肯放,她好害怕她的父母,到時候站在相對的立場,開導(dǎo)她,勸她想開。
那還不如她從最一開始,選擇主動原諒。
她的父親母親,好理智,好識大體。他們都沒有一個人,像今天這個孩子的母親這樣,為她歇斯底里地鬧一場。
難道他們在指望她鬧嗎?
就算是陌生的同學家長,他們也要做個好人?
可是,怎么敢呢。
算啦。
被打的人是我。
你們不為我出頭,我不敢為自己出頭,所以,我們都做慷慨大度的好人。
她看到許晨光的爸爸拿了一萬塊一沓的現(xiàn)金,放在桌子上,黎勝利又把那一沓子錢拿起來,放回到他兜里。
他像是那年告訴老師她愛撒謊一樣,語重心長地告訴許晨光的爸爸:“我們叫你們來不是為了錢,我們是為了解決問題的。”
許晨光的父親連連點頭:“是是是,您真是明事理的家長,相比于您家的教育,我們比不上。”
黎勝利滿意地點了點頭。
在場的所有人,只有他一個人,真正相信了這句話。
他再一次,靠著出賣她,獲得了好父親的稱號。
黎花撓了撓頭,還在思考他剛才說的話。
他說,我們是為了解決問題的。
那么,他解決了什么問題呢?
她想不出結(jié)果,又或者是,那一年的那一天,黎花已經(jīng)失去了思考的能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