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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終于見到了舊時的相識,然而她卻已經忘記回家的路了。接我回家……可我的家在何處、在何處呢?楚朝?漠國?若心安處才是吾鄉,那么我早已是無家之人。我扭過臉去舉袖拭了拭眼睛,只聽得他繼續道:“一別半載,皇上對公主十分牽掛。”
允祺么?我緩緩抬眼望著他,這段時日連著發生這樣多的變故,饒是我也算飽經波折之人,此刻亦仍是難掩心中的慌亂與悱惻。如今的允祺早已不是昔日總愛與我吵鬧,亦會耐心哄我回轉的至親表兄了,他已是一國之君,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他的心,我不懂,也不想懂得。我靜靜開口:“臨風,我不能回去。”
他聽了我的答話倒似半點也不驚訝,只微笑道:“太后也很牽掛公主,公主不愿回去看看太后么?”
姨母……!我心頭大震,念及不久前允祺的來信,反復提及姨母病體孱弱,我心下雖仍是抗拒,語氣亦不由微微含了幾分遲疑的顫意。“姨母她如今……貴為太后,福澤天下,自有諸佛庇佑,蘇宓有生之年亦會年年祝禱,祈佑姨母福壽安康。”
臨風定定地望著我,忽而幽幽嘆了口氣,扭過臉去瞧著車窗外半亮的天色,“公主果真變了個人呢。”
“臨風……”我心下內疚難安,待要解釋,一時卻也不知說什么才好,沉默了會子,我眼見馬車仍是不斷地朝南前行,適才被初見臨風所沖散的驚惶重又猛地涌了上來,我霍地站起身子大聲喊道:“停車!停車!”
“公主請稍安勿躁。”臨風忙伸手拉我,低聲勸道。
我一把甩開他的手,“葉知秋呢,他把妝晨和繡夜帶到哪里去了?”
臨風被我用力一推,一時站立不穩撞在了車廂壁上。他也不惱,緩緩站直了身子幽幽道:“公主請放心,兩位姑娘性命無虞。”
“臨風!”我見他始終遮遮掩掩不與詳談,心頭惶急,語氣亦疾厲了起來。“我顧念你是表哥的親信,你現下立刻讓馬車返回天水,今番的事就此揭過我不會多作計較,否則你擅自拐綁漠國王妃,一旦東窗事發你必死無疑!”
“小人將公主待若上賓,又豈是拐綁呢。”他輕笑,“小人的命本就微薄,死不足惜。何況小人只知道皇上吩咐一定要將公主毫發無損地帶回楚朝,請公主諒解。”
“你——”我一時語塞,見他一副除了允祺的話,誰也不聽的神情,我頓足道:“允祺強行將我帶回,違背當年和親的承諾,你難道不怕漠國以此為由向楚朝開戰?這便是你效忠允祺的初衷么!”
我已然將利害關系說得明明白白,他卻不以為然,只低了臉道:“小人斗膽,公主不可直呼皇上名諱。”
“都什么時候了——”我惶急不已,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送我回去!”
他伸手扶我,小心將我按坐下去,低聲道:“如今已沒有思賢王妃,也沒有圣平公主,小人要帶走的,只是皇上與太后心心念念的璽陽郡主。”他驀地抬頭,眸中劃過一絲幽亮,更似透著些許縹緲不清的蠱惑,映入我眼中直令我心口突地一跳。
“唔——”
后頸驀地一陣劇痛,臨風極快地收手縮身退到一旁,眼睜睜看著我緩緩躺倒。一切發生地太快,我只來得及輕哼了一聲,便陷入了無邊的黑暗。
“郡主,得罪了。”
醒來時,卻已經換了一輛寬敞許多的馬車。
“王妃,您醒了!”
是妝晨的聲音,驚喜中是清楚的疲憊。我緩緩睜開眼,只見妝晨與繡夜并肩坐在榻尾處眼睜睜地看著我,一臉惶急不安。我輕哼了聲,只覺嗓子干澀地緊,擺了擺手道:“水。”
“是、是。”繡夜忙應著去取了一只水壺來,妝晨扶了我坐直身子,這才將水壺就著我的嘴唇慢慢喂了下去。“王妃慢些飲,仔細嗆著。”
我小口小口地吞咽著,緊著喝了小半壺,喉嚨中燒灼般的熾痛這才慢慢消去了。我伸手推開窗牖,卻見天邊赫然一抹鮮色橙紅,卻不知是凌晨還是近晚。馬車正沿著山路不急不緩地行著,我猛地記起昏厥前臨風的說話,登時驚道:“這是到了哪里了!”
