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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你狠我毒

    兩盞破爛陳舊的紅燈籠,懸掛在這家同樣破爛陳舊的客棧門檐左右,原是由紅油紙裱糊成的燈籠,不但紅艷褪盡,泛著土褐,便燈籠內(nèi)的竹蔑也在露光的部位顯示著霉斑,客棧的內(nèi)容也差不多,剝落簡陋的建筑與設(shè)備,鬼才相信未生霉斑。
    燈籠在細雨中輕輕搖晃,那兩團要死不活的慘淡光暈便不時打著旋轉(zhuǎn),將坐在客堂門邊的兩張人臉映幻得忽明忽暗……。
    那兩個人并非坐在一起,他們分別各據(jù)一桌,卻都是靠著門口的一桌;結(jié)棍壯實,滿面悍氣的一位占著右側(cè),那肥碩胖大,臉透油光的朋友便占著左側(cè),兩個人同時喝著悶酒,下酒菜也是一樣——鹽水煮花生,帶殼的。
    雨仍在落,細細綿綿的不像有停止的意思,黝黑的街道上泥濘一片,偶而有個路人經(jīng)過,步履急促得宛如在跑,咯吱、咯吱踩著呢濘來,又咯吱、咯吱踩著泥濘遠去。
    柜臺后,留著花白胡須的老掌柜卻毫不覺得氣氛沉悶,他大瞪著一雙眼睛,定定注視坐在左邊桌上的胖漢,那大胖子身穿紡綢暗嵌福字團底的華麗長衫,左手拇指戴著一枚玉扳指,無名指套著一枚貓兒眼,右手食指緊箍一只紅寶石,中指另有一只七彩閃功的金剛鉆,每在他舉手喝酒或剝花生的時候,但見各色光芒燁燁流燦,滿室生輝;屋檐下掛著的燈籠投影,便越發(fā)不是那么回事了。
    這爿破店,打開張以來也沒有接待過像胖子那樣的闊客,只要他指頭上隨便取—樣玩意下來,便足頂這爿破店十倍的價值而有余;老掌柜心里怔仲著,他不明白像這等財土,為什么會來到青花圩此般窮鄉(xiāng)僻壤,更不明白如何偏生挑揀了他這爿店來落腳,落腳之后,卻只呆呆的坐在那里喝悶灑、吃花生,難道說別的地方?jīng)]有酒、不賣花生?他搖搖頭,委實想不透。
    店小二早巳依在角隅處打起盹來,和老掌柜—般精神的便是坐在門邊右側(cè)桌上的那位人物,那人完全不朝胖子多看一眼,暗地里卻早看了個穿肌透腑,他不僅知道胖子手上所帶的珠寶戒指,更清楚胖子脖頸間掛著一條可比牛環(huán)的赤金項鏈,還有銀絲腰帶上的血玉佩塊,織錦垂穗上綴著的龍眼珍珠,連胖子那頂文士巾正額前鑲嵌的一塊玻璃翠,他都清點得完備無缺。
    久走江湖的角色,眼皮子寬活,見識也多,這人當然知道胖子身上的一干零碎貨真價實,所值甚巨,但他現(xiàn)在卻不能打這票主意,因為眼前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他做,他一點也不急,打定了譜,搞妥這一樁,再辦另一樣,到口的肥肉,怕他飛了?
    胖子的生像就和大多數(shù)富有的胖子相類似,細眉、小眼、塌鼻、厚唇,外加雙層下巴,看去滑稽好玩,卻流露著倫俗的傲氣與銅臭。
    他喝酒的時候,有意無意將他的手掌內(nèi)外翻展,好借燈籠的光暈及屋內(nèi)的燭火反映指間的瑰麗,而且雙手輪流使用,—刻端杯,—會剝花生,似乎在告訴別人:老子有錢!
    雨還在下,淅瀝的下。
    滿臉精悍的那位好像有些不耐煩了,猛一大口干杯,再提桌上的錫灑壺,卻又涓滴不存,抹了把嘴,粗啞的吆喝:
    “堂倌,再來—壺二鍋頭!”
    說著話,他帶著幾分酒意瞪了胖子一眼,順手把別在后腰帶上的一只長條形布卷抽出,重重往桌面一擱,“砰”!
    好家伙,倒是挺沉的哩!
