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漫天星光仿佛伸手可摘,把個小院照得如同白晝,吃完飯,云韓仙帶著兩只狗去桃林繞了一圈,拖曳著腳步回來,一頭栽進躺椅,累得連話都說不出來。
秋水天端著一碗黑糊糊的東西從廚房出來,坐在躺椅旁的小板凳上,一手攬過她的頭,她瞇縫著眼睛看了他一眼,乖乖把那味道奇怪的東西喝了,一扭頭,帶著調皮的笑意,把嘴邊的藥汁蹭在他胸襟。
他嘿嘿直笑,抱著一個大木盆過來,為她脫了鞋子。她察覺出他的意圖,連忙縮了回來,赧然道:“阿天,你不用為我做到這樣,我自己來就好。”
他哼了一聲,把她的腳拉了回來,放進木盆中小心翼翼地洗,如水的月光下,那素白的足美得讓人窒息,他從來沒有想過,就這樣簡單的一件事,自己竟做得滿腹柔情與甜蜜。
不知不覺,一句久遠的詩句浮現腦海,又在春情蕩漾的時候逸出喉嚨。
“愿在絲而為履,附素足以周旋。”
云韓仙只覺腦中轟地一聲炸得桃花朵朵,誰說這家伙是莽夫,她第一個不答應。看著他一臉迷茫笑容,她心頭怦怦直跳,手隨心動,揪著他的耳朵將他的大頭拽過來,重重親在他臉上。
只聽一聲慘叫,秋水天從美夢中驚醒,丟出洗得無比干凈的腳,以不可思議的身形閃到柴扉處,摸著臉上那塊受到特殊對待的地方,呆若木雞。
又一聲慘叫響起,躺椅翻了個邊,云韓仙一個倒栽蔥豎在地上,兩只白晃晃的腳在空中亂踢。
招福推開柴扉見到的就是這種情形,氣急敗壞,連忙朝躺椅跑,只是有人比他更快,先他一步將人抱起,以絕對專屬的姿勢將人扣在懷里,連云韓仙的捶打也置之不理。
“成何體統!”招福除了這句什么也說不出來,氣得直跺腳,跟著他進來的矮小老婦上前一步,用沙啞得刺耳聲音低低道:“孩子,讓江姨看看。”
云韓仙渾身一震,拼命在他懷中掙扎,秋水天俯身撿起鞋子,以抱在懷中的姿勢為她穿好,將人輕輕放在江姨面前。
被他這樣攪和,云韓仙的滿腔激動悄然平復,看得出來江姨也是如此,目光落在秋水天身上,便再也沒有移開。
招福輕咳一聲,打破了這種詭異的氣氛,走到云韓仙身邊道:“江玉蟬說你身上有病,到底怎么回事?”
“誰說她有病!”秋水天氣哼哼道,“她好著呢,今天晚上還吃了一大碗飯!”說話間,他手臂箍在她腰間,將她小心翼翼放在躺椅上。云韓仙哭笑不得,在他頭上敲了一記,“老是折騰我做什么,趕快給客人搬椅子去!”
“不用了!”招福氣得說不出話來,指著江姨,正色道,“你跟江玉蟬也認識,我讓她來照顧你,有什么需要跟她說就是。我明天不走不行,你自己好好保重,記得我當天的話,等我把事情忙完,一定會將你接到身邊照顧。”
眼看秋水天又要發作,云韓仙沉下心來,輕輕拉住他的手,含笑道:“招大人,你說的話我聽不懂,也不記得你跟我說過什么。請放心,我沒有病,而且阿天會照顧我。”
聽到這明明白白的告白,秋水天咧著大嘴無聲地笑,怕自己又發猛勁傷到她,看準了她的手,雙手合攏,珍寶一般護在掌心。
江姨眸中閃過無數情緒,有震驚,有歡喜,有恨意,最后匯成粼粼波光,閃爍在灰蒙蒙的顏色里。
她輕嘆一聲,掉頭就走。招福眼中完全沒有那莽夫,深深凝視著云韓仙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有些事情,你不能說忘就忘,所有人都不會原諒你!”
