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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是的。”他訥訥應著,這才在我對面盤腿坐下,緊挨著山壁,仿佛我是洪水猛獸。
“你叫什么名字?”我再次詢問,這一次,我的聲音溫和,沒有半絲驕矜。
“漠……漠哥。”他終于肯回答于我,盡管聲音低如蚊蚋。
我執起掉落在洞口的一枝枯枝,在泥地上輕劃幾筆,寫下兩個字,“漠哥?”
他臉上紅暈更重,伸手隔著皮帽撓了撓頭,似乎很是赧然,憨厚笑道:“我、我不識字。”
我心下明了,原來他會說南話,卻不識得文字。我于是笑道:“你的南話倒說地順通。你這名字,卻是何人所起?”
他低下頭,笑意卻慢慢消散了,伸手撫摸我隨手劃下的那“漠哥”兩字,他眼神中竟流露出哀傷之意,低低道: “阿爺起的。阿爺說,我是阿爹跟南人生的雜種,不配有族姓,便叫我漠哥。”
“啊……”我不由得輕呼一聲,登時釋懷他為何會說南話,然而卻怎樣也沒想到他竟是如此身世。我曾聽說,草原民族給男孩子命名,喜歡叫什么哥什么哥的,但那通常只用作乳名,成年男子若沒有族姓族名,是很可恥的事情。我不忍見他憂傷,忙道:“名字只是一個代號,并不能代表什么,你不必為此事自憐,看輕了自己。”
他只呆呆搖頭,“我不恨阿爺,他不歡喜我,并沒有錯,阿爹也不歡喜我,因為阿娘生下我便死了,是我害死阿娘。”
我心頭如遭重擊,心跳幾乎在一瞬間停住。他雖說得支離破碎,但我仍聽明白了,原來他竟與我有著相同的身世,同是甫亦出生便喪了母親至親。我扭轉臉去望著外頭,幽幽道:“你阿娘一定是個很溫柔賢惠的女子,才會令你阿爹愛慕上。”
我聽到斷續而沉悶的吐氣、吸氣聲,轉眼看他,卻見他已紅了眼眶。他見我怔怔望他,忙抬手揉了揉眼睛,起身便要走出洞外。
“等等。”我輕喊,沒有更多的言語,他已順從地停下腳步,我重新在地上劃了幾筆,招手喚他,“漠哥,你來看。”
他茫然地蹲下身子,湊過臉去看我新寫的字,“漠歌。”我輕念,莞爾微笑,“從今而后你便喚此名,可好?”
第八章 幾曾識干戈(下)
他怔怔看著,似乎很是努力地要記住這兩個字,半晌方抬頭望我,眼神很是不解。我指著字細細給他解釋:“漠歌與漠哥,只一字之差,可是意思卻大大地不同。你看,漠,代表漠國;歌,代表傳奇。”我怕他不明白,又道,“你年紀輕輕,卻已勇武過人,臨危不亂,將來一定能有所作為,為你的祖國立下汗馬功勞,成為佳話。”
我話音甫落,他已是再掩不住眼中濕潤,喃喃道:“漠歌,漠歌……我很歡喜這個名字。”
“你歡喜便好。”我見他釋懷,亦心下歡喜,“你救我于危難,我永志難忘,這便是我予你的第一件謝禮。”
他抬眼看我,眼神柔和而透著莫名的喜悅。我不禁心下微酸,這北方的男兒竟為這小小的名字感動至此,可見身世低微,自幼是吃慣苦楚的,比起他,同樣喪母的我卻不知要幸福多少倍。
他執起我寫完丟在一旁的樹枝,在我寫下的兩字旁邊細細地描摹,反復數次,而后抹去我所寫,憑記憶自行書寫,雖然歪歪扭扭,卻終究寫出了完整的“漠歌”二字。望著他臉上綻開孩童般淳樸的笑容,我亦不由得跟著歡喜,贊道:“漠歌好記性。”
他丟開樹枝,再次抬眼看我,我正視他雙眼,他終于不再閃躲,憨厚笑道:“公主,不知道為什么,我心里好歡喜,比在獵狼大賽里得第一名還要歡喜!”