    胖子趕緊收回視線,又低下頭喝自己的酒,他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淺啜,喝了這—陣,連臉都不紅,只是更加了一層油亮。
    睡眼惺忪的店小二一面回應,一面趕緊到后頭打酒,就在這時,黑沉沉的街道上傳來車聲轆轆,片刻后,一輛帶篷后檔車馳了過來,偏偏又停在客棧門前。
    今天真是交運啦!老掌柜從柜臺后迎出,瞇著眼先擠出一抹笑容在臉上,佝僂著微駝的腰背打算接客。
    車簾掀起,先跳下來一個身著勁裝的精壯小伙子,然后由小伙子從車上扶下一個滿頭銀發(fā)卻儀表堂皇的老者。
    兩個人進了店門,小伙子沖著店掌柜低問:
    “可有干凈上房?我們連車把式共是三人,要兩間。”
    店掌柜笑呵呵的道:
    “有,有,且請上樓,小二會先為客官們備妥熱水凈臉,如果還沒用膳,敝店的面糊和芋粥味道都不錯,配上魚干鹽菜,最宜入口——”
    小伙子目光銳利的向客堂掃視了—遍,漫聲道:
    “先把熱水打上來再說,陰天濕地,揩把臉正好暖和暖和。”
    于是,店掌柜提高了嗓門,發(fā)著沙音吆喝:
    “兀那二虎子,還不快來替客官帶路?”
    剛從后頭提著酒壺出來的店小二,嘴里不閑的應諾,才待將錫壺先送過去,那要酒的漢子已突兀站起,朝著踏上樓梯口的兩人暴喝一聲:
    “嚴正甫——”
    銀發(fā)皓首的老者聞聲之下驟然一怔,本能的側(cè)過頭來,發(fā)話的漢子原來是一臉的悍氣,在剎那間已顯露殺機,他獰笑一聲,左手抖開桌上的長條形布卷,右手伸縮里多出一柄锃亮泛光的鋒利砍山刀,手一握刀,人已射出。
    老者身邊的勁裝小伙子大吼如雷,立時橫截向前,半拋肩,一條三節(jié)棍“嘩啦啦”飛揮斜揚,那自客堂門口掠來的漢子卻凌空倒翻,一腳猝彈,小伙子躲讓不及,四仰八叉的被踢跌出梯欄之外。
    砍山刀寒芒賽雪,毫不容情的對準老者頭頂劈落,于是,風一陣,影一閃,只差半寸便將透骨入腦的刀鋒驀地大大一震,歪蕩于側(cè),不待那使刀的漢子明白是怎么回事,手中刀已吃人—把奪去,同時心口如中鐵錘,跟著那小伙子同一個跌落部位、同—個姿勢洋跌出去。
    是的,出手的人就是那衣飾華麗的大胖子。
    大胖子仍然流露著那股倫俗的傲氣與銅臭,他把手中的砍山刀輕輕放下——輕得活像這柄刀是面粉捏的,稍微用力就會散了一樣;之后,他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巧精致的金元寶來擱在—張木桌上,這才朝著老者露齒一笑,大搖大擺的走出客棧門口。
    老者驚魂甫定,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一邊回首急叫:
    “子畏、子畏,你受傷了沒有?你聽得到我的聲音么?”
    一聲呻吟自梯后發(fā)出,過了須臾,叫子畏的小伙子才一手扶著腰,一手扶著梯欄,步履蹣跚的繞將出來,形容之狼狽,端的是灰頭上臉。
    老者顫巍巍的走前幾步,神色凄楚,腔調(diào)愴然:
    “你受傷了?子畏,傷得重不重?今晚上我們算是逃過殺劫,再世為人了……”
    小伙子吸了—口氣,吃力的道:
    “大伯,天幸你老有驚無險,絕處逢生……怪都怪侄子我太不中用……”
    老者顫抖著聲道:
    “快別這樣說,你已經(jīng)是盡力施為了……子畏,方才有人出手救了我們,那個人我卻素昧乎生,從來不曾見過!”
    叫子畏的小伙子茫然道:
    “有人救了我們?大伯,是誰?”
    老者朝著大胖子方才坐過的位置一指:
    “就是我們進門時坐在左邊桌上的那位,胖敦敦,挺富態(tài)的先生……”
    小伙子搖頭道:
    “我進來也看到他,的確面生得很,大伯,我能肯定過去從未相識……他可曾留下什么言語?”
    老者道:
    “沒有說一句話,只把一錠小小的金元寶放在桌上。”
    小伙子呆了呆:
    “只留下一錠小小的金元寶?”
