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生拍了拍她,微小的聲音像是試探:“姐姐,你手機掉了。”
“哦。她有心臟病,然后呢?”黎淼回神,但她從回過神到問問題的速度快到讓她偽裝的痕跡過于明顯,反而欲蓋彌彰。黎淼說完自己也愣了下,半蹲著撿起手機,讓情緒緩了緩,聲音平穩下來,“不好意思,我剛才走神了……”
“姐姐……”女生怔怔地看著她,從迷彩褲里掏出紙,展開,重新疊了兩次,放在她面前。
黎淼看到她這個動作,抬手摸臉,才知道自己哭了,她摘下眼睛,擦眼淚的同時為她的不專業道歉:“對不起。”
眼睛還被紙張覆蓋看不清這個世界,只覺得身前多了一片溫熱的觸感。
她被女生抱住了。
黎淼個子高,女生偏矮,抱住她的時候頭伏在她的肩頭,再然后,黎淼感覺到她肩膀處熱了一小塊。
女生在無聲哭泣。
“姐姐,你也覺得很難過,是不是?”
事情從今天早上發生到現在,她為了不引起記者的注意,一直忍著,憋著,直到面前這個姐姐哭,她才敢跟著哭出來。
她知道,面前的姐姐不是為了許晨哭,可她實在太需要一個和她有相同心情的人發泄。
沒來由的,她覺得這個姐姐懂。
“晨晨有心臟病,她明明可以不參加軍訓的,就是他們……”
死者的家屬不知道什么時候出來的,兩位老人雙目空洞,他們的頭發像漂染過一樣,在幾個小時里白到看不見一根黑頭發。
記者們蜂擁而上圍上去,也包括黎淼的同事,可不管他們問什么,兩位老人只說一句話:一定要為我們晨晨討個公道啊。
就這樣兩位悲傷過度已經幾近失智的老人,卻成了女生嘴里咬牙切齒的“他們”。
她哭著對黎淼說:“姐姐你知道嗎?他們跟晨晨說,她已經大學了,應該鍛煉一下,故意不給她開假條,讓她參加軍訓,晨晨有心臟病!她能撐得住嗎?”
黎淼拍著女生的后背,手掌一起一伏間,她想到前段時間爆火的新聞。
一個從生下來就患有先天性癌癥的小男孩,通過每天鍛煉,最后癌癥自愈。
那段時間里,他成了所有或癌癥或其他先天性病癥患者心目中的希望和英雄。
無數健身房拿他的事跡打廣告。
于是許多患者不管醫囑,不顧身體條件,紛紛開始高強度鍛煉。
人都會帶有僥幸心理,想著運動出事的概率那么小,總不會是我。
同時又貪心,想著運動康復的人那么多,萬一就是我呢。
黎淼看著跪在記者面前的兩位老人,他們的穿著雖然不新潮,但原本至少干凈,此時已經毫無尊嚴可言,皺皺巴巴地貼著身體。
她的心刺了一下。
“其他身體不好的同學都在樹蔭下面休息,晨晨明明身體最不好,卻還要被暴曬!”她懷里的女生情緒激動起來,氣的發抖,“教官還說她裝病!!!現在晨晨死了,他們滿意了吧!”
女生的音量倏然拔高,引來不少人側目,尤其是帶著記者證的黎淼還站在這,相當于告訴所有人,這個女生與猝死女生有關。
想到這點,黎淼摘了自己的記者證,扔到地上,把女生拽到更遠處的灌木叢旁。
但是晚了。
他們對話被其他人聽到了。
剛才說女生是蹭熱度的記者,這時一個箭步沖到死者父母面前:“聽說你們的女兒有心臟病,但你們不給她開假條,強迫她參加軍訓,才造成今天的局面,請問這屬實嗎?”
猝死女生的母親在聽到這句話后,空洞的眼神慢慢聚焦,她死瞪著面前的記者,干涸的雙唇急速顫抖,神色痛苦的她忽然尖叫一聲,沙啞的嗓音像是烏鴉死前的最后悲鳴。在所有人都等待著她情緒崩潰后的回應時,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一頭撞向醫院門口的石柱!
人群就像是一滴冰水掉進油鍋,炸開了。
黎淼懷里的女生驚恐抱頭,蹲在地上失聲尖叫。剛才給她的礦泉水被她失手摔在地上,冰水四濺。
護士們抬著擔架沖出來,死者父親情緒失控到昏厥,攝影師們紛紛打開相機,圍觀群眾七嘴八舌給新來的人解釋,醫院門口吵吵鬧鬧亂到失序,連樹葉都驚恐墜落。
“安靜!都不準動!”有人一聲低吼,帶著不容置疑的震懾,讓吵鬧聲戛然而止。
黎淼順著聲音看過去,不知道誰在什么時候報了警,一排警察趕來,迅速封鎖現場。
而在他們隊伍最前端的,是喬亦陽。
同樣的天藍色警服,但是在不同的場景下的他,卻有著明顯的不同。
他嚴肅而冷靜,帶著不容侵犯的氣場,貼身的警服顯得他腰細腿長。喬亦陽低聲快速跟身邊人說了句什么,銳利的眼神一刻不停地環視現場。
看到黎淼時,他眨了眨眼,神情似乎要緩過來,但是下一秒他就像后腦勺長了眼睛似的,朝著他右后方的位置吼:“那邊那倆,我讓你們動了嗎!”
