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喬亦陽就是這樣的,隨性自由,跟誰都有話說。
高中他是年級第一,但班里吊車尾的同學找他問問題,他也會不厭其煩地解答。講完他隨手把筆往卷子上一放:“爹給你講明白了沒有?”
他不擺架子,不會高高在上,所以那時候他和誰關(guān)系都好,不論男女生。
想到這,黎淼稍微放松了些。
喬亦陽和她打招呼只是因為他是這樣的人,而不是因為她。
她松開醋瓶,往上推了推眼鏡,在心里預估了一下語氣,盡量也拿捏在恰到好處的陌生狀態(tài):“因為我晚點有個采訪,應該會忙到很晚,所以調(diào)休了?!?br/>
喬亦陽笑了:“你們這班兒也挺不規(guī)律的唄?”
黎淼忽略了他話里的“也”字,低著頭“嗯”了聲,剝開一次性筷子交叉摩擦:“這行就那樣?!?br/>
“嘶——”本該話題中斷的地方,喬亦陽忽然倒吸一口涼氣。
從剛才他進來,黎淼就一直低著頭,直到聽到這個不和諧的聲音才把頭抬起來看他。
他不知道什么時候把袖子擼到手肘處,只見他白皙的小臂外側(cè)多一道觸目驚心的血痕,上面還掛著往外溢的血珠。
“出血了!”黎淼一驚,從自己包里拿出紙巾給他蓋住,傷口無疑是他懷里的小貓造成的,她為了不打擾其他客人而故意壓低聲音,但蓋不住慌亂,“出血了得去打狂犬疫苗!”
“嗯?”喬亦陽尾音稍揚,接過她手里的紙,四四方方的一張小紙,卻完全沒有碰到她的手,他漫不經(jīng)心的語氣像是完全不在意,“被貓抓了也要打狂犬嗎?”
黎淼被他這態(tài)度激到,看著他的眼睛認真說:“當然要!”
“哦,好吧?!眴桃嚓柷宓π?,無奈地說,“可我剛養(yǎng)貓,不知道附近哪有寵物店?!?br/>
“我知道,之前去采訪過?!崩桧祫傉f出口就察覺出來不對勁,她的反應好像有點過于關(guān)切,超出了對僅一面之緣陌生人的關(guān)心程度,但話都已經(jīng)說出來了,她不能收回來只能繼續(xù)往下,不過語氣放緩了些,“就小區(qū)出去,你往地鐵站那邊走,地鐵站b口……”
她話沒說完,小貓“嗷”地又一爪子,喬亦陽精瘦的小臂梅開二度。
他擰眉:“你方便把那家店的點評鏈接發(fā)給我嗎?”
小貓就像是一個可多次反復爆炸的不定時炸彈,這種情況下確實不適合黎淼給他長篇大論口述路線,她抿唇正回憶著那家店的店名,喬亦陽的手機已經(jīng)伸到她面前。
屏幕上是他的微信二維碼。
怎么他做點什么事就能這么信手拈來呢。
好像這時候,她就應該自然而然的,水到渠成的,加他的微信似的。
黎淼心里不服,但是轉(zhuǎn)念一想,人家?guī)兔φ一厥謾C,又是在跟她說話的時候被貓抓了,她好像沒有什么合適的拒絕理由。
這么想著,她的手機又不受大腦控制地掃上了喬亦陽的微信。
“嘀”一聲,喬亦陽的微信個人頁出現(xiàn)在黎淼的手機上。
他的昵稱叫喬,頭像是一個胖乎乎的小矮子小宇航員,和他本人高瘦的形象截然相反。
還沒看清個性簽名,就被一只指骨分明的手擋住,修長的食指伸過來,反方向替她點了“添加進通訊錄”。
那個叫“喬”的小宇航員就這么毫無阻礙地躺進了她的好友列表,一切發(fā)生得理所應當又來不及反應。
黎淼忽然想起他們高一剛認識的時候,他也是這樣。
軍訓回來的匯報演出結(jié)束,校長、年級主任、教官們挨個在上面發(fā)表重要講話,她在老師的吩咐下巡邏各個班,檢查誰的頭發(fā)長,記下來名字等9月1號開學要進辦公室檢查。
高一一班男生里頭發(fā)最長的就是的喬亦陽。
盡管他為了逃避檢查,盡量把被汗打濕的劉海撩上去,但是長長的鬢角遮不住。后來大概是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被盯上了,干脆也不偽裝了,連劉海也放下來,細細碎碎地擋住了他清雋的眉眼。
那時候的他就和今天的他一樣,自然而又隨性撥了下她手里的簽字筆,笑著耍賴:“哎,同學,別記我名兒啊。”
女生狐假虎威地瞪著他,眼神兒里挑釁地寫了“你誰啊”三個字。
喬亦陽看懂了,熟絡地報家門:“我叫喬亦陽?!?br/>
他念名字時,嘴唇一點點打開、上翹,像是一個微笑的過程。
——然后他的名字就被記在了本子上。
那個本子后來被黎淼交給身為年級組長的班主任,她并不知道開學后,老師有沒有再找這些人的麻煩。
不知怎的,這么多年過去了,黎淼卻在這時因為當初的行為愧疚起來。
如果她沒記錯的話,那時候她只是希望她記得他而已。
卻用了那樣的方式。
“那我先走啦?!眴桃嚓柷謇实穆曇舭阉龔幕貞浝锢鰜?,大概是不想梅開三度,他的袖子已經(jīng)拽下去,單手摟緊小貓,另只手跟她揮手道別,“謝了小黎?!?br/>
黎淼回頭看他,猝不及防被窗外熾熱的太陽晃得眼前發(fā)白,在那個瞬間,喬亦陽好像融進了盛夏艷陽里。
等過了一會兒她的視野恢復,看見喬亦陽的黑色身影消失在郁郁蔥蔥的樹影后。
等黎淼筷子扎起一只小肉包子蘸醋,才忽然想到,他不把袖子擼起來不就什么事都沒有了嗎?