    目光轉(zhuǎn)處,這位年輕人已發(fā)現(xiàn)前面木桌上那只精巧卻燦麗的金元寶,他走到桌邊,小心的將金元寶拿在手中端詳,面孔上的表情卻在逐漸變換,變換成一種恁般崇敬、欽羨、渴慕又憧憬的湛亮形色,宛如他看到了神的化身,心目中的偶像在復活,充滿了如此的虔誠與信服……
    老者望著他的侄兒,不解的問:
    “你察覺了些什么?子畏,好像你從這錠小元寶身上有所體悟?”
    小伙子仰首上望,喃喃的道:
    “是他,竟然是他……”
    老者略顯焦急,催促著道:
    “你說的是誰?快告訴我,別盡打啞謎了!”
    眼波漾著微笑,小伙子緩緩的道:
    “這錠小小的金元寶底部,鑲鏤得有五字篆體細紋:‘天寶金玉坊’……”
    老者越發(fā)迷惘了,他威嚴的五官仿佛排成了一個疑惑:
    “‘天寶金玉坊’?這像是一家買賣的商號呀,和那位先生又有什么干系?”
    小伙了低沉的道:
    “大伯有所不知,‘天寶金玉坊’的東主乃是一位江湖上的傳奇人物,武林中的怪杰。他平時除了做本行生意,還兼營另一種買賣——專門受雇去殺那些以殺人為業(yè)的人,他有個十分通俗卻吉利的名字:錢來發(fā);在外頭闖道混世的朋友,都稱他是‘報應彌勒’。他功力奇高,足智多謀,最難得的,是他那種不畏艱險的超強意志和敢于向生命挑戰(zhàn)的勇氣!他好吃好喝,也能挨能抗,有時慷慨高歌,有時錙銖必較,他會為一朵小花的凋零而落淚,卻在轉(zhuǎn)身之間連斬十顆頭顱眉不稍皺……大伯,他是一位奇人,是一位懂得人生意義的人!”
    老者瞠目半晌,才啞著聲道:
    “那么,方才那位體態(tài)十分福相的先生,想來就是錢來發(fā)了?”
    小伙子遺憾的道:
    “必然是他,可惜失之交臂,未能有幸拜識;他乃是我自小就一直仰慕的巨擘大豪……”
    老者像在思索著什么,卻搖頭道:
    “子畏,我實在想不起在何地與錢先生有過交往或任何淵源,他如此豁力相助我等于陌途,不知是為了什么?”
    這位年輕人亦無以回答,因為,“報應彌勒”做過許多事都令人難測因由,而實際上卻—定有其因由,只有明里暗里,能說與不能說的微妙分野罷了。
    客棧的前堂中,店掌柜與小二哥仍舊茫然僵立,不知所措;晚上的際遇,對他們而言,如真似幻恍若一夢——卻是場噩夢。
    翠紅樓。
    樓在江邊,倒影映于水中,在粼粼的波光蕩漾下,形致曲疊,別生情趣;尤其在晚間,樓臺檐角椽欄各處,彩燈高懸,五光十色,就更將江面點綴得奇幻瑰麗,美不勝收了。
    鶯聲燕語盈溢于翠紅樓上下,夾雜著那等不時揚起的粗魯笑聲,更這廂飄出了猜拳行令的吆喝聲,那邊傳來呼廬喝雉的吶喊,光景真叫熱鬧,灑色財氣通通占全。
    二樓一間陳設(shè)華美厚重的繡房里,翠紅樓首屈一指的頭牌姑娘湘湘正陪著一位客人喝酒——錢來發(fā)。
    錢來發(fā)已換了一身裝扮,淡紫色襟衫富貴牡丹圖的光緞夾袍,同樣質(zhì)料的素面粉底鞋;這一次沒帶文士巾,頭頂那把半黃不黑又數(shù)量不多的發(fā)絲卻經(jīng)過極為仔細的梳理,扎一個圓髻,而且束以淡紫色的飄帶,整個人看上去光鮮又體面。
    湘湘舉起細白瓷配著青花底的精巧酒壺為錢來發(fā)斟酒,那雙執(zhí)壺的纖纖玉手卻不住的輕微顫抖,以至傾下的酒液稍稍溢出了酒杯。
    錢來發(fā)注視著流在云石桌面上的那幾點酒痕,瞇著一雙小眼道:
    “你有些緊張,嗯?”
