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力地滑落,鵝黃色的軟帳襯著那藕般的一截,只是“嘩”得一聲,那藕般的一截粉白揮了下去,小案上的物事便嘩啦啦傾落了一地。兩本書卷,一塊繃著一面朱錦、只繡了一只彩鴛的楠木繡托,鎏金的銅制瑞獸香爐翻倒在地磚上猶然不甘寂寞鏘啷啷滾了幾滾,傾出一圈兒的香灰。
淡不去……淡不去……
朱色的錦衾遮掩不住抵死糾纏的汗濕肢體,滿室繚繞的熏香迷煙怎樣也淡不去那情愛到極致的幽靡華醉。
再睜開眼,窗外燦金色的朝陽早已溫暖了整張錦榻,我抬手遮擋住這突來而令我微感不適的光亮,側身,下一刻已伸指拈起身旁的繡枕上一根略粗而發色烏亮的發絲。
……不是夢境。
可是,倘若果然不是夢境,為何醒來便已是孑然一人?那個給予了我全部的溫暖,卻又遺給我無限空虛的人,他在哪里?
怔怔地躺了多半天,直到靜竹第三次端著精心備好的膳食來到我榻前,耐足了性子哄著我:“多少總得吃點呢。”
這才依了。
夢中的恍惚尚未完全蕩滌盡,余容郎君卻前來與我辭行了,彼時天色已夜,我正靠在亭子里看著圃中的嬌紅敗落。他的容色有些不佳,衣裳雖是厚了一層,然而身子瞧著卻仿佛愈加清瘦了,跟他相比,我登時赧顏自己這二個月來突飛猛進的“珠圓玉潤”。
“紅芍雖謝,總是還能再種些別的,何苦定要辭行呢?”我端著靜竹端來的一杯乳羹慢慢飲著,自衛凌再再強調茶性溫涼,讓我盡量少去飲用之后,我雖貪迷,卻也只得忍著少飲了。
余容郎君卻是淡然一笑,眉宇間說不出的疲態。擺擺手,他幽幽道:“我這一生只愛紅芍,也只種紅芍。”
我心中只道他倒果真是個癡人,然而這也未嘗是什么壞事,別人瞧著他冥頑不靈,不識好歹,可得失于自身,從來都是如人飲水,他人再怎樣妄自揣度也是不能體味本心于一二的。我不欲攔他,只笑道:“如此,本宮便不強留郎君了。”
他頓了片刻不曾說話,似在思索著什么,我由著靜竹緩緩撫平我身后被涼風吹得簌簌翻動的披風,一仰臉竟見到遠處蒼穹盡頭一道絢麗的天火流光當空劃過。我心頭一震,忙要闔眼許愿,然而那流火卻是一閃而逝,轉瞬不見。我不免失望,喃喃嘆道:“每逢天上飛過流火,我這愿總是許不成。”
一旁靜竹似是并不能明白為何我歡喜對著流火許愿,忍不住問道:“王妃,為什么您要對著流火許愿?”
我黯然搖頭,余容郎君卻輕笑了一聲,“王妃雖一慣穩重矜持,可若說這樣的小女兒心思,卻也同坊間童女沒什么不同。”
我淡淡一笑,不答反問:“相識一場,也是緣分,郎君但有何所需,盡管道來。”
他聽了我的話微微一怔,片刻后輕笑,卻是伸手指了指我閑時歡喜拈在手中隨意把玩的一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頭,微微笑道:“這件物事王妃可能贈我?”
我頓感為難,如此閨房之物豈能隨便贈與外間男子?我尚未答話,一旁靜竹不快道:“王妃的首飾釵環怎能隨意贈給外間男子?你這可是強人所難。”
他卻不以為然,昂首道:“這世上萬物都有它的本心,為何人們總要歡喜為它自作主張地加上一些多余的意義?”說罷自自己腰間翻出一件小物事躬身放在我側身坐著的美人靠上,這才退后一步站定。“為表公平,我拿這個跟王妃交換。”
我仔細望了望,卻見是一把很是精巧的小刀,純銀鎏金的刀鞘,那鎏金古文似是幾個小字,隔得遠了便有些瞧不分明。金制的刀柄,末端穿了一個小孔,用朱色的絲線纏了一個很是精巧的結。我眸中一凝,這把小刀……這把小刀與那日熙華意圖傷我之時所使的小刀倒極是相似的,只是不若熙華那把名貴,瞧起來素樸了許多。他見我打量那把小刀,又輕聲道:“這可是我自幼佩戴的物事,雖然瞧著不值什么,對我來說可是意義重大。”
他不說這句話也還罷了,這樣一說我登時忍不住掩袖輕笑,“郎君這可是自相矛盾了。”迎著他訝異不解的眸光,我笑道:“方才你說這世間萬物自有本心,外間人給它賦予的任何意義都是自作多情,那么,你現下卻算不算是自作多情呢?”
