滾滾紅塵涌傳說
潘金蓮這一文學人物,始出于《水滸傳》,成名在《金瓶梅》。她堪稱中國知名度最高、指代性最明確、刻畫最成功的文學形象之一。在不同時代、不同社會階段、不同意識形態中,潘金蓮一直是個爭議最多、評價最復雜,也最具符號性功能的形象。在中國文學人物畫廊里,潘金蓮因《金瓶梅》,得以成為最具個性、最為多姿、最是淫蕩、最可悲哀的女性人物。
潘金蓮美麗的容貌令人陶醉,一副瓜子形的臉上長著一對風情萬種的美目,雙眸盼顧,似秋水盈盈,定睛注目,似醉里含情。白里透紅的粉腮,一張紅潤的小口似濕漉漉的新鮮櫻桃,散發著誘人的脂香。高高隆起的胸脯,柔軟似柳的細腰,圓潤結實的臀部,構成了她全身流暢美麗的線條,潘金蓮真是造化給予人間的尤物。不要說西門慶這樣的男人,就是吳月娘第一次見她時也感到“從頭看到腳,風流往下跑。從腳看到頭,風流往上流”(第九回),在心里也不由贊道:“果然生的標致。”然而,正如常言所說,上天對每一個人都是公平的。老天爺造就了潘金蓮美麗的外貌,卻給了她一個卑微的出身、一顆冷酷的心。
潘金蓮出身于一個普通裁縫家庭,父親死后,九歲的她被母親“賣在王招宣府里”(第一回),開始了學藝生涯。所謂學藝,其實是培養女孩子各種取悅于男性的才藝技能,目的是通過這些女孩學成才藝后,既能為招宣府彰顯聲勢,亦可送去攀附更有權勢、更有財富的高層勢力,便于權力階層結成同一利益集團,相互間能有更多的利益勾連。
小小年紀的潘金蓮,不僅學會了填詞唱曲,還學會了描眉畫臉,插戴妝飾。這些技藝傍身,雖是求生存的不得已,但已然描畫出潘金蓮心靈成長的畸形軌跡。學藝第六年時,王招宣戰死,招宣府顯赫的家勢一夕失色。年僅十五歲的潘金蓮被母親從招宣府“搶”出來后,又賣給了經營房產的張大戶家,專習琵琶彈唱一技。潘金蓮聰明機靈,“雖然微末出身,卻倒百般伶俐,會一手好彈唱,針指女工,百家奇曲,雙陸象棋,無般不知”(第三回)。這樣一個才貌雙全的女孩兒,又是個家奴身份,厄運便悄然來臨。一天,這個張大戶趁主家的老婆外出之機,形同強暴似地“收用”了潘金蓮。之后,又以一個老男人的溫存撫慰她,并給予潘金蓮小恩小惠的衣食照拂。張大戶把一次次對潘金蓮的性侵害,變成主與奴之間你情我愿的通奸。可事情終是敗露了,張大戶的主家老婆便以“苦打”的方式拿潘金蓮出氣。潘金蓮在張大戶家中所有的悲慘遭遇,也成了她生命途程中的一個轉折點。
潘金蓮變了,這不僅僅是生理上由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婦人,更是從心理上產生了質的變化。她從少女時愛美天性的自然表露,到初次嘗到美色帶來的生活變化。與此同時,她明白了自身可利用的價值是什么。盡管奪去了她貞操的糟老頭張大戶能暗地里偷偷給她鮮衣美食,但不能納為妾室就改變不了潘金蓮卑微的家奴地位。眼見老婆對潘金蓮的“苦打”,這張大戶是看在眼里,疼在心上。張大戶還真是左右為難,留吧,即便能納潘金蓮為妾室,也要被正室所轄制,怎忍其受苦受辱。放吧,從心理到生理的需求,皆不忍潘金蓮的離去。張大戶此時最好的解套之法是,有一個既能給潘金蓮名分,使她擺脫家奴卑微的地位,又可提供自己“鴛夢重溫”機會的人。這樣兩全其美的人還真是給張大戶找到了,此人就是人稱“三寸丁,谷樹皮”的武大。張大戶滿心的歡喜難以言表,他倒賠妝奩,把個美人兒潘金蓮嫁給了又矮又丑的武大做了填房,也算是妻。他還給武大一筆做炊餅(饅頭)買賣的本錢,給武大的住房也不收房租。一直過著食不果腹日子的武大,既白得了一個媳婦又得了一筆本錢,住房還不用交租花錢,心里自然對張大戶是感激不盡。所以,武大在日后撞見自己老婆與房東老大人在家里私會,也就裝聾作啞,眼盲發作,當沒這事發生。武大的這般德行,不由使人想到,倘若西門慶不是與潘金蓮偷情,而是大大方方地向武大買人,或者西門慶在被武大捉奸后,不要打人逃跑,而是與武大討價還價,講個條件,應定能得償所愿,便不會發生潘金蓮聽從王婆毒計,拿西門慶送的藥毒死親夫,招致武松報仇,潘金蓮橫尸刀下等一系列命案了。可惜,生活從不會讓人去設計它的軌跡,文學故事的編寫更有作者個人的主張。