我無奈搖頭,伸手示意他扶我起身,他這次反應很快,穩穩地便將我扶起身來,緩步走向我休憩處扶我坐穩,待我穩穩躺下,方才退到一角,動作麻利地便添好柴火,重新燃起篝火。
“漠歌,你也好好休息,明天還要趕路呢。”我見他忙碌,忍不住輕聲道。
他連連點頭,眉眼間仍是難掩一派的歡喜之色,我靜靜闔眼,沉重的心事被他的喜悅感染,不由得亦覺放松許多,不多時便安心睡著,再無夢魘。
不知不覺天已大亮。我本不想起身,略微貪眠會,卻被腹中饑火逼迫著不得不醒了來。不由微微苦笑,想我蘇宓自出生那刻起,富貴已天注定,從未想過此生竟有一天會嘗到餓肚子的滋味,更未想到今日貴為公主,奉旨和親,反倒遭此尷尬境地。
妝晨取了車中的銅盆、絹子,又去外頭尋了水來,甫一進來便見我怔怔發呆,忙笑道:“小姐您醒了?”
我點頭,慢慢坐起身來,她見狀忙端著銅盆到我身前,細心地用絹子沾了清水為我擦拭手臉。我腹中饑餓難熬,忍不住哀哀道:“妝晨,我餓得緊,車上可還有食物么?”
妝晨尚未開口,我已聽到洞口處一陣腳步聲傳來。我抬眼一瞧,卻見漠歌與繡夜一人抱著一堆黃黃青青的果子走了進來。漠歌精神似是很好,也不怕冷,竟光著上身用皮裘盛放果子。見我醒著,他咧嘴一笑,忙將盛著果子的皮裘平鋪在我跟前地上,繡夜亦跟著將用裙子兜著的果子傾倒出來,歡喜道:“小姐快來嘗嘗,好新鮮的果子!”
漠歌就站在我面前,我見他光裸上身,忙移開眼去,不禁略有尷尬,“你且穿上衣服。”
他并不算壯實,但軍旅生涯練就了他雖瘦削卻很精實的身體。我微微怔忡,不禁想起幼時在姨母的延祐殿里,盛夏時節,亦曾見允禎、允祺只著單衣的模樣,允祺更是會脫去上衣在池中游泳,甚至壞心地想拉我下水。可彼時的我們卻是那樣的理所當然,便是姨母瞧見亦只微笑不語,不覺有任何不妥。允禎自是文秀而溫潤的,雖身形頎長,卻很是瘦弱;允祺雖好騎射、愛舞劍,可到底仍是白凈而儒雅,不比北方的男兒。
昔年童稚無憂歲月猶在眼前心頭,轉眼卻已是流年過,人空瘦,彼此的生活早已滄海桑田。
漠歌卻不知我心中思量,他聽我命他穿衣,臉上一紅,忙扯出皮裘穿了起來。妝晨撿起一顆青色果子,臉上卻頗有懷疑之色,“繡夜,你確定這果子可以吃么?”
繡夜急了,指著漠歌道:“他說這果子叫鳳凰果,可以吃的!”
妝晨卻一撇嘴,“別人說什么你也信,就不怕吃壞了小姐?”
“我——”繡夜自知理虧,不由面含愧色,悄悄看了我一眼。
我尚未開口,一旁漠歌已拿起一顆果子放進口中,也不細嚼,只三兩下便咽了下去。他望著我,一臉誠懇,語氣很是焦急:“可以吃的!”
我伸手拿過妝晨手中那顆果子,在袖上擦了擦,輕輕咬了一口,不由眉頭微皺。這果子皮薄汁多,只不知是否因為未到成熟季節,故而頗為酸澀。我勉強吞咽了下去,舒展眉頭笑道:“很好吃,謝謝你,漠歌。”
他聞言很是歡喜,忙蹲下身仔細挑了幾顆皮色發黃的果子遞予我,“公主吃這個,青的酸,這個甜!”
