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應該在被他發現之前,跳下椅子,隱藏自己,可是她卻沒這么做。
黎淼透過十樓的窗戶,怔怔看著他。
半個多月不見,他頭發剪短了,配上那身干練的制服,更顯精神利落。
他大概累了,走得很慢,晨曦之下,鶴立雞群的灰色影子溫柔而綿長。
不知道看了多久,他的身影被樓宇吞噬。黎淼蹲在地上,眼淚打濕她捂著臉的手。
她不想讓他知道曾經發生在她身上的那些事,只要他看不見她,就不會去追查,就不會知道。
黎淼怎么樣都無所謂,可她希望,黎花在他心里,還能是那個行止由我的干凈黎花,不要被任何事玷污。
所有人都可以嫌棄她,可她希望,他不要。
畢竟,那是她,最喜歡的自己,和她最喜歡的人。
-
距離上班時間還早,黎淼吐后有了倦意,折回房間睡了將近兩個小時,等上班鬧鐘響了起床。
她看著鏡子里憔悴到人不人,鬼不鬼模樣的自己,扯起一抹苦笑。
褪黑素果然是不行,今天晚上還是吃酒石酸唑吡坦片吧。
電梯密閉的環境讓本來就困的黎淼感到頭疼,她歪著頭,用力按太陽穴,試圖緩解。
一下,兩下,十下……揉到第二十下的時候,電梯門打開。
黎淼習慣性要抬腿往外走,看到地面不是一樓的大理石瓷磚,又退回去。
在這一退一進之間,她看到看到站在外面的喬亦陽。
他好像等了很久,樓道的自動感應燈熄滅,電梯內外的光線形成巨大反差,使她一時看不清他晦暗不明的表情。
這個場景,曾幾何時發生過一次。
似乎那時,一切都還沒發生。然而眼下,一切都結束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
電梯里除了黎淼,還有另外一個住戶,她不知道他是不是會選擇避開她,像厭惡垃圾那樣厭惡她。
黎淼手足無措,眼神小心而謹慎的落在只亮了一個“1”的電梯按鍵上。
而男人只是平靜邁進電梯,自若轉身,與她中間自然而然地隔著一個人。
他還是那么好看,陽光的天藍葵氣味鋪天蓋地地彌漫在她周圍。
然而這個味道,不再屬于她。
黎淼的心像是被刺了下,不知道是酸,還是疼。
喬亦陽站在外面,等電梯停下先下電梯,黎淼在他走出去后,小心拭去眼淚。怕他發現,她沒敢吸鼻子。
他好像沒看見她,徑直走出單元門,按了門禁,只等了離他最近的那個住戶,沒等后面的黎淼。
門關上,他們再度回歸兩個世界。
她想起他寫在同學錄上那首歌。
“從前共你,促膝把酒,傾通宵都不夠。”
也明白了什么是——
“來年陌生的,是昨日最親的,某某。”
那個只要和他在一起,就笑鬧不停的某某。
終于在這一天,再見到,行為疏離,不再講一個字。
黎淼迎風往前走,眼淚就那么不受控制的,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樣往下掉。
熱淚吹著涼風,劃過臉澀的發疼。
未曾見面的這半個月多,黎淼幻想過不止一次,如果他們再次見面,會是什么樣的心情。
而真到了這一天,這種心情,是她從來都想不到的,她的心疼到就好像被生挖出去一樣。
她承受不住,捂著心臟的地方,蹲在地上,無聲痛哭。
她好喜歡他啊。
真的,真的好喜歡啊。
這一整天,黎淼魂不守舍,喬亦陽冷肅的背影時不時在腦海中出現。
從前看了那么多年他的背影,記得他每一個意氣風發的舉動,今天第一次覺得他的背影那么殘忍,要讓她忍著眼淚,才能看清。
或許是這天心不在焉,晚上下班,黎淼無意識繞了路,繞到喬亦陽工作的地方。
她不是故意要去,是一抬頭,看到熟悉的建筑,才知道她又來這里了。
可她并不知道自己來這里做什么,等反應過來,驚慌失措快步往前走。
但在這時耳畔傳來他的聲音,黎淼心臟漏跳了一拍,慌忙后撤,把自己藏在墻根后面。
“今天辛苦了,回家早點休息,有結果會第一時間通知你。”是喬亦陽的聲音,他聲音禮貌,應該跟報案人在說話,而后他回頭,換了語氣,“我送她去路口打車,你們先忙。”
路口?那不就是她這個方向?黎淼趕忙往后又縮了好幾步,讓自己完全隱藏。
等呼吸稍稍平復下來,她才意識到她現在的行為有多見不得光。
她竟然在偷窺別人。
喬亦陽緩緩走進她的視線,在他身邊是一個比他矮了一頭的女生,她的頭發有點亂,黎淼猜應該是她剛才遇到了什么事情,報了警遇到喬亦陽的。
這個相識方式,似曾相識。
女生不高,但很瘦,喬亦陽肩寬腿長,高大的影子斜映下來正好籠罩在她的影子之上。
黎淼自虐般一瞬不眨地看著,看著他們的背影那樣美好,和他們當初一樣,眼圈紅了又紅。
分手是她提的,她知道,就算今天這個女孩不是他女朋友,未來他也會有新的生活,這些她都無權干涉。
她只是,止不住地好難過。
“喬警官,有個問題,不知道能不能問你?”