潘金蓮從九歲學藝,到十八歲被張大戶強行“收用”。這九年的歲月帶給她的是如花的靚麗容顏,浪漫的情感幻想,對人情物事的察言觀色,機敏快速的思維反應,以及事事占尖兒的強硬個性。如果說,容顏是青春成長的產物,幻想是詩詞歌賦育蘊的產物,察言觀色是早年離家的產物,機智敏捷是與生俱來的悟性產物,強硬個性是生存環境伴生的產物,那么所有的這些產物對潘金蓮的一生都造成了全面的影響。一個人兒童、少年時期的生活狀況,將會影響其一生的觀點,已被現代心理學家、社會學家給予了科學證實。古代小女子潘金蓮,當然不會例外。
張大戶死了,結束了潘金蓮既為人妻又兼職情婦的不明不白的生活。潘金蓮雖對自己的婚姻不滿,但仍愿守著這份空虛卻自主的安靜生活度日。所以,她住在紫石街時,雖有浮浪子弟相擾,潘金蓮并未予理睬。為能堵住他人的閑言碎語,潘金蓮拿出自己的釵梳、首飾交給武大去典當,湊錢為自家搬離是非之地,另租新房。對于酷愛打扮的潘金蓮而言,竟然把自己的首飾都拿將出來典當租房,蘭陵笑笑生對這一行為的描寫,已然表現出了一個女人、一個主婦、一個人妻應有的自尊。此時的潘金蓮尚能自愛,尚有自尊,也夠自強。只可惜后來的評說者往往忽略了這一細節。
武松的出現是潘金蓮人生命運的第二次重大轉折。這位身材雄健、威風凜凜的打虎英雄,使潘金蓮生平第一次見識到何為真男子。武松是潘金蓮青春歲月里出現的唯一有著一身正氣、充滿陽剛之美的異性。在潘金蓮眼里,武松是“身材凜凜,相貌堂堂,身上恰似有千百斤氣力”(第一回)。自古美女愛英雄,這實屬人之常情。潘金蓮對武松的“驚艷”之感,立刻激起了她發自內心深處的欣賞與占有欲望。潘金蓮激動得甚至忘了自己已為人妻,竟然胡想:“奴若嫁得這個,胡亂也罷了。”此時,潘金蓮嫁武大的各種委屈一股腦地涌上心頭:“你看我家那身不滿尺的丁樹,三分似人,七分似鬼。奴那世里遭瘟。”再看看眼前的武松,一種突如其來的喜悅感,使潘金蓮把自己不幸的婚姻當成了幸福的機緣:“誰想這段姻緣卻在這里。”潘金蓮對武松的喜愛,激活了她作為一個女人的美好天性,她好似換了個人,一掃往日的慵懶、無聊,沒有了空虛無對的脂粉涂抹,她變得熱情活躍,體貼殷勤,格外精神。潘金蓮終于找到了值得她奉獻、愿意為之操勞的對象。她為武松早起燒水,拿肥皂,遞手巾,叮囑要早些回家吃飯,她每一餐都親自動手燒制,做得整整齊齊,就連飯后的香茶也是親手端到武松的面前。這樣的家庭主婦,這樣的潘金蓮,是個多么賢惠的持家女人。
潘金蓮在遇見武松之前,對男女之事已是十分了然,但對男女之愛卻是無知茫然。在潘金蓮的認知域里,兩性間的關系就是征服與被征服的關系,猶如叢林原則的弱肉強食,她從不知道男女之間尚有真摯和圣潔二詞。潘金蓮學習過諸般取悅男性的技能,卻沒人教會她如何去愛他人。她以為憑她的熱烈似火,憑她的貌美如仙,憑她的柔情似水,憑她擅長的“小意兒”手段,定能贏得武松的心、武松的情,她一定能為自己做一次命運的主人,平復現有的全部委屈,取得自己想要的生活和幸福。可潘金蓮并不懂武松,更理解不了像武松這樣不為美女形色所惑動的男人。在潘金蓮的生活里,像武松這樣做人行事講究原則,為了原則可以不要利益,為了理想和信仰可以犧牲自己生命的人,那絕對是世間僅有的一朵奇葩,武松這樣具有人格精神魅力的人,于潘金蓮而言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而這時的潘金蓮起碼在她的下意識里,也有想從過去墮落的男女之欲中解脫出來,想給自己第一次認真的動情有所寄托。可潘金蓮萬萬沒有想到,她的“撩撥”技巧竟使武松勃然大怒。真是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面對此情此景的潘金蓮,羞愧氣惱在所難免,她先為自己解嘲,說武松把開玩笑當了真,以示武松做人太較真,太小氣,繼而回到房中卻真正地狠狠傷心哭泣了。
潘金蓮自認從來都是男人寵著、慣著的,只有她給男人臉色看,沒有男人不領她情的時候。此時潘金蓮的心緒,如同西方童話《白雪公主》里那位后娘皇后,從魔鏡里聽到自己已經不再是世間最美麗的女人時的那種失落、悲傷和惱怒。潘金蓮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所鄙視,所以她能想到的便是一定要報復。潘金蓮先把污水潑向武松,然后把怒氣撒到武大身上。面對潘金蓮的撒潑行為,武松表現出了一種毫不理會的淡然態度,并采取搬離哥哥家的措施,這使得潘金蓮更加感到羞辱難當而耿耿于懷。待到武松接受公差,去向哥哥武大告別時,潘金蓮一見之下,又情難自禁。