繡夜哽咽道:“王妃已經昏睡了一天了,他、臨風說,再一宿咱們便出了長白山了。”
妝晨細白的貝齒在唇上狠狠一嚙,遲疑道:“王妃,咱們可當真要回楚朝了?”
我只覺頭大如斗,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問道:“你二人何時過來的?可曾見到葉知秋?”
妝晨道:“昨兒夜里他帶走王妃后就將奴婢們關在了茶坊里,倒也不曾難為我們,誰料不多一會他匆匆回來,臉色白得紙似的,二話不說只讓綁了奴婢們上車,爾后就再沒見著他了。”
妝晨說得并不清晰,我斷續想著,葉知秋本來的目的應該是想制造我被綁架的假象,他與臨風一行若無意外應當早有接觸。我憶起臨昏迷前他說那句話,他的目的難道只是想看看拓跋朔如今是否仍然在意于我?不,我搖頭,不可能,他絕無可能為了這樣無謂的事情冒險至此,一旦拓跋朔發現他與外人勾結軟禁我,不論動機,他都不會放過他。那么,他難道是想利用臨風帶我回朝心切的心理,想以楚朝背盟從而激怒拓跋朔對楚朝開戰?不,我再次搖頭,這也過于冒險,拓跋朔不是行事沖動不計后果的人,何況一旦拓跋朔派人追上來,他百口莫辯。那么,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呢?還有臨風,他又是怎么與葉知秋勾結上的?允祺又究竟懷了怎樣的心思?
我腦中混亂不已,越是努力想要理清楚頭緒,越是覺得頭痛難忍。恍惚中一低頭,卻驀地發覺自己身上衣服已然全然換過,我一怔,一個十分不好的預感緩緩襲上心頭。我猛地伸出手臂,立刻毫不意外地發現臂上的釧鐲,指上的戒子通通不見了!我又反射性地去摸頭發,同樣的,發上的發飾也全都不在。我心頭劇跳起來,這意味著——
“妝晨,你老實說,葉知秋到底做了什么!”我驀地大聲問道,直將妝晨嚇得身子一震。我一把拉住她手臂,“為什么我身上的東西通通不在了?他想做什么?!”
妝晨被我嚇住了,囁嚅著道:“奴、奴婢也不知道……真的!葉知秋帶走王妃后,奴婢與繡夜被關在房中多半個時辰,真的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我瞪著她,她一臉含冤莫辯地望我,眼中已然氤氳了霧氣,倒果真不似說謊。我心頭大亂,將背靠在車廂壁上急促地喘著氣,拼命地勸著自己冷靜,一定要冷靜。水壺被我碰翻了,掉到榻下,繡夜忙近前撿了起來,見水已撒去一多半不由慌道:“臨風說咱們要到明天午上才能有食物和清水的補給,這小半壺水可千萬不能浪費了。”
臨風?!我聽得繡夜提起他,心中驀地靈光一閃。我想起臨風所說的那句:“如今已沒有思賢王妃,也沒有圣平公主,小人要帶走的,只是皇上與太后心心念念的璽陽郡主。”思賢王妃,圣平公主,這兩樣身份都是目下的我同時具備而不可或缺的,他竟說從此再無這樣一個人,他竟然抹殺了我的存在!難道——臨風趁我昏迷時換走了我的衣物和首飾去做了一個假象,讓別人以為我出了什么事?
一定是這樣的!我有了一點頭緒后便開始抽絲剝繭,腦中愈發分明起來。所以他帶著我們一行南去,明明是逃亡可馬車卻行地不疾不徐,分明是胸有成竹!難道他竟然做足了場面,讓拓跋朔以為我、以為我已經——死去?!
“停車!”我一掌拍在了身下的木榻上,呯得一聲鈍響,車簾很快被掀開了。我看到臨風小心地彎腰走了進來。
“郡主有何事吩咐?”