    湘湘放下酒壺,強顏笑道:
    “不瞞你,來發(fā)爺,我是害怕,不但怕,還非常怕……”
    點點頭,錢來發(fā)端杯一飲而盡,右手食指上那枚巨大的紫水晶指環(huán)映著燈光閃耀炫亮;他吮吮嘴唇,笑呵呵的道:
    “湘湘姑娘,你應該怕,怕才正常,如果你不怕,就是反常了;沒有關(guān)系,一切有我,你陪著我多喝幾杯,包管把事情給你擺治得熨熨貼貼。”
    連忙再替“來發(fā)爺”的酒杯斟滿,湘湘怯悸的道:
    “那位總兵少爺不知是委了什么人來加害我,他口氣狂得很,傳話說今晚起更以前就要我斷氣,……來發(fā)爺,真嚇死我了!”
    錢來發(fā)慢條斯理的道:
    “事情你已經(jīng)講過一遍,我自會心中有數(shù);那個官家少爺也確是個不出息的紈绔子弟,天下豈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別說只是個總兵的兒子,就算兵部的尚書大人亦不作興這股跋扈,簡直世風日下……”
    湘湘臉蛋微現(xiàn)酡紅的道:
    “不是我不識抬舉,宋發(fā)爺,干我們這一行的女人還有什么挑三揀四的資格?只因那位總兵大人的公子家里早有了—妻三妾,我,我若進了門又算老幾?再說,這些年來置身風塵,人間冷暖已嘗夠嘗怕了,很久以前我,我就有意找個老實人許了他,越快離開這個環(huán)境越好……”
    錢來發(fā)閑閑的道:
    “敢情是有主兒了吧?”
    湘湘的臉蛋更為羞赧,卻大大方方的頷首道:
    “是個開油坊的本份人,年紀不小了,上三十的歲數(shù),我們……我們已經(jīng)來往了兩年多,他一直對我好,又—直都是那么憨厚坦誠。宋發(fā)爺,嫁了他不過是個商人婦,淡不到什么風光,但我寧愿平平凡凡的守住一個屬于自己的家,亦不稀罕去當他那總兵少爺?shù)牡谖宸科?br/>     錢宋發(fā)頗為贊許的道:
    “很好,難得你一個出身煙花的女子,也有這種從絢爛歸于平淡的想法;湘湘姑娘,你的觀點極為正確,與其給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來得且不務正業(yè)的花花大少當姨太太,還不如規(guī)規(guī)矩矩嫁一個老實人,夫妻終生聚守才較實惠。婚姻不幸的例子我看得很多,若叫一時的榮華富貴迷了心智,情感的基礎(chǔ)便相對的薄弱,天下哪有永久不變的榮華富貴呢?”
    湘湘取過錢來發(fā)面前的酒杯,斟滿后恭謹?shù)母吲e齊眉:
    “多謝來發(fā)爺?shù)目洫勁c指點,只以這杯水酒,聊表我感激的心意于萬一——”
    她仰頸干杯之后,又抽出腋下的絲巾,仔細的把杯口抹凈,再倒?jié)M酒放回錢宋發(fā)跟前。
    哈哈一笑,錢來發(fā)拱拱手:
    “不敢當,不敢當!湘湘姑娘,你真是一個善體人意的明慧姑娘,難怪李大頭這么自告奮勇替你出力,要不是他找上我,今晚咱們還見不上面哩!”
    湘湘的神色有些復雜,她低喟著道:
    “說起李超李爺,我對他實有虧欠!來發(fā)爺,李爺待我的確不差,我亦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可是他家里已有元配,孩子都那么大了,就算我肯,豈不等于破壞人家夫妻和樂?幸而李爺是位通達明理的主兒,在我拒絕跟他以后,他不但不生氣,還直夸我有良心,沒事仍三天兩頭來捧我的場。”
    錢來發(fā)道:
    “李超李大頭這小子就是有這么個長處,才跟我相交了十好幾年,他向來明白人情事理,提得起也放得下,有時鉆進牛角尖想不透,經(jīng)人一點撥便豁然開朗;他為你的難處來請我,足證他的胸襟度量,我也就毫不考慮的包攬下來。湘湘姑娘,看樣子我吃這趟辛苦還挺值得……”
    湘湘忙道:
    “是來發(fā)爺高抬我了……”
    略略一頓,她又接著道:
    “自那位官少爺傳過話來,嚇得我茶也不思,飯亦不想,成天恍恍悠悠,不知是怎么挨過的,想逃又逃不掉,躲亦躲不開,把人折騰得直想自求了斷,要不是李爺看我神情不對再三盤問,又慨允去請來發(fā)爺相助,我,我就只有等死一途了……”
    錢來發(fā)紅潤的雙頰泛起油光,他平靜的道:
    “甭那么看不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湘湘姑娘,好死不如賴活著,那荷花大少亦非閻羅殿下的拘魂使,就有如此霸道法?”