慣性思維使潘金蓮幻想武松是回心轉意,可武松對她的臨別贈言卻是:“嫂嫂是個精細的人,不必要武松多說。我的哥哥為人質樸,全靠嫂嫂做主。常言表壯不如里壯。嫂嫂把得家定,我哥哥煩惱做什么!豈不聞古人云:籬牢犬不入!”(第二回)從武松這番話里,潘金蓮知道了自己在武松心目中是個什么東西,她感到委屈,感到一種絕望后的惱怒。武松的話深深刺痛了潘金蓮的自尊心,因為她對武松賣弄風情,絕不是一般意義上的追歡行為,而是她的深情表白。可潘金蓮所有的款款深情,在武松的眼里竟是如此不堪。潘金蓮不由一點紅暈從耳根涌到臉上,她不由咬牙切齒地要為自己辯白:“我是個不戴頭巾的男子漢,叮叮當當響的婆娘,拳頭上也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馬,人面上行得人;不是那腲膿血搠不出來鱉老婆!自從嫁了武大,螻蟻不敢入屋里來,有什么籬笆不牢犬兒鉆得入來?你休胡言亂語,一句句都要下落!丟下塊磚兒,一個個也要著地!”(第二回)潘金蓮這些話說得鏗鏘有力,透著極為強烈的回擊性。可見潘金蓮在說這番話時,下意識地表現出了她不認慫、不服輸的個性,這倒讓武松領略到了一點巾幗女子的“英雄氣概”。
武松走了。潘金蓮雖在武松面前著實盡力地表現了一把她的自尊、自信和自愛,但她感到寂寞無邊,她并不開心。在潘金蓮貌似強烈自尊的言辭里,透著的是同樣強烈的自卑。如此聰明的潘金蓮,不可能不明白她自己在武松心中是怎樣的卑微,更何況她又如何能忘記張大戶帶給她的恥辱?如果不是對武松認真了,她就沒有必要為本就沒有的面子而斥責武松“胡言亂語”,她自己完全明白,武松并沒有胡言亂語,潘金蓮也明白自己說的那番慷慨激昂的話,其實蒼白無力。
武松走了。不再需要面對心儀者的潘金蓮漸漸生出了莫名的自卑感,她雖然一時不能改變生活習慣,可還是漸漸自愿地循規蹈矩,她按武松的叮囑過生活。潘金蓮雖表面仍喜歡站在簾下,衣著光鮮地目視往來行人,但她此時已是心有所待。她在等待丈夫的歸來,只是這期待的本質是她在期待自己意中人的歸來而已。這種期待之情,這種少有的安靜與服從,使得武大也暗自高興:“恁的卻不好?”試想,如果不是發自內心的真愛,這世上有誰會愿意為他人的幾句話而改變自己的個性和生活習性呢?
武松使潘金蓮失去了以為可以駕馭天下男人的自信,潘金蓮被武松刺傷的自尊心,也隨著時光的推移,越來越深地感到了陣陣痛楚。這份痛感一點點加重,演變成潘金蓮深深的自卑心理,使她幾乎不再對自己不幸的婚姻有何改變的想法。不管是愛是恨,武松成為長久留駐在潘金蓮心靈深處的一片陽光影子。潘金蓮本可以守著這影子,與武大過著沒有愛、沒有激情、沒有生氣的庸常日子。相信歲月將會磨去她的棱角,會平息她高傲的心性,會使她習慣于平庸,會使她忘記自己是個美麗的女人,會讓她在虛幻的英雄愛美人夢幻與柴米油鹽醋的現實生活中找到平衡,最終把自己變成一個合乎尋常規范度日的人。她也可以從此與心中那個陽光影子相伴,過一種似夢非夢的日子,與武大廝守到白頭。看這世間有多少婚姻不幸的女人,她們不都是這樣過了一輩子嗎?潘金蓮也未嘗不可。時至今日,由于種種原因,有愛不能婚、有婚沒有愛的所謂湊合式家庭有很多,也很普遍,這些人也能白頭偕老,度過他們了無生趣的一生。那些會掩飾的人盡管明白不愛,也不妨要搞點結婚紀念儀式什么的,這不也是一種現實的生活嗎?潘金蓮也當然是能“現實”的,她也曾“現實”地去做了,但命運又一次注定讓她聲名狼藉。
長路迢迢身還驕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就在潘金蓮心境漸趨平靜,欲望日漸沉息之時,她偶然失手掉落的竿子,竟然把一個叫西門慶的人“砸”入了自己的生活。
濃春時節的一個傍晚,準備放下窗簾子,等待武大回家的潘金蓮,萬沒料到會有一陣風兒吹來,吹落了她手中的窗簾撐竿,更沒想到這根竿子竟然正巧砸在一個路過的青年男人頭上。被砸了腦袋滿心惱怒的男子同樣沒想到,進入他怒目中的竟是一張美麗女人充滿驚愕表情的臉:
頭上戴著黑油油頭發?髻,口面上緝著皮金,一徑里踅出香云一結。周圍小簪兒齊插,六鬢斜插一朵并頭花,排草梳后押。難描八字灣灣柳葉,襯在腮兩朵桃花。玲瓏墜兒最堪夸,露菜玉酥胸無價。毛青布大袖衫兒,褶兒又短,襯湘裙碾絹綾紗。通花汗巾兒袖中兒邊搭剌,香袋兒身邊低掛,抹胸兒重重紐扣,褲腿兒臟頭垂下。(第二回)