我冷笑道:“臨風,半年不見,你倒越發伶俐了!”
臨風惶恐不已,低聲道:“小人不懂郡主何意。”
“你左一句郡主右一句郡主,你什么意思,我可也弄不懂呢!”我冷冷哂道,“現如今你也不必再巧言令色,你幾番犯上,我念在表哥的面上不與你計較,如今我只問你,你究竟對我做了什么?”
臨風一怔,待得抬眼瞧見我冷到幾乎凍出冰來的眼神,他忙跪下身子訕笑道:“稱呼您為郡主是皇上的意思,小人不過是奉命行事,又豈敢僭越對郡主妄作什么。”
“臨風!”我一怒之下隨手抄起榻上的枕頭便重重砸了過去,他也不躲,生生地便受了,低聲道:“郡主心里若不痛快,要打要罵盡管沖著小人發作,但請郡主千萬保重貴體,莫要辜負了皇上一番心意。”
“好,你好,臨風,你很好。”我見他一副明著逆來順受,暗著實則完全不把我當回事的態度,不怒反笑,“你便不說,我也能猜出一二。你使了什么手段我不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你與那葉知秋狼狽為奸合伙布好了局,若我所猜不錯,現下天水城人人都當我蘇宓已經死了吧?”
他眉心微挑,不承認也不否認,就那樣生生跪著。我冷冷睨著他,“我知道不是你的意思,我諒你也沒有那個膽子。那么,是允祺的意思罷?”
他見我提到了允祺,這才有了些反應,澀澀道:“皇上只是希望郡主回家。”頓了頓,覷眼瞧我面色,見我并無惱意,猶疑道:“皇上雖遠在南朝,卻也時刻掛念著郡主是否安康喜樂。太后更是思念郡主,九思成病。昔日讓郡主和親本是不得已而為之,皇上有心留您,可形勢強過人。現如今皇上繼位大寶,肅清朝政,當務之要便是想要接回郡主,一來全了太后思親之情,二來郡主也可以倦雁歸巢。郡主為何不能體諒皇上與太后的一片愛護之心呢?”
“愛護?”我冷笑不已,“楚朝需要我和親了,便一道圣旨將我遠遠送走,現下反悔了,又一道口諭將我接回。什么郡主什么公主,笑話,從頭到尾我蘇宓不過是個跳梁小丑罷了!”
“那是先皇的決斷,公主又何必遷怒于皇上。”臨風辯道。
“罷了罷了,我不想與你爭論此事。”我擺手打斷他的話,“姨母的病,果真尚未痊愈么?”
臨風道:“小人離京之時,太后仍臥榻不起,每日心心念念只是想見郡主,太醫皆說此乃心病終須心藥醫,束手無策。皇上一向仁孝,眼見太后日漸消沉,憂心如焚,所以……”
“若果如此,倒是我錯怪了他。”我知道允祺行事即便再出格,也總不會拿姨母的身體頑笑,念及姨母,再深的埋怨也不由得淡去了幾分。我淡淡道:“葉知秋呢,讓他來見我。”
臨風道:“葉先生并未隨車同行。”
我一怔,但很快釋懷。也對,他精心安排了這么一出,總要留下將戲做足。若我猜想的不錯,他現下應當早已回了王府了。我心頭雜亂無章,軟軟便倚倒了下去,一時再不想多想多說。
臨風仔細揣度著我的面色,見我一臉蕭索惘然躺下,他小聲勸道:“有些話小人說出來,郡主怕是不愛聽,何況郡主也是個七竅玲瓏心,凡事又哪需小人點破?那思賢王如今迎娶了高句麗的公主,郡主這王妃做得可也太過委屈。既如此,倒不如——”
“住口!”妝晨驀地打斷他,“王妃的事,哪里輪到你當面數說!”
“小人知罪。”臨風忙俯首拜了一拜。“那么,郡主請好好休息,小人告退了。”
我闔上雙眼,斷續聽得車簾瑟瑟輕響,耳畔妝晨勸道:“王妃,憂能傷人,既然事已至此無法轉圜,還請您放寬心才是。”
我苦笑著搖頭:“事已至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