    湘湘輕聲道:
    “這就要仗來發(fā)爺保全了,李爺向我說過,只要來發(fā)爺—點頭,我這條命就篤定丟不了,任是天皇老子也休想揪走……”
    錢來發(fā)哈哈大笑道:
    “罪過罪過!李大頭未免把我的能耐吹噓得太離譜啦!你別聽他的,我向來的原則是,一旦應承下的事,總歸會盡心盡力,然而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嘍……”
    —下子又不安起來,湘湘忐忑的道:
    “來發(fā)爺不是先前說過能夠把我的事擺治妥貼嗎?該不會這一歇又發(fā)現(xiàn)了什么難處吧?”
    錢來發(fā)小啜了一口灑,有趣的瞅著湘湘道:
    “你過于敏感了一點,不錯,我說過那樣的話,但在你往我臉上貼金的時候,我如何能順理成章的幫著你貼?人嘛,謙虛才是美德呀!”
    于是,湘湘也忍不住笑了,她微現(xiàn)忸怩的道:
    “請別怪我,來發(fā)爺,我是被嚇壞了,一點小征兆都能使我怔上半天;如今你是一根巨大的浮木,我就是掉在海里攀住你這根浮木的落難人,你只要稍微晃一晃,我—顆心就提列喉嚨眼啦。”
    錢來發(fā)吁了口氣:
    “事不關(guān)己,關(guān)己則亂,這也是人之常悄,所以……”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語尾,湘湘轉(zhuǎn)過臉去,略略提高了聲音:
    “是誰呀?”
    門外傳來—個帶著鼻音,透著媚膩的嗓調(diào):
    “湘湘,是我,我來看你這里要不是添酒,另外再續(xù)上四碟干果,大姐特別交待,可不能慢待了貴客……”
    湘湘起身朝錢來發(fā)笑道:
    “是二姨,媽媽的干妹子。”
    錢來發(fā)沒有什么表示,湘湘自去啟門,香風飄處,一位濃妝艷抹的半老徐娘走了進來,雙手還端著一只銀盤,盤上置有四碟干果,一把酒壺;這個老風騷眼波橫拋,笑哧哧的沖著錢來發(fā):
    “錢大爺,今兒晚上委屈你啦,有招待不周的地方,千萬包涵則個;我們湘湘只要渡過這場劫難,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往后連我們翠紅樓都得供你的長生牌位……”
    長生牌位供在窯里,像話嗎?錢來發(fā)打了個哈哈:
    “好說好說,略盡棉薄而已,各位不須如此客氣!”
    干果擺上桌面,滿滿的一壺酒換下原先業(yè)已半空的酒壺,半老徐娘又格格笑著:
    “我說湘湘呀,你也別一本正經(jīng)的坐在那里充千金小姐,多陪著錢大爺說些逗趣的話,叫錢大爺樂和樂和,可不作興冷落人家哪!”
    湘湘有幾分尷尬的漫應著:
    “你放心,二姨,我知道該怎么招待客人。”
    這位二姨向錢來發(fā)福了一福,膩著聲道:
    “錢大爺,你就消停的喝酒,有湘湘陪著你解悶,我便不在這里惹你討厭啦!”
    錢來發(fā)拱拱手道:
    “你自管去忙,我這里不礙事—一”
    那二姨又是香風一陣,剛走到門邊,窗外已突傳一聲梆子響,起更了。
    這一聲清脆的梆子響,聽在湘湘耳里卻像是一記焦雷,震得她心腔狂跳,臉色慘白,甫將錢來發(fā)的酒杯拿在手中,竟驚得“咣啷”落地粉碎!
    錢來發(fā)驀然背脊挺直,冷冷出聲:
    “那二姨,你且慢走!”
    來在門邊的二姨似若未聞,腳步加快,側(cè)身便待溜出;錢來發(fā)胖大的軀體像被一卷強有力的彈簧猝彈而起,倏閃之下已把那位二姨扯著后領(lǐng)拖回原位!