他聽了我話面上竟是一紅,囁嚅著不知說什么才好了。我與他認識這些時日大多都是他在侃侃而談,如今這樣無話可說的情境倒是頭一次碰見,我見他尷尬,也便不再與他頑笑,兼之坐著久了腰間也是乏得緊,便示意靜竹扶了我起來。他眼見我要走,不由緊上一步問了句:“王妃換是不換?”
我見他一味糾纏,頗感不耐,擺手道:“既然于你意義重大,還是你自己好好保存的好。”
他俯身將那小刀拿了起來,拈在掌中把玩了片刻,忽的抬頭望我。“在我老家有個規矩,結交了知己好友便要贈他最是寶貝的物事,規矩是不能廢的。好罷,你不肯換,那我送你總可以了罷?”
我沒有伸手去接,正視他的眸光,我只輕輕一笑。“甄靜,你與熙華……究竟有什么關系?”
我乍然喚他甄靜,他眸中一斂,倒仿佛是吃了一嚇似的。托著那小刀的手微微一僵,低頭沉吟了片刻,再抬起頭來時面色已是一徑的沉靜,然而我卻瞧得分明,他眸中分明凝著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似喜還悲,卻又隱著悸動。“現下還不是時候,我即便與你說了,也定然是在誑你,可我不想誑你。”他說著,目光慢慢凝在了那纖薄的刀身上,再漸至滑到尾端,他的眸光迷離了起來。
“這把妝刀于我,當真是有著莫大的意義的。這里,就是這里——”他用手指輕輕滑過那小刀的尾端,陽光下的他的掌緣纖薄,指尖細致,皮膚竟似比尋常女子還要白皙細膩。“原先可是有一顆很是漂亮的寶石,十年前被我敲了下來,你猜我做什么了?”見我無聲搖頭,他笑了笑,“換了一碗米粥,兩個饅頭。”
我不由瞪大雙眼。“一顆寶石換了一碗米粥,兩個饅頭?”這怎么可能!
他卻淡淡一笑,陽光下我瞧得清楚,他眸中清楚的一泓憂傷糾纏。“餓得都快死掉了,一碗米粥可以果腹,便是千金可易,何況區區一顆寶石?”他見我一臉不解,忽地撇開了臉去,仿佛自己亦覺自己不該與我多說這些,他有些不自在地咳了一聲,側過身子。
我嘆了口氣,這樣撐著腰肢站在亭子里與他僵持著還真是累人。他不愿說,我亦無法強問,而且我雖對他不甚了解,可不知為何我卻直覺他并非要對我們不利,至少,他對我沒有惡意。望著他那執著不已,仿佛我不收下他便誓不罷休的樣子,我只覺心頭疑慮無比,這個余容郎君,甄靜,他到底是什么來頭,什么身份?
見我仍是不為所動,他忽地笑出聲來,“莫非王妃是擔心你那位小肚雞腸的王爺見你收了我的東西,心中不快,生出無聊事端來?”
我被他說中心事,一時不由有些赧然,又見他笑得一臉篤定,不由微微堵了一口氣,將手中捏著那支翡翠金翎雀尾玉搔頭輕輕簪入腦后發中,而后伸手將那妝刀接了過來,泠然道:“一把刀而已,我不過見你寶貝的很,不愿奪人所好,倒教你整出這么些說辭了。”那纖薄的刀身掂在了掌中,指腹輕輕滑過那刀鞘上的一行小字,這次我看得清楚,那上頭分明以鎏金的方式篆著三個小字,卻是寫作“昔真靜”。
“……你的名字?”我訝然抬頭,見他輕輕點頭,我更是驚異不已,“昔真靜?”初時我還將他所說真靜二字誤聽成了甄靜!
他點一點頭,我心頭更加猶疑難安了起來,他姓昔,姓昔,若我不曾記錯,這不是新羅國的國姓么?難道他卻是新羅國人?若果如此,那么他與熙華有所怨隙亦是可以理解了,那新羅國與高句麗毗鄰而立,本便是世仇!
