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話那頭的風聲驟然消失,接著是關門聲,再然后,能聽清喬亦陽淺淺的呼吸。
她剛到家沒多久,情緒就這樣,只有一種可能。
喬亦陽等著她緩了一會兒情緒,問:“和家里人鬧不愉快了?”
“沒有……”
沒鬧,連話都還沒說。
她剛要解釋,外面有腳步越來越近,黎淼暫時不想被人問起喬亦陽,發現匆匆說完“掛了”,廚房門被人打開。
穿著羽絨服的黎紫出現在門口,她看了一眼廚房里竟然有人,嚇了一跳:“姐你什么時候回來的?”
半夜已經十一點將近十二點,她這一身打扮明顯是剛回家,黎淼皺眉,拿出一副姐姐的姿態,審問道:“你怎么現在才回來?”
“哦。”黎紫笑了笑,過來接了杯水,咕嚕咕嚕喝完,稀松平常道,“今天我同學生日……姐你哭什么?”
“哭?”黎淼假裝不知情地抹了抹眼睛,自然道,“應該剛才開窗戶,進冷風了吧。”
黎紫不疑有他:“那我先洗漱睡覺了,姐你等會兒過來跟我一起睡哈。”
姐妹倆年紀差了九歲,這樣大的年齡差導致兩人雖然沒有嫌隙和矛盾,但內心也親密不起來。
說來,黎紫已經十五六歲,父母對她視如己出,以至于黎淼常常忘記,其實她不是親生的。
她出生那時候黎淼還小,大人們有什么事情也不愿意跟她說,關于黎紫的來歷,黎淼是長大后自己東拼西湊出來的。
張蓮這邊的一個不算親的親戚,有個女孩,算起來得是表的不能再表的姨姐,未婚先孕了,發現的時候孩子已經打不掉,本來說生下來就扔,結果無意中被黎勝利得知,攔截撫養。
聽說那個親戚一家都非常感動,連帶著女孩一起跪在地上哭天喊地的感謝,并保證以后絕對不會出現在他們家,讓他們放心,就算以后孩子長成人中龍鳳,也不會去搶孩子。
那時候黎花心大到像個宇宙黑洞,多了個親妹妹,她的生活一點沒受影響。
不覺得被忽視,也沒有要照顧妹妹的想法。
該吃吃,該玩玩。
倒是她們的父母,在黎紫小時候,常常因為這事吵架。
張蓮本意不想養,覺得黎勝利狗拿耗子多管閑事,黎勝利則認為那是一條人命,張蓮有這樣的想法是她太不善良。
不過張蓮再怎么嘴上嫌棄,黎淼親眼所見的,她對黎淼就像對親生女兒那樣。
再后來,隨著小黎紫的長大,他們再沒有爭吵過。
上學時,黎淼曾經和好朋友說過自己妹妹的來歷,大家都不信,覺得黎淼被父母騙了,他們肯定是怕她難過,所以不告訴她妹妹是親生的。
那時黎淼還不理解同學的想法,長大接觸社會,見到形形色色的人,聽說了那么多家庭里的故事,她才知道黎勝利的做法有多么匪夷所思。
但她卻又可以理解。
和其他用心栽培孩子的父母相比,對于黎勝利來說,養孩子就是一件非常簡單的事。
餓不死就行。
跟養個小貓小狗一樣隨意。
至于學習,成長,培養之類的,要么交給張蓮管,要么不管。
而且,她的父母并不會考慮到,她是否會因為妹妹的到來而難過。
所以,沒有騙她的理由。
黎淼洗了黎紫喝水的杯子,倒掛在碗架上,想到她回家的時間點。
臨近過年,正是危險的時候,因為壞人也要過年,可她的父母全然不在意。
喝酒的喝酒,睡覺的睡覺,和當初對她一樣。
那時候同學還羨慕她,幾點回家家長都不催。殊不知,那是因為她的父母根本沒有考慮過她的安全。
她忽然生出黎紫還不如當初被親生母親丟掉的想法。
被送到福利院或者孤兒院,都比生活在這樣不負責任的家庭里好。
-
從廚房里出來,黎淼看著黎勝利佝僂的背影,皺眉輕聲說:“爸,早點睡?!?br/>
黎勝利背脊竟然挺直了些,看著她,語氣高昂:“哎,好?!?br/>
對于她僅一句話的關心,他竟表現的備受鼓舞。
黎勝利這一反應,讓黎淼準備要回房間的腳,抬不起來了。
她改了方向,到茶幾前,拿起抹布和垃圾桶,彎腰把他吃過的花生殼收到桶里。
“你妹妹到青春期了?!崩鑴倮穆曇羝v,帶著難聞的酒氣,跟她說,“開始跟同學攀比。”
黎淼低頭清理花生殼,手指卻不由自主地攥緊抹布,攥到指甲透過抹布,深深地陷入掌心。
黎勝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準備回去睡覺,進屋之前,向她傳遞父親的諄諄囑托:“她偷錢,你管著點?!?br/>
黎淼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沒說,在心里翻山倒海的惡心,后悔在剛才心軟。
她想到在她上小學的時候,因為搬家的緣故在四年級轉了一次學,到新學校,黎勝利和張蓮如最明事理的慈父慈母那般,與老師親切攀談。
他們聊了很久,后來老師專門送他出去,笑著說他們這樣開明懂事理的家長真的很少見了。
黎勝利親切地與老師握手,說這都是他該做的。
黎花雖然不知道父母和老師說了什么,但看那態度,她自信滿滿地想,新學校穩了!