本是怒從心頭生的西門慶,此時不由展現出了一副寬容、和藹的笑臉。這一笑,給他俊俏的面龐平添了幾分生動,這一笑,也使惶恐不安的潘金蓮得到了寬慰。他們相互間產生出好感,這本是自然而然、情理之中的事。所謂機緣巧合,潘金蓮也難抗拒命運的安排。西門慶與潘金蓮的相見極具戲劇色彩,然而,他們卻沒能出演正劇中的角色。
風流英俊、一團和氣的西門慶,給潘金蓮平淡無味的生活帶來了回味,帶來了幻想無窮的余地,令她不時想起這個不知姓名的男人,對她一步三回頭的流連顧盼。西門慶的出現讓潘金蓮失落的心境得到了平復,使她的情緒莫名騷動起來,西門慶那溫和的言辭,那不舍的神情,讓她開心,讓她得意,讓她自我感覺良好,讓她從武松輕蔑的眼神中淡出,重又找回了屬于潘金蓮的飄然:“他若沒我情意時,臨去也不回頭七八遍了。不想這段姻緣,卻在他身上。”漂亮的女人一旦見識淺薄,容顏的靚麗就成為一種莫名其妙的驕傲資本,也會使性情變得輕狂,可輕狂的女人也定會為她輕狂的行為付出代價。這個陌生男子的笑臉,竟成了潘金蓮與武松的冷顏相較的人,她由此而發出感慨:“那武松若有他一半情意倒也好了。在身邊的無情,有情的又捉摸不著。”潘金蓮這話說得很是有趣,因為武松此刻并不在她的身邊。潘金蓮如是說,只能說明她時刻把武松放在身邊,放在自己的心里。既然潘金蓮把“無情”的武松直視為身邊人,那對“有情”的西門慶自然更是思之不已。西門慶此番成了潘金蓮心里的一個月光影子,朦朧而柔美。潘金蓮與西門慶之間僅此一節,倒有些“金風玉露一相逢,便勝卻人間無數”的浪漫感。
潘金蓮二見西門慶是在隔壁開茶鋪的王婆家。王婆何許人也?“便是積年通殷勤,做媒婆,做賣婆,做牙婆,又會收小的,也會抱腰,又善放刁。”(第二回)活脫脫一個市井奸猾婦。王婆精心安排了潘金蓮與西門慶的這次會面,為的是西門慶愿意大把使錢的好處。為讓西門慶能勾搭上潘金蓮,王婆不惜費盡心力,周密設計,利用潘金蓮的色來得到西門慶的錢。王婆把潘金蓮視為自己的搖錢樹,自然是顧不得潘金蓮還叫她一聲“干娘”的情分。只此一筆,便是寫出了世道人心竟險惡如此,令人心驚肉跳。
對潘金蓮來說,給王婆做壽衣,正好可以打發庸常無聊的時光。可潘金蓮萬萬沒有想到,自己以為已隨風而去的那個男人,竟然出現在她的面前。聰明的潘金蓮在驚喜之余,不會不感到這巧合皆是人為安排的。潘金蓮為西門慶對她如此用心而高興,而感動。她為幻影成了真實,為自己又復活了的女性魅力,為那改變自己生活現狀的一絲希望,或者說就為了眼前這個男人的十分殷勤,她以酒精壯膽,為西門慶寬衣解帶終不悔。風月老手的西門慶,則使潘金蓮第一次感到兩性交合的快樂,強壯的西門慶,從生理上激活了潘金蓮。這種生理上的滿足感,使潘金蓮從對武松生出虛無縹緲的想象,變成落實在西門慶身上可見可感的欲望。從此,在這欲望的牽引下,潘金蓮走上了一條人生的泥濘之路,并一去再無回頭。
潘金蓮與西門慶的偷情生活,使她在心理與生理兩方面都得到很大的刺激和滿足。但就在這激情高漲的生活中,潘金蓮已使自己步步墮落,對滿足一己的情欲追求,漸已成為她生活的唯一目的,成為她人生的終極所在。就在潘金蓮沉溺欲海,享受著西門慶帶給她的激情生活時,發生了武大捉奸的事。武大捉奸一節,從表面看這事件本屬人之常情,做丈夫的被妻子欺騙,不明不白地戴上了綠帽子,那是一定會去捉奸,在妻子無法抵賴的時候,便可痛懲奸夫淫婦,為自己出口惡氣,這樣既能給對方一個教訓,又能找回一點做丈夫的尊嚴。通常評論家的理解也多認為這應該是作者的一種敘事構思,因為這捉奸事件的發生,既為潘金蓮殺夫改嫁西門慶、武松報仇陷冤獄等情節而設,也為潘金蓮最終死于武松刀下,體現因果報應思想埋下了一個伏筆。可在邏輯上產生了一個問題,這就是武大并不是“通常情理”中的男人,他并不具有那份男兒的血性。當初張大戶把潘金蓮嫁給武大時,武大面對張大戶對潘金蓮的曖昧與越軌行為,采取的是鴕鳥政策,“一時撞見,亦不敢聲言”。潘金蓮形容武大是“牽著不走,打著倒退的。只是一味呷酒,著緊處,都是錐扎不動”。(第一回)這樣一個武大,又怎會忘了弟弟武松臨別的囑咐:“若是有人欺負你,不要與他爭執。待我回來,自和他理論。”又怎會陡然長出了膽氣,竟然跟著一個賣果子的少年去干捉奸那樣的大事?武大對張大戶越軌行為的無視,可否理解為因張大戶與潘金蓮是武大早以知曉的舊曖昧,武大娶潘金蓮時還得了好些陪嫁,因此能容忍他們的奸情。而西門慶私通潘金蓮,武大全然不知,還是從別人嘴里才得知此事,這令武大失了面子而惱怒,又或是因為武大沒有得到西門慶相應的報酬,不滿自己賠了夫人又折兵?究竟是什么使得矮小、怯懦的武大,敢于面對潘金蓮和她的情人西門慶?這一點與武大如何看待潘金蓮,又如何看待自己與潘金蓮的情感(如果還談得上有情感的話)有關。