云韓仙心頭一冷,笑得無比凄然,沒料想臉上落下一個滾燙柔軟的東西,驅走了所有不安。
如果不是對秋水天有所了解,云韓仙還以為他是在以進補為名,行謀殺之實。自從書院的庸醫說她體虛,即使借著樂樂的話說個明白,那蠻子仍充耳不聞,不但每天挖人參燉湯,連呂山長收藏已久的虎鞭酒都搬來給她進補。
他簡直是個九條牛都拉不回來的主,云韓仙在他虎視眈眈和連灌帶喂下喝了三天的參湯,兩天的虎鞭酒,四個十全大補丸后,終于忍無可忍,除了青菜和雞蛋,一概不吃。
于是,吃飯成了云韓仙最痛苦的時間,她很佩服自己的勇氣,畢竟,在兩只銅鈴大的眼睛注目下,還能從堆積如山的飯碗里扒拉出青菜和米飯,著實是件不容易的事情。
這天,吃飯時兩人正大眼瞪小眼,僵持不下,小江小海對著門外一陣狂吠,樂樂大叫,“秋教習,是我們啊!”
云韓仙表現出前所未有的勤快,一溜煙跑去迎客,樂樂拉著秦水潯進來,訕笑道:“韓夫子,我家少爺有事請教!
看著秦水潯心不甘情不愿的樣子,云韓仙了然于胸,第一天她授課時寫下那句“踏花歸去馬蹄香”,見學生全畫的花叢和高頭大馬,直白地表現詩句的字面意思,不予置評,開始從枯燥的古代名家名作講起,讓大家積累知識。看來秦水潯最先沉不住氣,可是面皮又薄,還要樂樂拉著才來。
樂樂這幾天和他們熟了,鼻翼扇了扇,直撲飯桌,哇哇大叫,“這么多好吃的,少爺,咱們真有口福!”
秦水潯見云韓仙笑吟吟看著自己,赧然地欠身一躬,聽到秋水天在里面大吼,“出去,這是我做給阿懶吃的!”頓時臉上升騰起一片紅云,怒喝道:“樂樂,你這只饞貓,給我出來!”
樂樂塞得腮幫子鼓鼓的鉆了出來,后面跟著橫眉怒目的秋水天,云韓仙自然不敢跟他較勁,在他監視下回去勉強吃了一點,出來一看,兩人肩并肩坐在門檻上,抬頭研究門上的鐘馗,不顧秦水潯的橫眉怒目,擠在樂樂身邊,朝她擠眉弄眼地笑,“幸虧有你幫忙,要不然我今天可就慘了!”
秦水潯把樂樂往身邊拉了拉,在她頭上敲了一記,“吃吃吃,你不怕補得鼻子流血!”
樂樂對他諂媚地笑,“少爺,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
秦水潯似乎頗為受用,頭擱在她肩膀上繼續看那幅鐘馗,皺眉道:“奇怪,這鐘馗是用什么畫的,細如風,健如鋼,銳如針,畫筆萬難有如此功力。”
樂樂伸出油乎乎的手在他面前晃了晃,得意洋洋道:“夫子用手指畫的!”
秦水潯狐疑地看她一眼,她把下巴一抬,信誓旦旦道:“真的,是我親眼看見的,夫子還說畫的是秋教習,你自己瞧瞧,把胡子留起來,秋教習就是這個德行!”
看到在廚房門口鐵塔般的秋水天,云韓仙真想剪掉樂樂的長舌頭,朝他尷尬地笑了笑,偷偷踩了樂樂一腳。樂樂自知失言,縮在秦水潯身邊一聲不吭。秋水天邁著大步走過來,大手一揮,三人跑都不敢跑,脖子一縮,卻見他只把畫撕下來,三兩下扯個粉碎,砸在云韓仙腳邊。
“阿天……”云韓仙叫得無比哀怨,秋水天一聲不吭,滿臉陰沉地打掃好院子,拿著背簍推開柴門,帶著小江小海離開。直到他沒了影子,木胎泥塑般的三人才回過神來,秦水潯冷哼一聲,“活該!”
樂樂肘了他一下,囁嚅道:“韓夫子,對不起,我不該要你畫鐘馗驅鬼。”
云韓仙苦笑道:“樂樂,你是一番好意,是我不該拿他開玩笑。”她話題一轉,“秦水潯,你是不是來問為何我對你們的畫不予置評?”
樂樂一躍而起,“是啊是啊,少爺他老是在家里念來念去,念得我耳朵都起繭了!”
秦水潯臉一熱,把她一腳踹開,惡狠狠道:“回去洗干凈,否則晚上不準上床睡!”
樂樂嘴巴一癟,逃也似地走了。
云韓仙懶得再動,斜靠在門框指指樹下小桌上的茶,老著臉皮笑嘻嘻道:“秦水潯,夫子我渴了!”
秦水潯橫了她一眼,見她眼角唇角帶鉤,兩道細長的眉毛如白絹上新畫的遠山,慵懶的神情中透著幾分惑人的嫵媚,到底還是面嫩,臉一熱,啐道:“我看你不是中毒死的,是懶死的,只有秋水天那個笨蛋受得了你,還把你當寶!”