“你說。”
他聲音淡淡的,得到回應的女孩似乎在醞釀,等了好一會兒,她清甜的聲音才響起來。
“喬警官有女朋友嗎?”
這是以黎淼所在的位置和距離,能偷聽到的最后一句話。
他那么那么好啊。
能被人喜歡,一點都不令她意外。
在她后來這段陰暗如地下螻蟻一般的人生里,能與他這樣明媚到耀眼的人,并肩同行一段路程,已是榮幸之至,本就不該再有多余的幻想。
黎淼從墻根出來,來不及清理身上蹭上的臟土和蜘蛛網,快速跑過小巷。
其實這樣很冒險,喬亦陽和那個女生還沒走遠,如果她的動作讓他們回頭了,有極大可能被認出來。
可她承受不住了。
她不敢回頭,不敢確認他們是不是會看她,像看一個奇怪的人。可只要她不回頭,他們就有可能,看不到她。
像爸爸說的那樣,她就是懦弱。因為沒有確認的勇氣,所以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選擇逃避。
回到家,黎淼倒了曲舍林在手上,她看不清有幾片,仰頭吞進嘴里,等到苦澀的味道在口腔里蔓延,她才沖進廚房,灌了半瓶冰水。
可是,太晚了,一旦苦藥粘上厚膩的舌苔,冰水就沖不淡厚厚的苦味。
黎淼苦到面容扭曲,又一次跑進衛生間,吐出嘴里的苦味。
灰蒙蒙的天,像是被陰翳蒙住了眼睛,風吹進摻雜著草籽的柳絮,攀爬沒關緊的窗戶,掉進粘稠的苦澀唾液里。
好像在哪部電影里見過類似的畫面,在那一場戲里,整個城市衰敗下陷,灰塵漫天,行人鬼哭狼嚎,最后死在那座冷漠的城市里。
畫面一轉,遍地尸骸。
黎淼好像從那堆面目全非的尸體里,看見了自己。
她從來沒想過,會再見到那個黃發女生。她就像一面鏡子,讓她直視自己,看看自己有多骯臟惡心。
她是被人扇過巴掌,吃過屎的人啊。
根本就,不配活在這個世界上。
黎花是十五歲消失在這個世界上的,魂魄裝進黎淼的皮囊里茍活。
可自從見到黃發女生那天,黎淼也好像,撐不下去了。
她在衛生間里蹲了很久,日暮西陲,口中苦澀的味道被一次又一次吞咽的口水沖淡后,她起身回廚房,把常年不用,已經積灰了的鍋碗瓢盆打包。
距離搬家時間還有兩個多月,但黎淼沒事做,只想靠收拾房間熬過這難熬的,無限漫長的漫漫長夜。
收拾的累了,她就坐在廚房的小椅子上,仰頭看外面的天。
臨近夏天的春末,是燕城每年最惡心的半個月。滾滾柳絮,包裹著這個冷漠的城市,讓人怎么看,也看不清。
可忽然哪里有歌聲,黎淼覺得這聲音耳熟,仔細聽了聽,才想起來是她設置的語音來電提示音。
這個時間點,張蓮已經睡了,能給她打電話的,只有工作上的事,一想到又有事可以讓她忙起來,暫時忘卻這些苦楚,黎淼心情稍微好了些,腳步都比走去廚房時要輕快了不少。
可是,當她看到手機上的來電人時,笑不出來了。
來電人是袁浩。
她和袁浩唯一的交集,是喬亦陽。
他給她打電話,只會是喬亦陽的事。
打電話做什么?
是告訴她喬亦陽有新的女朋友,通知她去他家取遺留的東西嗎?
還是他還不知道他們分手了,叫她一起去聚會?
胡思亂想的半分鐘里,袁浩的電話掛了。
黎淼愣愣地盯著手機屏幕,全然沒有要撥回去的想法,可她注意到,袁浩剛才已經打了四通電話給她。應該是剛才她收拾的響動太大,所以沒聽到。
什么事情這么急?
黎淼微微皺眉的時間,又一通電話撥進來了。
這次她不再猶豫,迅速接起。
“黎淼。”袁浩喘著粗氣,竟沒時間打招呼,聲音罕見的嚴肅,“你在哪?”
“我?”黎淼感覺他語氣焦急,沒多問,如實說,“我在家。”
袁浩:“下樓,算我求你了,只有你能幫喬亦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