看武大捉奸一節中細節的描寫處理是很有意思的,西門慶聽到武大打門,第一反應“便仆入床下去躲”(第五回),而頂住門的是潘金蓮,這畫面絕對是一大笑點。《金瓶梅》里的西門慶,比起《水滸傳》里被魯智深拳打的鎮關西可真是大有區別,鎮關西橫行霸道,不知畏懼為何物,西門慶可是有懼怕心與羞恥感的。與潘金蓮相比,西門慶面對突發事件的應對,還不及一個女人有膽氣。這表明,西門慶算不得是個完全徹底的流氓惡棍,在他的下意識里,還存留有一定的羞愧之心,還具備有一定的廉恥感。因為,只有尚知羞恥的人,才會對一己的惡行,有畏懼躲避的心理和行為反應。西門慶床下這么一鉆,使潘金蓮又一次感到被拋棄。那個在床笫間曾經表現得如此有力的男人,竟然在此關鍵時刻要靠女人來保護。值此情景,西門慶與武大整個顛了個個兒。武大顯得很像個男子漢,而西門慶就是個膽小鬼。面對如此境地,潘金蓮怎不銀牙緊咬,怒言:“你閑常時只好鳥嘴,賣弄殺好拳棒,臨時便沒些用兒,見了個紙虎兒也嚇一交。”可見,西門慶平日里在潘金蓮面前不知吹了多少牛皮,讓潘金蓮以為他是個猛男。潘金蓮這幾句話把躲在床下的西門慶“激將”了出來,他給自己打了個圓場,說:“娘子,不是我沒本事,一時間沒這智量。”西門慶既然自認“沒這智量”,就說明還不算老江湖,他的智力、膽量均不及潘金蓮。之后,西門慶使出他的本事,打傷了武大,并趁亂逃走,把收拾爛攤子的事兒留給了潘金蓮。僅此一事,西門慶雖說不上是無恥的領袖,但肯定也算不得是護花的英雄。這些細節的描寫,足以使人細細品讀后不禁莞爾,也為潘金蓮一嘆。
其實,知夫莫若妻。以潘金蓮的聰明,她完全可以將和張大戶玩曖昧、行通奸的經驗告訴西門慶,此事便可擺平,可潘金蓮沒有選擇這條路。此時的潘金蓮已橫下一條心,一定要趁機與武大徹底脫離,一定要抓住這個能有情于自己,也能用情于自己,并能滿足她情欲,給她以快樂的男人。她要抓住西門慶,她巴望著武大能快些死去,能從她的生活中徹底消失。所以,潘金蓮對被打傷臥床的武大不聞不問,每天打扮得衣著光鮮,與西門慶如膠似漆、難分難舍。而在生死間掙扎的武大,只好把兄弟武松作為最后的砝碼,他對潘金蓮恫嚇道:“你做的勾當,我親手又捉著你奸,你倒挑撥奸夫,踢了我心,至今求生不生,求死不死,你們卻自去快活。我死自不妨,和你們爭執不得了,我兄弟武二,你須知他性格,倘若或早或晚歸來,他肯甘休?你若肯可憐我,早早扶得我好了,他歸來時,我都不提起;你若不看顧我時,待他歸來,卻和你們說話。”(第五回)武大這番話太有分量,他本希望潘金蓮能懾于武松威名有所收斂,希望妻子看在武松的分上看顧于他。如此一來,相信武大定會守諾沉默,不會向武松提這事。對武大的承諾,就連老于世故的王婆也相信。王婆向潘金蓮和西門慶指出:“等武大將息好了起來,與他陪了話,武二歸來都沒言語。待他再差使出去,卻又來相會,這是短做夫妻。”但潘金蓮絕不愿在授人以柄的約束下過日子,她也不甘心與西門慶“短做夫妻”,過日日相盼、待機相會、偷偷摸摸的日子。對感官欲望不可遏止的追求,使潘金蓮選擇了罪惡,她喪失了心底里最后的善良,與王婆、西門慶合謀,并親自動手,鴆殺了丈夫武大,永遠地墮入了罪惡的深淵。
是誰使潘金蓮墮入萬劫不復的惡藪?是誰促成潘金蓮丑陋、慘痛的人生?有人認為就是那個不食人間煙火的武松,也有人認為潘金蓮本性淫蕩輕狂,心腸狠毒,自己作孽與人何干?更不能把英雄武松與她拉扯一起。可是,武松之所以能殺潘金蓮為兄報仇,正是很好地利用了潘金蓮對他的情感幻想。武松騙潘金蓮說要娶她為妻,才輕而易舉地做到對她的剖腹挖心。可憐精明一世的潘金蓮,在有了視她為生命的陳經濟的婚約后,竟然忘記自己鴆殺武大的罪惡,竟然會相信,曾為武大報仇,不惜殺西門慶而被害坐牢的武松會放過她潘金蓮,竟然會相信,武松要娶她做正頭娘子的謊言,使得自己身首異處。潘金蓮如果不是愛昏頭了,就是得了健忘癥,但潘金蓮并沒有得健忘癥,合理的解釋只有前者。潘金蓮因武松一句要娶她的話便心緒大亂,情感脆弱,她竟對陳經濟的一片癡心也棄之不顧。如果這還不是一種愛的癡迷,那又是什么呢?又該怎樣解釋潘金蓮這種糊涂的選擇呢?
