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點鐘的附中, 清晨的第一縷陽光落在青瓦屋頂。
學校大門的柵欄被開啟,第一批到校的學生零零散散地走進校園,拿著早飯睡眼惺忪, 和往常一樣的走進教室, 隨即驚呼一聲。
來得早的人紛紛呆站在教室門口,左右互看一眼。
高三這棟教學樓, 二十個班, 每間教室黑板上都被人為地貼上了彩打圖紙, 場景有在臺球室的, 有在夜店的,畫面主角無一例外, 全是于澄。
濃妝下能看出來大約十五歲的年紀, 穿著清涼,眉眼冷懨, 身邊坐著帶著眼鏡的花臂青年,照片上她偶爾是指尖夾煙, 或是與人打鬧的抓拍, 背景燈紅酒綠光怪陸離。
一群人三三倆倆地圍站在黑板前。
“靠這他媽真是十八班的于澄啊。”
“早看出來這女的不簡單了,夠會玩的。”
“果然平時清高都他媽裝的。”
“呵,人家哪兒清高,是對你清高, 沒看天天貼賀升貼得跟什么是的, 兩人天天晚自習下課一塊走,估計早搞一塊去了。”
“牛逼。”
每間教室都是大差不差的竊竊私語, 早讀七點鐘才開始, 充裕的時間足夠任何流言蜚語的發酵。
“這他媽誰貼的?”王煬沖到黑板上撕下來, 轉過身朝來得早的幾人問:“媽的, 問你們話呢!”
“你朝我們吼什么啊,我們來了就有了!”一女生站起來不甘示弱。
“就是,每個班都有,不止我們班貼了!”另一個女生說道。
祁原站在門口,看了幾人一圈,語氣發沉:“每個班都有?”
最先開口的女生對上祁原忍不住發怵:“是是啊。”
祁原聽了轉身就走,王煬在身后喊:“你去哪啊!”
“找人。”
八班在二樓,祁原順著樓梯跑下去,正好撞上在樓道里的賀升。
光影交錯,兩人站位一高一低,四目對視。
賀升看他一眼又偏回頭,垂下來的那只手捏著圖紙,繼續對著電話那頭說話,聲音低柔:“嗯,你先回家,今天休息一天,我幫你和徐峰請假。”
那頭應該在問為什么,賀升自然地笑一聲,解釋:“昨晚你不是三點才睡嗎,照這么下去,不到高考你就撐不住了,身體是革命的本錢啊澄姐,課我幫你看了,你先回去補覺,回頭我去你那給你講。”
“放心,我幫你跟徐峰說。”
“嗯,拜拜。”
賀升掛斷電話,才回頭看向祁原:“有事?”
“你照片看到了?”祁原問。
“嗯。”他收起手機,語氣冷淡:“知道是誰做的嗎?”
“不知道,想不出來。”祁原目光落在被他捏皺的圖紙上:“澄子她有段時間家里出事,過得不好,不是就像照片上那樣。”
“嗯。”賀升點頭,轉身抬腳就走。
“你去哪?”祁原皺著眉頭問。
“撕照片。”
離樓梯口最近的是十班,賀升直接推門進去,教室里的竊竊私語剎那間靜止。
黑板上的照片不是只貼了一兩張,而是被人用雙面膠拼接鋪滿在一整塊黑板上。
賀升走過去抬起手,一張張撕下來,紙張破裂的聲音一聲聲回蕩在教室。
少年孑然一身立于晨光之間,藍白校服運動褲在他身上端正不染塵埃。
底下的人愣愣看著,誰能想到這個人能是那個老師嘴里品學兼優的尖子生,百日誓師時站在國旗下的年級代表。
他把他對于澄的維護公之于眾,一句話不說,但做給所有人看。
祁原轉身回到班里,帶著到的幾人從后往前一間間教室撕,趕在上課前,一起把一整棟教學樓處理了干凈。
但這沒完,不僅僅是張貼在教室,隨后附中論壇也被人以模糊ip地址的手段發布出這一組照片。
紙包不住火,早讀課沒下課前,附中的所有師生幾乎都知道了這個事情,也讓所有人意識到,這壓根不是同學間的小打小鬧,而是一場蓄意陰謀,不管圖的是什么。
于澄在論壇上有賬號,發布者發布的時候直接艾特了她。
出租車內,街景劃過車窗,吹得她黑發亂舞。于澄低頭翻看著照片,握著手機的手微抖。
怪不得賀升一大早給他打電話讓她別去學校呢,原來是這樣啊。
她不去,事情怎么解決呢。今天她可以躲,那明天呢?
躲不掉的。
她抬眼,盡量讓語氣顯得平靜:“師傅,麻煩掉頭。”
“啊?還掉?行行行,反正錢你都是照給。”司機嘴里嘟嘟噥噥,把車開到路口又轉個頭調回去。
十八班,徐峰正在前面講課,于澄走到班級門口敲響門框,出聲喊了句“報告”。
全班鴉雀無聲,齊刷刷盯著門口,祁原唰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看著她,擰眉問:“誰讓你來的?”