在新學校讀書一年,一個同學的手機丟了,在另一個同學的書包里找到。
而這個同學,是黎花的好朋友,黎淼現在還記得她叫王心蕾,她說是黎花讓她偷的,她只是被指使。幸好,老師沒信,各方想辦法,找證據,證明手機是王心蕾一個人偷的,最終家長賠了錢,這事就過去了。
又過了一年,偷手機的事情已經過去,王心蕾身邊也有了新朋友。
畢業那天,黎花顛顛地跑過去問,一年前為什么要陷害她。
陷害者不屑地看著她,你剛轉學的時候,我都聽見你爸都跟老師說過了,你愛撒謊,我說是你指使的,不是很正常嗎!
直到那時,黎淼才知道,原來,她的父母和老師聊了那么久,說的是這個。
她終于明白開明的意思。
是暴露她的缺點,給對方信任和權利,還能表現得很了解自己孩子,是個盡職盡責,事必躬親的家長。
就像剛才,黎勝利跟她說黎紫偷錢一樣。
他好像慈父這張面具戴太久了,所以自己都忘了,其實他本質是一個只管生不管養的人。
連在黎淼面前都要裝,裝的他很在乎黎紫,裝的他可以坦誠面對自己孩子的缺點,剛正不阿。
但是,她還能不知道他是什么人嗎?
就問可不可笑。
就問矛不矛盾。
當初不顧張蓮阻攔,要養孩子的人不是他嗎?
怎么在別人面前做好人,聽完夸獎,轉臉又讓別人幫忙照看。
-
黎紫還沒睡,出來上廁所,在客廳看到黎淼,端詳了一會兒,低聲問:“姐你是不是不開心?”
小小的臉,小小的年紀,小小的個子,正值青春期。
她如果真的投了錢,這個行為有沒有錯。
黎淼清楚地知道,有。
但罪不至死。
就像當初,她確實有撒謊。
看了電視怕挨罵,就撒謊說自己沒看,被他們摸到發燙的電視機后發現。
生病忘記吃藥,被問起來,撒謊說自己吃了,但是垃圾桶里找不到裝藥的錫紙板。
可是這些,都不代表,她們,她,十惡不赦。
他不可以教育嗎?他可以。
但是他選擇把她們的缺點暴露在外面,在外人面前立人設,聽不屬于他的夸贊,哪怕這些夸贊,并不能帶給他任何實質性的好處。
根本不會去想,這樣做,對她們是否有傷害。
這個世界上,只有黎淼自己知道,小學六年級畢業的那個夏天,她的心有多涼,涼到人生中有記憶以來,第一次凍到耳鳴。
她回家質問父母,為什么要這樣說,黎勝利說他不記得他說過,張蓮則埋怨學校里的門不隔音,關著辦公室的門都能被學生聽到。
反正,他們一點錯都沒有,甚至若無其事地討論起了什么材質的門更隔音。
她好像一個驍勇善戰,所向披靡的女將軍,光明坦蕩,問心無愧,連君主都無比信任。
卻在打了勝仗后,死于盔甲里反扎出來的劍。
“姐?!崩枳弦娝槟镜谋砬椋悬c害怕,過來想把她手里的麻木接走,意外發現,“你手好涼!”
黎淼抽回手,把抹布扔到桌上,重新握住她,盡量用平常的語氣說:“有點冷,給我捂捂。”
黎紫一邊哈了口氣,一邊給她搓手焐熱。
黎淼高二轉學后離開家,從走讀改為住宿,她的房間就一點點變成了囤貨的倉庫,黎紫把手搓熱,帶她回到她的小房間。
她全程沒有問過,黎淼發生了什么。
雖然是同一對父母養大,但黎紫的性格大大咧咧的梨花完全不同,謹慎的更像現在的黎淼。
天生如此。
-
這一天,是大年二十九,放假的第一天。
只是一個平凡的晚上,月明星稀,空氣里有涼涼的味道,沒有硝煙彌漫,沒有劍拔弩張,甚至沒有爭吵。
只有你自己知道,在這個無聲的戰場里,你早已被內心張著血盆大口的洪水猛獸撕咬地體無完膚。
傷的是你,死的是你。
尸體橫在荒蕪寂寥的沙場,無人看見,無人關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