武松的出現對潘金蓮究竟意味著什么?應是意味著一種境界,一種遠離市井茍且惡俗的生活境界。面對一個滿身正氣的英俊男子,于潘金蓮這樣一個在骯臟、低俗、污穢環境中長大的女子而言,不僅是從未有過的新鮮感覺,更是靈魂上的一種震撼。但對武松而言,市井生活的享樂追求,兩性間眉目傳情或偷歡縱欲等行為,根本就進不了他的人生視野,更與他的生命價值追求無關。潘金蓮再美,只是他武松的嫂嫂罷了。如果要武松接受潘金蓮的示愛,那也同樣是不可理喻的事。可以這樣說,武松使潘金蓮看到了理想的男人,看到曾在詩詞歌賦中被頌揚過的那種崇高之境和陽剛之美,可潘金蓮對于武松而言,只是一個稱謂上的家里人,一個對于自己生命走向無足輕重的女人罷了。這是潘金蓮的悲劇,也是市井間女人的命運悲劇。如作者所言:“但凡世上婦女,若自己有些顏色,所稟伶俐,配個好男子,便罷了。若是武大這般,雖好殺也未免有幾分憎嫌。自古佳人才子相湊著的少,買金的偏撞不著賣金的。”(第一回)婚姻不幸的潘金蓮,試圖贏得武松,試圖拉住改變自己不幸婚姻的希望風箏之線,可惜這只風箏飛得太高,離她太遙遠,經過一番拉扯后,風箏終究還是斷了線。
昨夜西風昨夜雨
殺過一次人的潘金蓮,完成了她人生的第三次轉折,而且又是一次質的突變。她身上已沒有了廉恥,淡漠了善良,也疏離了屬于人應具備的情感和人性。
潘金蓮此時美女變毒蛇,終成為情欲的化身、人性惡的典型,以及后來社會中蕩婦的代名詞。作者正是借助這一人物的變質過程,表達了他對道德淪喪社會進行指斥的原旨主題。小說通過引起潘金蓮心理與個性質變的人生過程描述,促使人們去思考:人的情欲為什么會成了一切“惡”行的根源?西方近代哲學家雅科布·波墨認為:“當情欲與善相分離而變為自身的生命時,情欲才成為惡的原則和惡本身。”(《費爾巴哈哲學史著作選》第一卷)所以,潘金蓮希望能滿足情欲本身,這并非“惡”,她的“惡”在于,為了自己情欲的滿足,為了自己的利益和愿望,不惜奪取他人的性命,剝奪他人生存的權利和愿望。潘金蓮讓一己的私欲無限膨脹,直至與人性的善與美相背離,把情欲變成了“惡的原則和惡本身”,這是潘金蓮至死也沒有對毒死武大表示過一點點的不安和愧疚的原因。
潘金蓮終于走進了西門府,成了西門慶的第五房小妾。這個把滿足自己情欲視為生活唯一目的的女人,在妻妾成群的環境里,自然不會安于這五姨娘的身份,也不會安于過錦衣美食的生活,做個呼奴喚婢的女主。進門不久的潘金蓮,依仗著西門慶的偏寵,便“恃寵生嬌,顛塞作熱,鎮日夜不得個寧靜”,她專愛躡手躡腳,聽籬察壁,尋些情由,惹是生非,與人廝鬧,全面地表現出她多疑善妒、心性狹偏、尖酸刻薄、爭強好勝的個性特征。
潘金蓮一進西門府,西門慶就把正房里的大丫頭龐春梅撥在她房里聽使喚。這個心志出眾、機靈聰明的大丫鬟,很快就得到潘金蓮的賞識。當潘金蓮看出西門慶有“收用”龐春梅之心時,為了討得西門慶的歡心,也為了得到龐春梅的忠心,她大度地讓西門慶把龐春梅收了房。這一來,潘金蓮與龐春梅互為倚仗,很快便鬧出了激打第四房姨娘孫雪娥的事,為自己在西門府,樹立起了所屬勢力范圍的標牌。當然,于潘金蓮而言,僅僅表明自己有權威還很不夠,在她的心里,凡是能與她共享西門慶的女人,都是她要排擠和打擊的目標對象。出于這一目的,她凡事都特喜歡“咬群”“掐尖兒”,就算是正頭娘子的吳月娘,她也要與之斗上一斗,爭上一爭,更不要說是排位低于她的李瓶兒,姿色不及她的二房李嬌兒、三房孟玉樓、四房孫雪娥,以及身份比她低下的宋惠蓮、王六兒、如意等。不管是誰,只要是與西門慶發生了性關系者,或有可能危及西門慶對她專寵的人,潘金蓮都會想方設法干涉。而干涉的辦法有二:一是偵察西門慶的性事活動;二是控制西門慶的性事器具。潘金蓮的招數十分奏效,鬧得西門慶每每隱瞞不得,只有實情相告。潘金蓮便借此“情報”的掌握來制約對方,一旦時機成熟,或者有機可乘,就給對方以致命一擊。潘金蓮把自己的聰明心智全數用上,其目的只有一個,那就是擊退所有與西門慶有染的女人,實行“霸攔漢子”,鞏固她的專寵。潘金蓮對此類的“專項打擊”從不放松,甚至樂此不疲。然而,她苦心孤詣的防范手段,除了使她在西門府中結怨積仇,使西門慶對她格外警惕之外,并沒能阻止西門慶依舊不疲地尋花問柳,逐日追歡。既然社會制度對女性的輕蔑,對兩性的性觀念、性意識、性行為等,以及由此而引發出來的各類社會問題出現,用于道德要求和行為規范皆使用雙重標準,那么,以潘金蓮自己的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夠與之對抗呢?但就這樣順勢從流,默認許可西門慶的放縱,潘金蓮又是絕不甘心的。因此,她的不滿就只能借助撒潑攪事,鬧得“家反宅亂”,以求發泄。