云韓仙絲毫不以為忤,笑瞇瞇吟道:“踏花歸去馬蹄香……”
秦水潯迅速起身,恭恭敬敬把茶雙手送到她手里,云韓仙微微點頭,“我記得你畫的是馬在花叢,周圍兩只蝴蝶翩翩飛舞。”
秦水潯茫然地點頭,“難道并非如此,馬在花叢即是踏,花叢里蝴蝶飛舞,即為香。”
云韓仙雙手一伸,“筆墨伺候!”
秦水潯這回再沒敢耽擱,興沖沖地捧著筆墨紙硯出來,云韓仙左右瞧了瞧,懶得挪到桌上,把紙往地上一鋪,寥寥數筆就勾勒完成,把畫往他手里一塞,打了個大大的呵欠道:“回去仔細琢磨,我睡會,記得關好門。”
秦水潯捧著畫,滿臉疑惑.畫面極其簡單,幾只蝴蝶圍繞著高高抬起的馬蹄追逐嬉戲,連片花瓣都找不著。
他反復念著那句“踏花歸去馬蹄香”,心中突然豁然開朗,捧著畫回味良久,眉間喜色越來越濃,最后,他猛然抬頭,眸中如有璀璨光芒,大聲道:“韓夫子,學生明白了!”
回答他的只有云韓仙輕微的鼻息聲,秦水潯細細端詳著她蒼白美麗的臉,深深嘆息,“懶鬼,你放心,我馬上派人送信出去,要他們把樂爺爺找回來,他是天下第一名醫,一定能治好你!”
云韓仙似乎聽到他的話,睡夢中,嘴角高高揚起。
山中的天如孩子的臉,剛剛還晚霞燦爛,一會的工夫就下起雨來。云韓仙被雨聲驚醒,手搭著涼棚站在門檻上張望一陣,小徑幽深,怎么也看不到秋水天的身影,無頭蒼蠅一般在屋檐下轉來轉去,看到墻上的斗笠蓑衣,眼前一亮,趕緊披掛起來,抓起一把大黑傘抱在懷里,朝秋水天離開的方向尋去。
桃林的光景凄涼,桃花被雨打得殘敗不堪,滿地落紅堆積。穿過桃林,云韓仙突然想起,他走的時候還拎了把藥鋤,她暗暗叫苦,聽他說采藥一般都要往天柱峰走,自己南轅北轍,這條路分明就是下山的路。
她自認倒霉,繞開桃林,從另外一條小路往天柱峰方向走,明明天柱峰近在眼前,偏偏怎么也走不到,蓑衣和斗笠越來越重,悶熱異常,讓她透不過氣來,而懷中的傘簡直成了千斤大石,她從抱變成扛,最后拖在地上。
“阿天,你在哪里啊!”眼看著天柱峰還在雨霧中若隱若現,她實在走不動了,把大傘往地上一戳,哀哀呼喊。
遠處,一個黑點迅速朝這個方向飄來,她精神一震,朝那方遙遙招手,拼命大叫:“阿天,我在這里!”
那黑點腳步一頓,又飛快地朝她跑來,她樂呵呵地把大傘丟在一旁,準備等下撲上去來個熱烈擁抱。
當黑點逼到面前,她突然有不好的預感,大雨滂沱中,那人斗笠下的面孔十分陌生,目光陰狠異常。只是,待她反應過來逃跑,那人已將一柄長劍架上她的肩膀。
“說,你們這里有沒有一個叫玉連真的學生?”那人聲音冰冷,讓人背脊生寒。
再次遭遇這種噩夢,她只嘆自己太倒霉了,一時間根本無法克制身體的顫抖,許久才憋出幾個字,“我不知道,我是新來的夫子。”
那人把劍收起,在她屁股上踹了一腳,惡狠狠道:“帶我去你們住的地方,想保命就不要出聲,否則明年的今天就是你的忌日!”
山路更加泥濘,她把傘當成拐杖,深一腳淺一腳往回挪。“快點走!”那人一腳踹在她屁股上,奪過傘扔到一旁,傘順著陡峭的坡滾下,一會就不見蹤影,她一頭栽倒,只覺頭暈目眩,手腳發軟,在泥濘中掙扎著,怎么也起不來。
那人又補了一腳,她的臉撲進泥水,嗆得連連咳嗽,那人急了,一把將她拎起來,惡狠狠道:“你們住在哪?”