    變化突起,完全出乎湘湘意料之外,不禁嚇得她混身顫抖,上下兩排牙齒交相磕擊,她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該如何因應才好。
    二姨一屁股跌坐地下,有剎那的恐懼表情掠過她的面龐,但她隨即形態(tài)急轉(zhuǎn),手撫腰臀夸張的尖叫起來:
    “錢大爺,你這是干什么呀?好生生的我也沒惹著你招著你,抽冷子就向我出手動粗,我—個婦道人家如何挨得起你這樣折騰?我一翻好心巴結(jié),莫不成還開罪了你錢大爺?”
    錢來發(fā)光把門關(guān)緊,才皮笑肉不笑的道:
    “你不必雞毛子喊叫,是你搞的鬼,你就絕對逃不掉,不是你在使壞,這口黑鍋便背不到你身上,我錢某人自來講理。”
    那二姨瞪大眼睛,—派愕然之狀:
    “錢大爺,你到底在弄什么玄虛?我聽不懂你的活……”
    湘湘失措的站到一邊,滿面迷惘惶悚:
    “來發(fā)爺,來發(fā)爺,我不明白你為什么這樣對待二姨?她不是外人,是我媽媽的義妹,我們相處在一起已有好幾年了……”
    哼了哼,錢來發(fā)道:
    “相處好幾年算什么?相處—輩子還有親人賣親人的事哩!湘湘姑娘,你先等著,若是找不出證據(jù)。我保證不會難為你二姨。”
    那二姨干嚎著道:
    “找證據(jù)?找哪門子證據(jù)呀?錢大爺,你不是官府司衙,我又不犯王法二未觸朝今,你憑哪一端能私刑處置我?”
    嘿嘿—笑,錢來發(fā)道:
    “給我來這—套刁潑手法,算你找錯了主兒,我告訴你,你再要吵鬧下去,便休怪我給你苦頭吃!”
    湘湘走前一步,強持鎮(zhèn)定的道:
    “來發(fā)爺,你是不是懷疑我家二姨,受了什么人指使而來加害我?”
    錢來發(fā)道:
    “不錯,我正是這樣琢磨。”
    那二姨立時哭喊起來:
    “真是黑天的冤枉莫大的屈唷!我一個女流,又是依靠我干姐姐吃這碗腌躦飯,我再是貪是蠢,也不會昧著心肝坑害我干姐手下的頭牌姑娘……錢大爺,你含血噴人,誣陷我婦道人家,就不怕天響雷啊……”
    湘湘也怯怯的道:
    “怕是你猜錯了,來發(fā)爺。”
    錢來發(fā)舐了舐厚厚的嘴唇,平淡的道:
    “我從來不猜,湘湘姑娘,我只尋找事實——現(xiàn)在,那二姨,你過去把桌上的四碟干果每樣嘗一點,還有那壺新酒,也煩你喝上一盅。”
    先是呆了一呆,那二姨跟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大聲哭號:
    “這算什么名堂?還有逼著人喝酒吃菜的事?窯子也有窯子的規(guī)矩,我們干這—行的亦不能不算人啊……錢大爺,我叫你一聲活祖宗,你就饒了我,別再糟蹋我了……”
    湘湘眼圈一紅,哀切的叫:
    “來發(fā)爺……”
    錢來發(fā)—聲不吭,管自來到桌邊,從袖袍里摸出—塊晶瑩中微透淺黃的犀角來,然后,他將壺中酒傾出一線淋在犀角之上,清澈的酒液與犀角剛一接觸,立刻“嗤”“嗤”發(fā)聲,不但冒起絲絲綠煙,淺黃色的犀角也馬上變?yōu)闉鹾冢?br/>     于是,湘湘愣住了,呼天搶地中的二姨亦頓時停止表演,僵窒當場。
    收回犀角,錢來發(fā)又自腰帶間拔出一根凈亮銀針,分別插向那四碟干果之內(nèi),等他一一刺探完畢,凈亮的銀針已赫然透呈斑斑污痕,像灑印上無數(shù)銹跡!
    搖搖頭,錢來發(fā)沉重的道:
    “湘湘姑娘,犀角銀針驗毒之說,你可曾聽過?”