在潘金蓮的生活中,物欲是唯一有價值的東西。滿足物欲是她生活的唯一目的,只有物欲得到滿足才是潘金蓮活著的證明,她才會有生氣。然而,潘金蓮機關算盡,也抗不過那個踐踏女性尊嚴的社會。西門慶對潘金蓮的寵愛維持不長,新婚不到一月,他便在妓院里安營扎寨,還“梳籠”了妓女李桂姐。李桂姐在得知潘金蓮罵妓女“淫婦”后,便借機和西門慶撒嬌鬧脾氣。為了得到李桂姐的歡心,西門慶竟然設計要來了潘金蓮的一綹頭發,讓李桂姐放在鞋墊里,整日踩踏出氣。西門慶對潘金蓮的薄情,可見一斑。潘金蓮終日在家等候著西門慶,深感時光難挨,更覺寂寞無邊,不免心生對西門慶的寡情要施以報復的念頭。潘金蓮把小廝琴童領上了臥榻,行著曾是她和西門慶之間共效的“魚水之歡”。
潘金蓮私通小廝一事,是她與西門慶關系的一個重大轉變。在此之前,潘金蓮在言行上還是很在乎西門慶的,一切都想著要投西門慶所好,行西門慶所愛,對西門慶有所牽掛和顧忌,這正是她能被西門慶偏愛的一個重要原因。但當西門慶梳籠了妓女,在妓院流連忘返后,潘金蓮那點可憐的自尊心無疑受到了嚴重的打擊。看重表面、虛榮心強的潘金蓮,面對自己再次的情感失落,更加深了自卑的心理。墮落了的潘金蓮,內心充滿躁動的情緒。她只有得到更多欲望的滿足,才會有些許內心的平衡,她更有著想要領略征服弱者的快感體驗。從潘金蓮與西門慶相互較勁、彼此競爭的性行為中,想要征服彼此,成為他們之間不謀而合的默契,甚至是下意識的行為表征。當他們每一次“征服”過程結束后,相互得到的是更多的不滿足,故而便對下一次的征服產生了期待。如此循環,潘金蓮與西門慶兩人間的關系也變得比與其他人更為親密,也更加殘忍。
潘金蓮與西門慶已互不信任,繼而形成了彼此間一種互害的性關系。在這樣的關系中,雖無硝煙密布,尸橫遍野,可也同樣激烈復雜,血肉橫飛。這種關系所形成的排擠與擁有,占有與被占有,征服與被征服,利用與再利用,真可謂五花八門,各有高招,但卻看不到兩性關系中最重要的因素——愛。就兩性關系而言,沒有愛情的婚姻是殘忍的。且看,西門慶和潘金蓮醉鬧葡萄架時,因不滿潘金蓮對懷有身孕的李瓶兒言語多諷,便施以激烈的性懲罰,險些要了潘金蓮的命。潘金蓮則為了滿足自己中燒的欲火,全然不顧西門慶已精疲力竭,她把烈性的壯陽藥大把灌進他嘴里,使西門慶精竭而亡,致使不久整個西門府就做了鳥獸散。小說中這兩個情節的描寫,充滿了令人心悸的血雨腥風,這可謂是他們夫妻生涯中,最為典型的互害事件了。雖說他們二人,有時會因為彼此的需要使得明爭暗斗的趨勢有所緩和,但相互之間身心的折磨卻是注定的,夫妻間上演升級版的悲劇也是必然的。
潘金蓮的人生悲劇,既是命運的作弄,也是性格使然。潘金蓮的個性、行為表現出她極度不平衡、極度自卑的心態,往往導致她在行為上的表現是過激的,甚至是夸張的自尊姿態。這種心理代償使潘金蓮的心態與行為,產生出巨大的失衡,她的個性行為便充滿了矛盾與反差,讓人難以接受。潘金蓮出身低微但喜歡攀比,她美麗聰慧卻極端妒忌,她識文斷字可不通人倫,她善解人意卻心地歹毒。潘金蓮每一次在西門府大張旗鼓的鬧事,糾察緣由,大多是她深感失意,或自尊心受到重度傷害的時候。她每一次的作惡行為,也基本是她想要撿拾自尊的心理驅動使然。例如,西門慶為了長期占有宋惠蓮,將宋惠蓮的丈夫來旺陷害入獄,宋惠蓮為丈夫求情,西門慶也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潘金蓮卻不斷向西門慶進言,定要把來旺遞解還鄉(第二十六回)。潘金蓮并非與來旺有何不解仇怨,她此舉的指向其實就是宋惠蓮。她就是要讓宋惠蓮明白,西門慶對我潘金蓮才是真正的言聽計從,對你宋惠蓮不過是隨便哄哄罷了。潘金蓮得逞了,她從西門慶那里得到了絕對的臉面,那倍感受了欺騙的宋惠蓮則羞憤難當,自縊而亡。宋惠蓮的父親也因不忿女兒的死,與西門慶打官司,最終命喪黃泉。潘金蓮為了顯示自己在西門府中的得勢,讓兩個人失去了性命。她倘若還有點人性,該是有些后悔的吧?可她沒有,她心安理得地看著這一出悲劇演完。潘金蓮這樣一個冷酷的女人,那該是對一切都很不在乎的吧?可在宋惠蓮死去已有一段時間后,她仍不能釋懷。在與西門慶醉鬧葡萄架后,潘金蓮發覺丟失了一只紅色睡鞋,她幾次三番叫房里的粗使丫頭秋菊去找,因為西門慶在性交時,女人三寸金蓮上穿紅鞋能使他亢奮,潘金蓮是丟不得這雙時時要穿的紅睡鞋的。秋菊在幾次挨打之后,終于在花園的小山洞里,找到了一只紅鞋。經過潘金蓮的辨認后發現,那是宋惠蓮曾經穿過的鞋。潘金蓮一時間怒不可遏,不僅痛打秋菊一頓,又叫秋菊頭頂石塊兒罰跪。這還不夠解恨,她又拿出一把利剪,把撿到的睡鞋剪得稀巴爛,口中還不停地咒罵。潘金蓮這近乎瘋狂的舉動,正好說明她內心的自卑和害怕。正是這只精致小巧的紅色弓鞋,使潘金蓮聯想起宋惠蓮的腳比她小巧好看,這使她曾為之驕傲的金蓮一名有些黯然失色,引起了她內心某種身不如人的感覺。宋惠蓮的決然一死,使潘金蓮心中留下一塊永不消失的黑暗,這個暗點會不時地讓她打個冷噤。