她隨手一指,趁那人轉頭,將一把泥砸在他臉上,那人氣急敗壞,雙指鎖在她喉頭,咬牙切齒道:“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夫子住什么地方,有沒有一個十八九歲的俊秀少年跟你們同住?”
果然是沖秦水潯來的!她心中咯噔一聲,無計可施,長長憋一口氣,兩眼一翻,假裝暈了過去。
那人怒罵不止,探探她鼻息,一掌劈下,隨著一聲凄厲的慘叫,兩道黑色閃電從那人后方撲來,一邊一只咬住他的手臂,在他拼命甩脫之時,生生從他手上撕下兩塊肉來,而劍掉在山坡,很快消失不見。
急促的唿哨聲后,小江小海再接再厲,同時撲向那人,那人連連后退,一腳踩空,順著山坡滾了下去。小江小海嗚嗚直叫,湊上來舔干凈她的臉,她這時才知道后怕,顫顫巍巍抱住兩個的頭,哇地一聲大哭起來。
很快,她就落入一個溫暖的懷中,瞥到那張冷臉,卻什么也說不出來,一下一下捶打著他的胸膛,恨不得挖個洞鉆進去,再不受任何驚擾。
到家時,兩人兩狗都是渾身濕淋淋的,秋水天給兩只狗整整一盆骨頭犒賞它們,從廚房里出來,發現云韓仙竟坐在門檻上睡過去,眉頭一緊,閉著眼睛脫了她衣裳,將她抱進熱水里泡了泡,用大氅一包,將她送到床上。
把背簍里的草藥晾在屋檐下,他在院子里痛快地洗了洗,換了身干凈衣裳,往門檻上一坐,仰望著蒙蒙雨霧,第一次不知道該做什么。
當忙碌成了習慣,無所事事的發呆也變成痛苦,他一片茫然,不知道為什么她老喜歡對著天空和各種東西發呆,云霞山水桃花每天都是一樣,沒有不同,她怎么能看得如此津津有味?
她真是一個謎,他掏心掏肺地對她,她為什么還要嘲笑他,難道他做得不夠多,不夠好?
剛才,朦朦朧朧聽到她的喊聲,他連忙從山上下來,沒想到碰到那種驚心動魄的場面,幸好他耳朵好,來得及時,要不然后果不堪設想,可是,她為什么還是要打他呢?難道他不應該救她?她難道不知道,看到她命懸一線,他比獨自面對一只大老虎還要恐懼!
既然不喜歡他,為什么老是對他笑得這么好看,還親他,他看過山下的年青男女頭頸交纏的場面,那明明是互相喜歡的人才做的事情啊!
那天,她在他背上寫下“我喜歡你”,這是多么動人的一句話,第一次,有人鄭重其事地告訴他,他不需要考武舉求取功名來證明自己的存在,因為,他也有人喜歡。
他甚至慌亂到失去應對的能力,也不敢相信自己的感覺,那留在背上的灼熱的痕跡,難道真的是她的告白?
傳說中相濡以沫的感情,難道真的來得如此容易?
聽到樂樂那番話,他如被雷擊,果然如他所想,他這么丑,怎么能入她的眼中。可他對她無論如何下不了手,只好匆匆逃避,在山林里狂奔怒吼,發泄自己的沮喪和怒氣。
在蓬萊之巔,看著云霧環繞的百里山峰,他突然慶幸,那個時候,自己沒有說出心底那句話,“我也喜歡你!”
沒有說出,就為自己存了一分顏面,即使她仍然戲弄,他守住最后一重堡壘,就能戰無不勝,所向披靡。
他所思所想,只不過是把她留在身邊,安在心里。
他嘆了又嘆,把糾結的心事一刀解決,輕手輕腳走進她的房間,坐在床榻上看她寧靜的睡顏,只有這個時候,他才有安心的感覺,她離他很近,仿佛永遠不會離開。
云韓仙微微睜開眼睛,朝他露出燦爛笑容,秋水天冷哼一聲,“笑什么笑,別以為我還會上你當!”
仿佛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云韓仙醒了大半,揪著他的袖子不放手,秋水天甕聲甕氣道:“你嫌我丑沒關系,你當我面笑我罵我打我都行,別學那些人的齷齪行徑,在背地里取笑我。你要嚇唬鬼我一定乖乖擺好姿勢給你畫,你不要拐彎抹角,畫了還不敢認!”