店里雖然小,但空調(diào)開的很足??!這不比外面涼快?他在外面還戴著帽子呢,進屋擼什么袖子?
又過了半分鐘,黎淼夾起第一下酸辣粉,又想起來,喬亦陽怎么會出現(xiàn)在這?
她拿起手機,猶豫了下,還是沒問別的,而是直接把寵物店的微信推給他。等她吃完飯到家,喬亦陽才回了消息,只有兩個字,謝謝。
黎淼好怕他會把她認出來,然后問她有的沒的。又等了一會兒,看他沒有再往下說話的打算,她才長舒了一口氣,洗臉睡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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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覺睡到三點,黎淼預計五點半回公司,起床之后泡了杯咖啡,邊喝邊看現(xiàn)有素材。
本次事件的主人公是軍訓猝死的大一新生,黎淼注意到現(xiàn)有素材里父母的口音不是本地人,所以女兒大概率是從外地考來燕城的,換句話說,這位同學成績非常優(yōu)異。
她共情能力強,立刻想到含辛茹苦照顧女兒十八年的父母,高高興興送女兒去學校,結(jié)果沒幾天,可能是還在跟家里親戚正驕傲地夸贊女兒時,忽然得知女兒去世的消息。
那種絕望,窒息,難以相信,就好像一頭栽進令人作嘔的腥臭血泥里,吞噬了他們所有的光。
黎淼的心情跟著變差,像是她也被拉進了血泥,胸口悶悶的。
她從桌子里掏出來舍曲林,去廚房冰箱里拿了瓶冰礦泉水,等再回房間里,她攥著藥捏了一會兒,沒吃,又重新放回抽屜里,只是把水喝了。
吃了藥以后人會變得麻木,好像神經(jīng)被木屑阻塞住了似的。等一下就要見到家屬,黎淼覺得她需要保持情緒上的高度敏感。
直面素材,和聽到事件的感受全然不同,她這時候才明白醫(yī)院要保護他們的原因。
這時候如果一直要采訪二老,二老很有可能就此崩潰。
間隔幾個小時,是讓他們有個緩沖的時間,但如果間隔太久,新聞就失去了時效性。
黎淼放下難過,又翻了翻群里的素材,發(fā)現(xiàn)沒有任何有效信息。
學校封鎖,在出結(jié)果之前不接受任何采訪,應該是下了命令,也不許學生和記者接觸,而且何況疫情封校,記者不能進去,不然黎淼他們早去學校了。兩位老人對著鏡頭只是哭,不論記者問什么都不肯說話。
怪不得這個選題交給三組來做……困難的選題都是三組的。
黎淼又看了十幾個以前的類似新聞采訪,擬了采訪提綱,拿包回公司準備去醫(yī)院。
“?!币宦暎娞蓍T緩緩打開,黎淼習慣性走出電梯,直到往左沒看見大門,才發(fā)現(xiàn)她下早了。
這是三樓。
再往回走,站在電梯里的是穿著警服的喬亦陽。
黎淼愣住。
喬亦陽唇邊帶著淺笑,按住電梯的開門鍵,等她再上來,他主動打招呼:“好巧,一天遇到你兩次?!?br/>
“是有點巧……”黎淼很少主動和人說話,但是因為喬亦陽的職業(yè)特殊,所以她問,“你怎么會這個時候出現(xiàn)在這里?”
該不會是樓里出了什么事吧?
她的表情嚴肅的太明顯,喬亦陽一下子就看懂了,話里帶著笑意:“想什么呢,我柯南???我住這,現(xiàn)在去備班?!?br/>
“備班?”
“嗯,就是晚上六點準備第二天早上的班?!彪娞蓍T打開,喬亦陽擋住電梯讓她先出去,邊走邊聊,“我們這行也不規(guī)律?!?br/>
聽到六點半這個時間黎淼一驚,還以為自己遲到了,連忙看了眼手機,確認現(xiàn)在才五點不到十分,她慢悠悠說:“那你去的有點早哎?!?br/>
喬亦陽挑眉:“我是警長,總要做個表率。”
黎淼聽完思考了一下,認真問:“你為什么是黑貓警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