再如,潘金蓮對第六房的李瓶兒原是不很在意的。在李瓶兒還是花家二娘子時,西門慶為讓潘金蓮默許他與李瓶兒偷情,曾以金簪子等首飾送給潘金蓮。得了這些個好處之后,西門慶從潘金蓮的院墻翻上翻下,與李瓶兒偷偷往來了兩個多月,潘金蓮不僅不吃醋,還為他們的越墻幽會提供便利,觀察把風。為此,西門慶好生地感激潘金蓮。再后,西門慶想娶李瓶兒進門,吳月娘聽聞便默不做聲,不肯表態,潘金蓮卻沒有當面反對。為此,西門慶心里更偏向了潘金蓮,而對吳月娘搞起了家庭“冷戰”,竟有半個來月不與之說話。按說,李瓶兒進西門府后,潘金蓮該是和她最交好的吧,況且李瓶兒又是個手兒散漫的人,潘金蓮既得人情又得財物,還能得西門慶的好感,何樂而不為呢?開始,潘金蓮自認可以輕松擺平李瓶兒,可事與愿違,富有白凈、身軟如棉、柔情似水的李瓶兒,漸漸搶了潘金蓮的勢頭。這位“好性兒的姐姐”,以她成熟的女性魅力,大戶出身的舉止與修養,很快贏得了闔府上下人的喜歡,西門慶也很是愛重她。這一來,本就喜歡無事生非、拈酸吃醋的潘金蓮,一方面把李瓶兒視為勁敵,必要置之于死地而后快,另一方面又深感自己不及李瓶兒太多。潘金蓮雖能涂脂抹粉地修飾其外表,但做人的修為和素質,尤其是財勢的缺乏,那是她竭盡所能也無法彌補和達到的。每當夜深人靜,潘金蓮一人獨處時,她耳聽窗外細碎的落雪聲,面對影孤行單的自己,多么期待有人來撫慰。所以,當她得知西門慶去了李瓶兒房里,深深的悲哀情緒一股腦兒地涌上心來。潘金蓮拿起了琵琶,撥動著琴弦,把她一腔的哀怨,都寄予在激昂的旋律中(第三十八回)。此時此刻,潘金蓮的內心是這樣的脆弱,可她的琴聲卻是極度的高昂。“潘金蓮雪夜弄琵琶”一節,是對潘金蓮個性心理的突出刻畫,也為后來的評論家所稱贊不已。
潘金蓮的個性心態說明,越是內心荒蕪的人,越注重外表的強大。心靈越是脆弱的人,個性越是冷硬。潘金蓮只能依靠外表的張揚,掩飾她內心的蒼白。西門慶帶給她的生活意義,就是使她把自己定位在得到性的快樂、性的滿足中。男人對她的容顏和身體是否關注,就是她衡量自身有無價值的指標。不論這個男人是誰,只要對她有所注意都會激活她狹隘的自尊心,使她暫時脫離自卑感。久而久之,兩性生活成了各取所需,沒有什么行為是與情有關。蘭陵笑笑生在描述潘金蓮的人性、人格因生存環境的逼仄,漸漸被異化成情欲化身的同時,賦予了她合理的心理演變內涵。所以,潘金蓮的形象才會如此真實、生動,充滿了世俗現世的生活氣息。僅此一點便足以說明,作者善于表達對人生深刻的洞察。
潘金蓮的一生,是丑惡的一生,也是悲哀的一生。在她的一生際遇里,可悲可嘆者多,可憐可惜者少。除武松外,潘金蓮曾與六個男人有過性關系。在潘金蓮閱歷過的這些男人中,武松是她唯一深情向往的人,卻情不能依,最終命喪其手。陳經濟是唯一對她一往情深的人,可她不知把握與珍惜,終使其情付諸東流。潘金蓮一生的情感生活中,張大戶、武松和西門慶是改變她命運走向的三個男人。張大戶結束了潘金蓮的少女歲月,引誘她利用性關系作為利益換取的欲望,從心性上造就了她的輕狂與低俗。武松給了她一個偉男子的認知,也給了她一把人格比對的尺子,促使她感受自己的卑微與下賤。西門慶則成就了她女性的全面成熟,也引導了她身心的全面墮落。
潘金蓮的身份從低賤走向富貴,潘金蓮的人生從普通走向特別,以致最后走到悲慘結局的經歷敘述,這既是蘭陵笑笑生對情欲之惡的最好詮釋,也是對人的美好天性怎樣被暗無天日的社會扭曲和異化過程的形象說明,更揭示了在男權世界里求生的女性們,命運多舛,身不由己的宿命。
潘金蓮形象塑造的成功,與蘭陵笑笑生對這一人物矛盾心理的把握到位不無關系,潘金蓮因心理上極度的自尊意識與極度的自卑意識相結合,在行為上便表現為無知帶來的淺薄與美貌帶來的輕狂相統一。這樣的刻畫,使這個人物在她無所作為的一生中,表現出人生命運的不可抗拒性,也展示出人性的復雜性,以及生存狀態的困惑與無奈。從潘金蓮這一形象引導出了人們對于女性與社會,女性與男性,女性與家庭,女性與女性等諸多問題的思考。
潘金蓮已成為中國市井生活中的特定符號,相信今后會生出許許多多的人性解讀與生存方式的解構話題,形成小說閱讀史上說不盡的潘金蓮,說不盡的《金瓶梅》現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