他的聲音低沉,每一字每一句卻都以千鈞之勢重重砸在心上,她悔恨交加,自己恃才傲物,一貫嬉笑怒罵,游戲人間,從來不顧及別人的感受,也許這也是親人朋友憎恨自己的原因,到了關鍵時刻,無人肯幫,自己走投無路,把那根救命稻草當寶,牢牢攥在手心。
她不怪心直口快的樂樂,是她自己從沒真正尊重過秋水天,當他是呆子,蠻子,只知道壓榨他的力氣,享受他貼心的服務,卻從不想付出。
更可惡的是,她還似原來一樣心安理得,認為她喜歡他,愿意跟他做朋友,甚至愿意和他研究兵法,就是對他天大的恩德。她卻忘記,真正得到天大恩德的是自己。
他只是想要個人相伴,并不是為奴為仆,任憑主人恥笑責罵,一直以來,是他施舍溫暖給她,而不是如她所想,成為他的救贖。
她心頭掀起萬丈狂潮,見他摔袖子要走,腦子里轟地一聲,撲上來抱住他的腰,秋水天被她嚇了一跳,猶豫半晌,終于把手落在她頭上,壓低了聲音道:“別這樣,我不是真的生你氣,我本來就丑,不怕別人說……”
云韓仙捂住他的嘴,以無比虔誠的神情撫摸著他棱角分明的唇,秋水天呆若木雞,只感覺那熟悉又陌生的酥麻又開始冒出頭來,耳朵滾燙,心狂跳不已,尷尬地捉住她的手。云韓仙不依不饒,摟著他脖頸,怔怔看進他的眼睛,鄭重道:“你不丑,在我心目里,你是天底下最好看的男人!”
“真的!”秋水天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樣動聽的話語,驚喜交加,嘴巴都合不攏了,卻沒發現前方的臉一點點貼近,最后,唇完全地貼在一起,無比契合。
看著他睜得渾圓的眼睛,云韓仙暗暗好笑,以無比的耐心在他唇上舔吸,直到那顏色變得艷紅,才輕輕挑開他的嘴,以靈巧的舌試探,發現他的畏縮,她毫不猶豫地沖鋒陷陣,粗野地勾住他的舌,帶到自己嘴中輕柔吮吸,當他嘴角的津夜流出,她又和他一起糾纏著回到他的口腔,溫柔地舔過他口中的每一個角落,最后重新和舌糾纏在一起,瘋狂共舞。
兩人喉頭滾動著奇怪的聲音,秋水天腦中轟隆作響,完全忘了身在何方,當她胸膛起伏不停,試圖抽身而退,他有些不滿意那柔軟的離開,猛地扣住她的后頸,有樣學樣,勾住她的舌,以拼命的架勢吮吸舔弄。
這一仗,她再次慘敗而歸。
不知喘了多久,云韓仙才捂著胸口慢慢平復,她一掌拍在他胸膛,有氣無力道:“呆子,你想憋死我么!”
秋水天心中滿是欣喜和滿足,不敢看那狐貍般的眼睛,為她蓋好被子,轉頭欲走,卻被拖住了手臂,忐忑地回頭,只見她粲然一笑,又撲了上來。
云韓仙這回學乖了,不敢和他正面作戰,轉而在他脖頸間細細舔弄輕咬。他哪里受得住這種充滿情欲的調逗,喘著粗氣,雙臂如鐵,恨不得把她塞進身體。她被箍得渾身生疼,只怕再親下去骨頭沫都不剩,一口含住他的耳垂,含糊不清地問:“要不要睡這里?”
可憐他已經連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了。
自己龐大的身軀往床上一躺,整張床就只剩下一個角落,他有些赧然,把身體盡量縮小,挨著床沿一動不動,如同僵硬的尸體。
云韓仙笑得腸子打結,老實不客氣地枕在他手臂,把冰涼的手貼在他胸膛,狀若無意地拂過他赤裸的胸膛。秋水天渾身一震,雙臂如鎖,把她緊了又緊,云韓仙呼吸不暢,幾乎憋昏過去,惱恨地一口咬住眼前的小小果實,秋水天立刻松手,哭笑不得道:“都說我的個子大,兩個人沒法睡,你非不聽!”
云韓仙翻了翻白眼,在他懷里拱了半天,終于找到一個舒服的姿勢,懶洋洋地笑道:“你別動,我們這樣睡挺好,你還不用每天早上疊兩床被子。”
她心里還有句話沒說出來,“呆子,今天被你折騰得沒力氣了,暫且放過你,明天再來!”
秋水天哭笑不得,看著肩上的頭,胸膛上的手,還有橫跨過襠部的小細腿,這時,一個近乎囈語的聲音響起,“你別生氣,我下次再也不敢了,謝謝你救了我!”