他迎視著我的眸光,我面上神色的每一分變化都不會逃過他的認讀,然而他卻是淡淡一笑,轉身便向著亭外走去,臨到我身邊之時驀地探手抽去了我方才順手簪入腦后的那支玉搔頭。動作太快,以至于我原先松松綰就的發髻亦被他扯得松了。他身量本較我偏高,又是突然出手,我只覺他手掌倏地探過,跟著便覺腦后發絲一松,如瀑青絲一泄而落,頃刻覆滿整個肩頭后心。我心頭惶然,不禁輕呼一聲,“你——”
他早已步行至亭外五步處,聞言卻是回身揮了揮手上的簪子,肆意一笑。“回禮!”
作者有話要說:去K歌,沒有喝酒,唱歌唱醉了,大家見過這種人沒?我很悲摧,我就是這種人。
第六十六章 溪云初起日沉閣(中)
自那夜之后,我便沒有再見過余容郎君。整日只是在府中呆著,斷續聽說董家助著允禎正式登基,新帝因舊都金陵屢遭戰火,更有兄弟相爭,骨肉情傷,故廢舊都金陵,改而定都洛陽。帝號昭平,于九月初正式冊立董挽晴為后,董家上下一列皆有封賞。
仍是沒有允祺的消息,只是聽說爹爹兵敗,被蕭頜所俘,一眾臣子認為亂臣賊子不可留,力主處死,而新帝認為天下初定不宜再動刀兵,便將爹爹判了發配嶺南。世人皆以為新帝仁善,是為明主,可我心中明白的很,允禎是為了我。
三個月前那封書信我匆匆燒去了,概因他信中那無法明言卻又時時流露的情意卻是再分明不過,可是如今我與他早已不是從前,我是拓跋朔的妻子,他亦是董挽晴的夫君,我們之間早已不能再有任何的牽連。我比誰都清楚。
氣候是愈來愈涼了,每日晨起總會在窗棱上見到厚厚的一層的清霜。漠歌近些時候回來得倒是很勤快,三不五時地便要過來一趟,我只笑問他為何不在自家好好陪陪那個被他冷落了這許久的妻子,他卻總是赧然一笑,只道:“我是奉了王爺的命來保護王妃的。”其實他便不說,我也隱隱能察覺到近些時候的異動,拓跋朔忙于對付早有異心的赫連昭,明說是幫了允禎,其實也是為了漠國,而他輾轉在外,卻不得不提防身邊還有一位時時刻刻虎視眈眈的人,拓跋安。
皇帝日漸老邁,冊立儲君應是這一兩年的事了,拓跋恭早已如同廢人,而拓跋朔如今風頭正勁,拓跋安自然不能安之若素,何況當今皇后可是他的親母,又如何不想為他所謀?拓跋朔必是察覺到了什么,這才將漠歌調派了回來守在王府。我見漠歌總在王府呆著,便傳人去將繡夜一起叫了過來,也省得他兩頭惦記,繡夜自然很是歡喜,然而漠歌卻似另有心事,并不見歡喜之態,見到繡夜過來,不過淡淡交代她好好陪著我,余下便再無話可說。
我隱隱覺得他夫妻二人之間頗有古怪,當著漠歌的面不便多說,私下里問了繡夜漠歌待她如何,繡夜卻是一徑兒得說漠歌待她極好,要我不要擔憂。她如此答我,我卻還有何話好說?好在不管如何總有我替她作主,想來漠歌與她只是聚少離多,不甚熟稔,應該不會是有何情弊才是。
衛凌仍是每隔兩日便要來為我問一次平安脈,一日我甫沐浴出來,靜竹燃了暖烘烘的火爐,我便只穿了一件湘繡金絲采翟的碧色絲綿氅衣,腰腹間那渾圓的弧線襯在衣下便愈發明顯。衛凌自取了錦墊在榻側放好,見我緩緩躺了下去,他微微笑道:“王妃這才七個月不到的身子,可瞧著卻似比尋常婦人八個月的還要大些呢。”
我本自閉目養著精神,聽了他話不由微微一怔,“衛太醫此話何意?本宮這身子可是……可是有何不妥?”
我已然有了七個月的身孕,倘若這時當腹中孩兒出了什么紕漏,我是斷然承受不了的!我灼灼望著他,他卻自顧自微闔了雙眼仔細為我問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