    湘湘囁嚅的道:
    “曾經(jīng)聽人提起,想不到果真靈驗……”
    錢來發(fā)緩緩的道:
    “酒與果碟皆蘊劇毒,照犀角銀針的顏色反應來看,必是一種極快發(fā)作的毒藥,那該死的紈绔揚言叫你起更咽氣,時辰拿捏得很準——不論你喝酒或光吃干果,都會得到相同的結(jié)局。你這位二姨,便是來送你上路的催魂使……”
    猛的打了個冷顫,湘湘臉孔歪曲,異常痛苦的對著她那坐在地下的二姨凄呼:
    “二姨,二姨,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謀害我?神靈在上,我有哪一點虧待你、愧對你?人心是肉做的,你就如此狠得下、橫得起?”
    那,二姨—張原來裝扮得十分花俏的面孔,早已是粉脫脂剝,東一塊西一團不堪入目了,她篩糠似的一陣又一陣發(fā)抖,嘴唇抽搐,說不出半句話來。
    湘湘又悲泣道:
    “二姨啊,我做夢也想不到你居心狠毒到這步田地,我平素—向關(guān)懷你、敬重你,你決不該用這種手段來回報我。你說,是什么蒙住了你的心、遮蓋你的天良?是什么把你變成了魔鬼、變成了白虎星?”
    坐在地上的二姨突兀大哭出聲,一面哭,—面雙手拍地,嚎叫不停模樣竟有幾分發(fā)了癲狂的味道。
    錢來發(fā)走到湘湘身后,輕拍她的香肩,當湘湘投來含淚的—瞥,這位“報應彌勒”低嘆—聲,示意不必再說什么了。
    翌日,清爽的早晨,陽光亮麗。
    湘湘站在江邊那座石橋頭為錢來發(fā)送行;湘湘是很美,在絢燦的晨陽照耀下,她不曾經(jīng)過人工裝點的面容透現(xiàn)著鮮活的青春氣息,眉眼明朗,肌膚細白,衣裙飄展間頗帶幾分出塵的韻致,錢來發(fā)望著她,笑吟吟的道:
    “這么好的女娃子,是不該再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廝混了,湘湘姑娘,趕快脫離翠紅樓,同你的賣油郎過平凡日子去吧……”
    深深點頭,湘湘感激的道:
    “我會照你的活做,來發(fā)爺,尤其經(jīng)過昨夜的事,更使我有了難忘的體悟。”
    錢來發(fā)調(diào)整著身旁那乘高大健駿的黑馬轡口,和悅的道:
    “我就知道你是個蘭質(zhì)慧心的丫頭一點便透。”
    湘湘垂下目光,輕聲道:
    “來發(fā)爺,有件事我—直想請教你——你是怎么知道找那二姨底細的?”
    笑了笑,錢來發(fā)道:
    “很簡單,因為她來的時辰太巧,再則,本能與直覺上的反應。”
    湘湘不解的道:
    “為什么那個花花公子偏要選擇他指定的時間?他原可在你抵達之前提早對我下手的……”
    細小的雙眼閃動著慧黠的光芒,錢來發(fā)語意深長的道:
    “你要設(shè)法多去了解人性;有的人,天生具有—種自負心理,也可以闡釋做虛榮及桀騖一—一種沉耽于自我滿足的虛榮及桀騖,他認為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和—切,認為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支配他想支配的任何事物,那個紈绔就正是這樣一個東西。”
    湘湘欲言又止,怪不好意思的道:
    “來發(fā)爺……他以后如果再威脅我,我該怎么辦?”
    錢來發(fā)左手縮入袖內(nèi),當他的手掌再度攤現(xiàn)在湘湘面前的時候,湘湘發(fā)現(xiàn)錢來發(fā)肥厚的掌心中多出—束頭發(fā),望著這束頭發(fā),她迷惑的問:
    “這是什么?”
    錢來發(fā)慈祥的道:
    “昨晚把你那位二姨送交官府治罪以后,我順便繞到總兵衙門的后院,也順便將那惡少的腦袋剃了這撮毛兒下來,同時留下幾句話一—他要再打譜糾纏你,下次我不剃他的毛兒,乃是要拎他的狗頭嘍……”
    喉管一陣哽咽,湘湘的目眶中已有淚珠打轉(zhuǎn),她吸著氣道:
    “我……我不知道該怎么謝你才好,來發(fā)爺……”
    錢來發(fā)認鐙上馬,抖韁而去,笑語隨風傳送:
    “到時候多請我吃兩枚紅蛋吧,湘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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