發展到這親密的一步,是他從未敢奢望的事情,他看著身邊美夢正酣,嘴角微勾的容顏,突然覺得人生很圓滿,心里更滿,滿得那洶涌的液體幾欲溢出。
第二天傍晚,樂樂又揣著賊心來了,推開柴扉,眼珠子差點掉了下來,只見門上窗戶上墻壁上貼了滿滿的鐘馗,而云韓仙在屋檐下斜靠著案幾,一邊用手指涂鴉,一邊指點桃樹下的壯漢,“雙手叉腰站好,眼睛瞪圓一點,對,就這樣,別動,畫完了叫你!”
左思右想,她還是偷偷退了出去,秋水天懶得招呼她,怕她破壞自己的甜蜜時光,云韓仙見他目光飄啊飄,轉頭一看,笑瞇瞇道:“樂樂,你家少爺是不是叫玉連真?”
此話一出,秋水天和樂樂同時變了臉色,秋水天一個箭步上前,將她的嘴巴捂得嚴嚴實實,樂樂左顧右盼,戰戰兢兢道:“夫子,你怎么知道?”
云韓仙把那大手拽開,瞪著秋水天恨恨道:“我差點被找玉連真的混蛋殺死,你怎么也不問一聲,太過分了!”
樂樂驚叫一聲,撲上來上下打量,秋水天拎開她,訥訥道:“進山的刺客很多,你以后不要亂跑,不亂跑就沒事,我有辦法應付!”
樂樂忙不迭點頭,“是的是的,不亂跑就沒事,那些壞蛋根本找不著這里!”
看著兩雙非常無辜的亮晶晶眼睛,云韓仙突然失去了追究的勇氣,輕嘆一聲,回頭趴在案幾上繼續畫鐘馗,見樂樂要走,淡淡道:“樂樂,你們以后自己小心,說話做事不要太顯眼!”
樂樂答應一聲,一溜煙跑了。
良久沒聽到秋水天的聲音,云韓仙抬頭一看,那家伙可憐巴巴看著自己,猶如剛被遺棄的小狗,不覺撲哧笑出聲來,朝他高高招手。他一步一挪挨到她身邊坐下,囁嚅道:“我真的不是故意不追究的,自從那家伙來了,刺客像蒼蠅一樣,趕也趕不完!方丈在院墻外設了迷障,一般人找不到這里,而且書院有規定,所有夫子學生都不準到處亂逛,一般都在院墻內活動,而外人沒有人帶著也決不能進書院,在書院里真的很安全,你不用怕!”
云韓仙心頭一酸,猛地撲到他懷中,輕柔道:“有你在,我什么都不怕,你經常在山里,自己要小心,那些人都殺人不眨眼。”
“我有小江小海呢!”被人如此關懷,他心花怒放,捧著她的臉細細地看,只覺怎么也看不夠。
他的目光如絲,將她層層纏繞,她頓覺呼吸不暢,微微張嘴,卻不知這樣仿佛無聲的邀請,他心頭怦怦直跳,扣著她的后頸,狠狠地吻了下去,又被她惱火地用力推了開來。
樂樂回到家,秦水潯還坐在院中看書,冷冷看她一眼,“你還舍得回來!”
即使秦水潯從來冷言冷語相向,她仍然覺得滿心幸福,沖動地撲上去抱住他的腰,在他胸膛蹭來蹭去,秦水潯嚇了一跳,輕輕敲了一記,眉頭緊蹙,輕聲道:“出什么事了?”
樂樂仰起臉,吃吃笑道:“我覺得韓夫子和秋教習在一起真幸福,韓夫子要是能活下來該多好!”
秦水潯輕嘆一聲,把她抱得更緊,喃喃道:“她的苦頭也吃夠了,菩薩會保佑她的!”
兩人的擁抱如此契合,仿佛已經擁抱過千遍萬遍,樂樂發出滿足的嘆息,“少爺,你要是永遠不離開書院該有多好……”
話音未落,秦水潯突然變了臉色,樂樂感覺他散發出來的冰冷氣息,下意識地在他背上輕輕拍打,秦水潯漸漸平靜下來,蹙眉道:“這種話不準再說,我早一天學成,我的事情就多一分成功的機會。”
樂樂用力彎著嘴角笑,只不過紅紅的眼眶泄露了真實的心情。秦水潯心頭一動,捧著她小小的一張臉,輕輕吻了下去,很快把白白嫩嫩的小家伙變成煮熟的蝦子。
正在難舍難分,樂樂腦中某根不合時宜的筋一抽,哇啦啦大叫道:“少爺,刺客又來啦,差點把韓夫子殺了!好可怕!”