他說話很用力,震得熱汗從下頜滾下來,滑過脖頸,落進衣領,領口一圈從天藍色變成深藍。
那邊那兩個往停車場小步挪動的也是記者,看樣子是市級電視臺的,被叫到身子顫了顫,小聲解釋:“我們不……”
喬亦陽沒聽完,用慢而不容置喙的語氣打斷她們:“我說不準動,聽見了嗎?”
警察的工作職責所在,他必須要起到震懾作用,被兇兩個小姑娘都要哭了,委屈巴巴地點了點頭,進也不是退也不是,干愣愣地杵在原地。
半小時后。
所有在場記者都被帶回警局做筆錄。
警局冷白色的燈深夜照在一群疲憊的人臉上,看上去別樣的詭異。
第一個被帶進侯問室的是問出最后問題的記者,黎淼不確定她是不是故意的,對方起身時,看了她一眼。
不多時,眉頭緊縮的黎淼被叫走。
肅穆的地點,寂靜的走廊,脆弱的生命,使她的步伐走得很慢,像是腿上綁了沙袋一樣寸步難行。
身邊好似一陣微風擦肩而過,再一眨眼喬亦陽就已經在她身前,跟她前面的警察說:“我來。”
“喬哥?”
他這一晚上是最累的,記者伶牙俐齒,有個別覺得自己占理的,一路上沒完沒了,全是他拿嗓門喝止住的,這會兒他的嗓子沙啞出顆粒感,卻還是拿了同事手里的問詢本,重復道:“我來,你歇會兒吧。”
同事心想警長當得真不容易,面露不忍:“辛苦了,喬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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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開燈了,你先把眼睛閉上。”坐在侯問室冷冰冰的椅子上,黎淼聽到喬亦陽溫聲說,“亮度相差很大,眼睛會不舒服。”
她聞言閉眼,盡管隔著一層薄薄的眼皮,也還是覺得眼前猛地亮了起來。她低頭揉了揉眼睛,找到光線沒那么強的地方,緩緩睜開。
“為什么要一直低著頭呢?”喬亦陽問。
不同的身份背景,黎淼不敢違背他,推了推眼鏡正要把頭抬起來,又聽見他說,“你要是覺得那樣舒服就低著吧。”
她沒拒絕,抬到一半的頭又垂下去。
切入正題,喬亦陽的第一句話是:“學生母親已經死了,父親的精神狀態不太好。”
黎淼咬住下唇,艱難地咽了口水。
說完這句話之后喬亦陽公事公辦,對現場情況問的事無巨細,黎淼偶爾會在他寫字時偷偷看他幾眼,趁他沒注意到又偷偷把頭低下去。
他問,她答,只有在最后提到跟黎淼在一起的那個女同學時,她忽然說:“你們,能不能照顧一下她的狀態?”
喬亦陽記筆錄的手一頓,疑惑道:“她怎么了?”
“最后記者問那個母親的話,是她說出去的,她來的路上情緒就已經很崩潰了。”想到女生緊縮發抖的樣子,黎淼的眉頭一刻不能松開,心臟像是被一只名為愧疚的巨手攫緊,“她很自責,覺得是她造成的同學母親死亡。”
喬亦陽沒說話。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秒針轉動的聲音清晰地回蕩在耳邊,快要對時間麻木的時候,她才聽見喬亦陽在她面前輕嘆了聲:“你也很自責,是吧?”
黎淼心酸的像爛透了的檸檬汁擠在上面,腐蝕掉心上薄薄的偽裝層,躲在眼眶里的巨大淚珠忍不住順著眼角滑落,砸在她的手背上。
她沒想到喬亦陽居然能看透她心底的想法。
可是,為什么是他。
為什么是喬亦陽。
為什么是高中同學。
眼淚止不住地掉,黎淼一開始還嘗試用手背擦,到后面只能雙手捂臉,讓眼淚流進掌心。
侯問室里簡潔到寒酸,紙用完了忘了補,喬亦陽掏兜才發現兜里除了執法記錄儀什么都沒有,他皺了皺眉,半晌只說:“不哭了,不怪你們。”
眼淚順著手掌流到胳膊,黎淼邊拿手心擦眼淚邊點頭,她不習慣被安慰,覺得這樣很給人添麻煩,快速吸了吸鼻子:“那我剛才說的,可以么?”
喬亦陽修長的手指在紙上唰唰寫了什么,然后輕聲說:“不用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