妝晨替我接了去,拿絹子仔細地擦過,不過是換了顏色,她仍是不放心,先行嘗了一顆,起先還微蹙著眉頭,可逐漸眉頭舒展開了,她終于相信這黃色果子與青色果子一樣的可食性,這才遞了一顆給我。我早已饑腸轆轆,接過便立時放進口中,輕輕一咬,果汁已噴薄而出,甘甜的氣息登時縈繞在口中,“好甜!”我腦中一個激靈,差點咬了舌頭,竟跟漠歌一樣,三兩口便吞咽了下去,伸手又取來第二顆。
妝晨忍不住笑道:“小姐慢些吃,仔細噎著。”
我含著一顆果子無法言語,好容易吞咽下去便一疊聲道:“我頭一次吃到這么好吃的果子呢!真是此果只應天上有,人間難得幾回嘗。”
繡夜早已塞了滿嘴了,聞言亦附和我,連連點頭。妝晨無奈道:“小姐您是餓壞了,這山野果子亦成了珍饈……”她語氣酸楚,眼神略略迷離,伸手替我拂開額前落下的一綹發絲。
我亦明白,她必是心疼我的處境。當下拉住她手笑道:“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后福,我們落難至此,仍有這美味的果子可吃,有這舒適的山洞可住,可見老天待我們不薄。”
妝晨聞言,撲哧一聲便笑了出來,“我原不知,在小姐心中竟如此合意這果子與山洞……”她扭頭擦了擦眼角,隨即低下身去挑揀黃色外皮的果子,一顆一顆仔細擦干凈了堆在我身側錦衾上,供我食用。
一時大家都無話了,只默默吃著果子,不一會均已吃飽。繡夜將剩下的果子取一塊錦衾包裹起來,抱到車上,漠歌亦割了不少青草喂過馬兒,稍事拾掇后妝晨便扶著我上了馬車,漠歌隨即跳上車,我們一行四人便繼續向漠國趕去。
第九章 無語問添衣(上)
我們在山林中趕路,因顧忌我的傷勢,漠歌始終不敢將馬車趕得太急,只打馬緩緩行走。我闔眼休息,并不敢多說多動,胸口處的傷勢雖無明顯外傷,但我自己清楚,受那重重撞擊,定是受了內傷。眼下沒有就醫的條件,我只得勉力忍著疼痛,亦不愿流露出過多不適的情緒,惹大家憂心。
行不多時,卻隱約聽到人聲嘈雜,似有不少人踏草沙沙而行,我心下一緊,難道——
只聽漠歌“吁——吁——”數聲,跟著馬車便生生剎住了,我尚未來得及發問,便見他推開車廂門,喜形于色道:“公主,他們找來了!”
我心下一喜,掙扎著便要起身,“果真?”
話音未落,已聽到董致遠的聲音伴著馬蹄聲遠遠傳來。
“屬下救駕來遲,請公主降罪!”
妝晨喜形于色,立刻沖出車廂外,大聲喊道:“太醫!快傳太醫!”
混亂中,四名太醫被殺,所幸還剩一名,聞言忙顫巍巍地攜了醫藥箱湊近前來。
那董致遠嘴里雖喊著請我降罪,臉上卻無半分自覺有罪的模樣。見我望著他,他這才下馬跪拜,悠悠道:“公主安然無恙,實在可喜可賀。”
我冷冷一笑,懶與他言語,只招呼太醫進來馬車,而后吩咐繼續趕路。
漠歌立在馬車上,似乎很是猶豫不知是回漠國使者那里,還是繼續留在車上。我沖他抬起一手,“漠歌。”
“公主。”他忙走近我身邊。
那董致遠見狀厲聲道:“大膽!公主閨車,你如何隨便進得!”
漠歌聞言,略有瑟縮,正要扭頭出去,我喊住了他,朗聲道:“漠歌,即日起,你便跟在我身邊。”
“公主?!”他瞪大了雙眼,似乎很是不敢置信。
董致遠聞言忙道:“公主,不可——”
我冷笑,“千軍萬馬,危難之際亦不如一個漠歌,本宮要你們何用?”
董致遠臉色不豫,卻仍不甘心,“此事于禮不和,公主請三思。”
我語氣愈發冰冷,高聲道:“敵寇當前,你卻向他們說個禮字去!”我冷哼,“若說得禮,識得禮,本宮何至遭這一重罪?總兵大人若無事,便繼續趕路罷,本宮要安心治傷,莫再相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