秦水潯捂著磕出血來的下唇,突然很想殺人。
畫鐘馗只不過是云韓仙和娘親無聊時的小游戲,從未當過真,如今變成任務,畫得手指頭生疼,當然沒什么好臉色,將最后一根張揚的胡子用指甲勾完,云韓仙把畫一扔,癱軟在地,連連哀嚎,“不畫了,打死我都不畫了!”
秋水天屁顛屁顛地跑來,笑得眼睛成了一條線,把畫拿起來左看右看,端端正正貼到廚房門上。
環視一圈滿院的鐘馗,他洋洋自得道:“唔,阿懶就是厲害,把我畫得這么威風,明天再多畫幾張貼到書院去,看誰敢調皮!”
云韓仙暗暗好笑,奮力撐起上身,向他揮舞著黑爪子,“過來!”
秋水天嘿嘿笑著端來一盆水,剛把那黑爪子放進水里,眼前突然出現一張放大的臉,他“啊”了一聲,口中立刻被塞入一個溫軟的東西,那東西在他口中肆虐一番后,立刻抽身而退,還在他唇上舔了兩下,得勝還朝。
他幾乎能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似有千軍萬馬奔騰,埋頭繼續洗那黑手,悶悶道:“你要親也看看地方,別老在書院偷親我,讓大家看到不好。”
云韓仙哼了一聲,“你不樂意?”
秋水天急了,“我沒有不樂意,只是……”
云韓仙笑瞇瞇地把臉湊到他面前,“只是什么?再廢話下次再也不親你!”
美色送上門來,豈有不收之理,秋水天無師自通,用濕淋淋的手捧住她的臉,唇重重落下。
雙唇撞上,兩人皆呆了呆,可惜秋水天并未意識到哪里不對,憑直覺吸了下去。
云韓仙痛得眼中水氣氤氳,干脆嘴巴一張,主動引他進來,秋水天果然聽話,在她口中好一頓搗騰,親得云韓仙只有進氣沒出氣,癱軟在他懷中,急中生智,掐在他喉頭,硬生生撐出一段距離,輕喚了聲,“我要洗澡。”
話音剛落,秋水天拔腿就跑,去后面抓了把翠綠的葉子跑進廚房,一會就頂著臉黑灰出來,咧嘴笑道:“火很旺,一會水就燒好了,你先吃喝碗湯好不好?”
“不要!”云韓仙慘叫一聲,整個身子已縮到案幾下。
秋水天皺了皺眉,“我去潭子里洗澡,你要不要去瞧瞧?”
云韓仙連忙從案幾下爬出來,笑容燦爛地對他伸出雙臂。
“你倒是快點!”催促了多次后,秋水天終于忍不了她的龜速,將她抱在懷里飛奔。云韓仙不知哪來的閑情逸致,非要拉著他慢慢溜達,雖然和心上人手拉手漫步是他夢寐以求的情景,行動起來卻是兩碼事,走到最后,他真恨不得捏死她。
他們去的潭子在西邊的山坡,從竹林繞出去便是。西坡較緩,潭子由山泉經年累月積成,只有一間側屋大,而且藏在幾塊巨石間,稍不留意就錯過了。
太陽把水面曬得很暖和,水底還是透骨的冷,見那懶鬼一臉雀躍,秋水天擺出家長姿態,嚴令她不準下水,自顧自脫了衣服,在她火辣辣的目光中羞答答留了條褻褲,從較淺的一邊趟了下去。
看他走到中間,水才到胸膛,旱鴨子云韓仙完全忘了他的叮囑,興奮不已,剛扒下外衫,水中傳來一聲怒吼,“你敢下來我淹死你!”
云韓仙被他吼得愣住了,一股無名之火竄上心頭,抓起他的衣服就跑,一眨眼就進了竹林。他氣得七竅生煙,胡亂抹了兩把就爬出來。剛走了兩步,卻聽竹林里傳來一聲驚叫,他心里咯噔一聲,如箭一般射了出去,遠遠就看見云韓仙面無人色,踉踉蹌蹌朝他跑來。
“蛇……”云韓仙飛撲到他身上,攀住他的脖頸把整個身體塞進他懷里,瑟瑟發抖,結結巴巴道,“綠色的蛇……路上……竹子上都有……”
他哈哈大笑,“山里的蛇多的是,你不去惹它們,它們絕對不會咬你。記住,以后乖乖地別亂跑,碰上蛇還是小事,碰上老虎野豬什么的就麻煩了。”
仿佛他的懷抱是世間最安全的地方,云韓仙突然輕松起來,挪了個舒服的姿勢,得意洋洋道:“有什么麻煩,你不是會打虎嗎?”