“來上課啊。”于澄表情很淡,眼睫微顫一下:“抱歉啊老師,路上有事遲到了。”
徐峰握緊手里教輔書,點頭:“請進。”
“謝謝老師。”
于澄走到自己座位上坐下來,放好書包,偏過頭問:“拿什么書出來?”
許顏眼睛紅通通的,帶著哭腔:“澄子。”
“嗯。”于澄掏出跟她一樣的試卷放在桌面,笑了下,拿起筆抬頭朝講臺看:“聽課了。”
照片影響太大,就算學校從發現的第一時間就往下壓,還是以一種不可思議的速度傳播,論壇里甚至有外校的過來屠版。
她太美了,不需要有人刻意煽動,就有大把的人急著猜測、污蔑、拉她下地獄。
第二節 課才上一半,于澄就被喊到了教導處,徐峰,陳宏書,還有一些沒見過的校領導,正襟危坐地坐在長桌對面。
徐峰開口,語氣帶著安撫:“于澄,你先坐下來,喊你來是想了解一下情況。”
“好。”于澄拉開板凳坐下來。
陳宏書眉頭皺成一團,把手機推到她跟前:“照片的事情你知道吧?”
“嗯。”
“照片是真的嗎?”
“是。”
于澄表情輕淡,不論長桌對面的人問什么她都應下。
確實都是真的,沒什么好狡辯的。
不僅是照片,早上這些照片被貼滿所有教室的事情也以各種途徑傳入他們耳中。
徐峰問:“知道是誰貼的嗎?說出來老師可以幫你。”
于澄低下眼:“不知道。”
“好,這個暫且不提,那你和八班的賀升目前為什么關系?”長桌旁的另一個女領導開口。
于澄抬起頭,放在桌面上的食指微動一下,和她對視:“沒關系。我喜歡他,主動追的他,他不喜歡我,被我糾纏的快煩死了,這件事很多人可以證明。”
徐峰著急起來,猛拍一下桌子:“這會不是就要處理你!學校現在是在調查,你不要什么事情都應下來,你這會說的話,都要作為參考依據的!有什么難言之隱,什么苦衷,你全說出來,能幫你!”
“都是真的。”于澄打斷他的話,從頭到尾都保持著一個表情,很淡然,不哭不鬧不求情,連句為自己開脫的話都不肯說:“抱歉啊老徐,讓你失望了。”
……
徐峰不說話了,后面陳宏書又陸續問了幾個問題,于澄都點頭承認。
陳宏書無奈看著她:“目前的話,學校對你做停學處理,你先回家,處理出來會再通知你的。”
“嗯,好。”
徐峰拍拍她的手:“你先別想太多,事情還沒個定論。”
于澄知道徐峰是在安慰她,她笑下:“謝謝啊,老徐。”
“嗯。”徐峰心里堵得慌,問她:“還有什么要說的嗎?”
于澄點頭,把徐峰面前的紙筆劃到自己面前,寫下一串數字:“我爸媽離婚了,監護人是我媽,她現在懷著孕不方便,不管什么結果直接通知我就好,我成年了,不管是什么結果,我自己處理。”
于澄說完站起身徑直走出教導處,徐峰微愣。
她一個孩子能怎么處理,無非是什么結果都自己擔著。
整個過程絲毫沒有拖泥帶水,仿佛于澄回來這一趟,就是特意來處理這個事的。
她走到班級門口,打一聲報告,數學老師讓她進來。她走回座位跟前,沒坐,拿起書包自顧自地收拾起東西。
許顏一下子哭出來:“澄子。”
于澄拉上書包拉鏈,摸摸她的頭,笑笑:“沒事,聽你的課。”
收拾完,她背上書包徑直走出教室,剛到走廊,祁原又從教室追出來,伸手拽住她,胸前起伏:“你去哪?”
“回家啊。”于澄撇下他的手,口吻平淡:“你出來干嘛?就你數學考那點分,想把數學老師氣死不成,趕緊回去。”
祁原咬牙:“不回。”
于澄冷下臉,轉身抬腳:“愛回不回,別他媽跟著我。”
……
她走了,其他人該繼續的還是繼續,課間前桌女生小聲討論:“長得好看還是有用的啊,瞧瞧,連賀升那樣的天之驕子都愿意接盤。”
“轟”地一聲,前面幾排課桌連著被祁原一腳踹翻,女生捂著后背害怕地回頭。
祁原站起來,話里帶狠:“再你媽多說一句,信不信老子連人帶課桌的把你扔出去!”