他苦笑道:“別提了,那次差點把命丟了,老虎還在我臉上狠狠抓了一道,連皮帶肉都翻出來了。”
“就是這個疤痕嗎?”云韓仙心頭一疼,輕輕摸著那長長的痕跡,察覺出他的畏縮,再也按捺不住,捧著他的臉,對準那疤痕一點一點舔了上去,一直舔到他墨黑的眼睛。
黑色幕布漸漸遮蔽了整個天宇,西邊微微的一線金色光芒里,他的眸子仿佛最瑰麗的寶石,濃濃的墨色為底,晶瑩奪目的光芒為衣,看進去,便深深沉淪。
她帶著一抹狡黠的笑,自言自語道:“奇怪,我怎么會喜歡你,我喜歡的明明是秦水潯那種俊秀少年。”眼角的余光里,他額頭青筋直跳,似乎要在她身上瞪出個窟窿,她得意地笑,“呆子,還不快回家!”
他撇開臉看著天邊,對她的話置若罔聞,她無奈地笑,在他耳邊悄悄說了句什么,他突然滿面羞紅,抱著她飛奔而去。
泡在有淡淡薄荷清香的水中,云韓仙舒服得連連喟嘆,“阿天,你太厲害了,你可千萬別丟下我不管,沒有你我活不下去啊……”
秋水天哈哈大笑,用皂角為她洗好發,仔仔細細地聞過一遍,覺得每一根發上都有清新的香味才罷休。為她做這些事時,他有種奇怪的快樂和滿足,似乎她身上的每一根毛發每一寸肌膚都屬于他,她的感覺,也能傳遞到他的心里。
因為秋水天一直在加熱水,云韓仙泡得舒服,連腳趾頭都不想動了,眼睛半睜半閉掛在桶沿,倒也沒忘今天的計劃,沖他的方向迷離地笑。那人說過,她這個樣子最是惑人,秋水天這呆子肯定逃不掉,她設想著呆會的情景,美得渾身都輕飄飄的。
果不其然,秋水天只覺得全身的血都涌到頭頂,臉色頓時黑里透著紅,慌亂中順手按上那詭異笑容,訥訥道:“笑什么笑,我沒洗干凈嗎?”
云韓仙一張臉被壓平了,鼻子差點縮了回去,痛得淚珠在眼眶里轉了個來回,氣呼呼地爬出來,披上衣服就走。秋水天看著她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大手,狠狠打了一下,“每次都是你壞事!”
云韓仙還以為他肯定會追來,把自己壓在床上一頓狂親,沒想到在被子里幾乎憋暈過去都沒等到人,她硬撐著酣戰正歡的眼皮,以無比幽怨的聲音大吼,“呆子,你在哪里?”
話音未落,秋水天一個閃身沖了進來,驚慌失措道:“你怎么啦,哪里不舒服?”
云韓仙差點氣暈過去,指著他鼻子咬牙切齒道:“你剛才一直在門口?”
秋水天如做錯事的孩子,立正站好,誠實地點頭。
云韓仙手指開始發抖,“你忘了我剛才跟你說什么,你你你為什么不進來,非要我撐不住叫你,你你你難道不想要我!”
秋水天如臨死前得到大赦的囚犯,全忘了言語,只能以最簡單的方式表達自己的震驚和喜悅,以餓虎撲食之勢,把她死死壓在身下,從臉開始,瘋狂啃噬。
咚地一聲,云韓仙腦袋磕在床上,暈頭轉向地罵,“你慢點……”她的話淹沒在熱情澎湃的口舌糾纏里。
她終于得到暌違已久的親吻,熱情如火,綿綿似春雨,從臉而下,一直到胸腹到腳心,身上冒出點點紅痕,如嬌艷的花開在茫茫曠野,雖然寂寞和疼痛,卻總是迎著風來的方向,笑容不減。
她從沒想到真心的給予會有如此驚天動地的反應,她的感覺跟著他的唇在走,每一處,都是燎原的火,卷起沖天的火舌,撲向全身各個角落,每個毛孔都在歡呼雀躍,每根頭發都仿佛有生命般,順著他插入的五指柔柔地流瀉。
這是多么美好的經驗,以前怎會厭惡呢?
該還的終于還清,她已經不欠那人什么,并且可以永世不相見,她心頭一輕,淚終于落了下來。
意識模糊間,有雙粗糙的手掌,在她臉上身上一遍遍撫摸,似乎,還有從未有過的輕吻,落在她的眉頭唇上。
當她沉沉睡去,仍然緊緊抱著那粗壯的手臂,夢里,笑得粲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