這會是五月初,不冷不熱的好天,風過林梢,陽光正好,一如往常一樣從樹葉間隙里投下斑斑點點。
于澄不準備回家,這個點回去,張姨會告訴江眉顏講,她沒法解釋。孕婦不能受刺激,她不想讓江眉顏知道一丁點。
打車一路到酒店,于澄到前臺訂房,然后拿房卡刷門進房間,她脫掉鞋,書包隨地一扔,走到窗邊把窗戶推開。
打火機找前臺借的,買煙的時候忘了帶,她擦著火焰,點燃一根望向窗外。
熱風吹著她的臉,連抽幾根,隨手將煙頭按滅在煙灰缸里。
她怎么這么傻逼,早知道是這么個結果,就不白忙活這一場了。
一直等到天色變暗,她才拿起書包把手機掏出來。
一整天沒看手機,鎖屏屏幕上顯示的消息很多,于澄劃拉半天,最顯眼的是幾十個未接電話,聯系人署名是【賀日日】。
房間里靜地能聽見風聲,吹過窗簾,又吹過她的裙擺。
于澄垂眸,順著墻壁滑坐到地毯上,想了一會,紅著眼點開聯系人把那串號碼備注改成賀升。
她愣愣地看了兩分鐘,抬手胡亂抹了把眼淚,又把【賀升】兩個字刪掉,改成【hs】。
微信上,六個小時前,賀升只發來兩句話。
【你在哪?】
【我去找你。】
于澄把頭埋進膝蓋里,咬著唇不發出哭聲,口腔里都是血腥味。
她好難受,比死了都難受。
過了不知道多久,于澄抬起頭,眼睛腫得嚇人。
手機屏幕亮著,還在顯示有電話不停地進來,她知道避無可避,伸手按下接聽鍵。
“喂?”
手機那頭傳來車的喇叭聲,嘈雜飄渺。
“澄姐,我找了你一天了。”賀升嗓音發緊:“你在哪?把地址告訴我,我這會過去找你。”
“升哥。”于澄喊他,聲音都是啞的:“我不去京北了。”
“嗯。”賀升聲音很輕,哄著她:“不去就不去,你先告訴我你在哪?”
于澄沒回答這個問題,而是輕聲問他:“你不好奇嗎?想不想聽我以前的事,你問,我全都告訴你。”
賀升聽著她淡如死水的聲音一陣心悸。
于澄不是在和他解釋,她是在和盤托出,好給這段不清不楚的關系畫上句號。
沒等他回答,于澄自顧自地說起來,斷斷續續地說了很多。
初三那年,清明節學校放假,于澄本來是要和祁原他們出去野營的,但天氣突然轉陰下雨,她提前回家,看見江眉顏滿身是血的躺在床上。
自殺原因是于煒婚內出軌,這個事有好幾年了,甚至有一個私生子。江眉顏知道后沒把這事告訴任何人,自己在心里放著,逐漸患上抑郁癥。
其實真的過去很久了,她都記不太清了。
只記得她一個人打120叫救護車,守在病床前照顧江眉顏,陪她康復看心理醫生,后來再陪著她和于煒打官司離婚。
于澄倔,江眉顏更倔,從頭到尾都沒將這件事透露給江家長輩一點。
因為于煒身份特殊,她怕于煒出事,影響于澄。再后來許光華出現,帶著江眉顏一點點回到正軌。
所有人都走出來了,但于澄做不到,她調整不過來。
她覺睡不著,飯吃不下,吃一口吐一口,她不恨誰,她厭棄自己。
之后碰上林宇,跟著他瘋,玩,嗨,每天跟一群面都沒見過的人蹦到凌晨,騰不出時間想這些,慢慢就覺得好了點。
等到許琛找到她,把她從烏煙瘴氣的那些地方拽出來的時候,她已經兩個多月沒沾過學校了。
后續就是復學,看心理醫生,兩點一線。
所以江眉顏也好,許琛也好,他們對她沒要求不是溺愛縱容,是她能回到正軌,已經實屬不易。
“升哥,我以前真的很差勁,那些照片,也全是真的。”于澄三言兩語地說完,望著頭頂的燈,如釋重負。
“于澄。”賀升站在街邊,喉間晦澀:“你想讓我心疼死嗎?”
那會她才多大,十四,還是十五?
到底是怎么一個人扛著這些的。
電話那頭很安靜,于澄咬緊牙關不讓自己發出哽咽。
她不說話,那就他說。
“我不管你想怎么著,你想推開誰都行,除了我。你釣著我快一年,怎么著都該給我個說法,我這么一個潔身自好的人跟你不清不楚地相處著,你當我閑得慌?”
于澄不想再聽了,再聽,她怕她后悔,狠不下這個心。
“澄姐,告訴你一個秘密啊。”賀升靠在路燈下,望著飛蟲撲向光源,聲音輕又繾綣:“我喜歡你。”
他閉上眼,喉結艱難地滾動一下:“從很久之前就喜歡你。”
作者有話說:
刀得我自己哭死,對不起等糖的你們,但這個地方我一定要寫,前面也鋪墊很久了,或好或壞都是他們的一部分,寫出來才完整,過了這個坎,后面都是甜甜甜。
本章留言都發紅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