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一卷薄紙緩緩鋪展在桌上,上面不過寥寥數十字。
宋湘,船夫宋一舟之女。年十八。在花顏坊學制胭脂水粉。性格溫和,并無樹敵。
原來一個少女的一生,可以嬌艷的如一朵花,純潔的如一朵花,也可以短暫的如一朵花。
遲遲雙手輕輕打開,冰影綃絲在她指尖微顫。
駱何曾經說過,腳下所踩的這片地,乃是從東到西的三塊大地連接而成的。這三塊大地稱為上陸,中陸和下陸,胡姜處于中陸,是三塊大地中最強大繁盛的帝國。三塊大地自南至北沒有止境,有人也曾經一直一直這樣走下去,卻只遇到了下著大雪連綿不絕無法翻越的山脈。想來,這山脈之后還可繼續,卻從來沒有人去過了。而最東的上陸,極東之處是天涯,最西的下陸,極西之處是海角。上中下三陸連接的地方比起每一塊大地來說,都是小而又小。在這連接的地方左右,便是深不見底的巨大溝壑,從沒有人知道下面是什么,只有傳說里說,那底下是浩瀚的星之海洋的源頭,是以,這三塊大地統稱為天陸。
那終年大雪的山脈最深處有著閃耀七彩光芒的冰宮,冰宮里有巨大的湖泊,冰影蠶便生長在那湖泊之底,百年才吐一寸絲。兩百年前駱家的先祖發現了那里,采回三卷冰影綃絲,不知要再過多少年,那些冰影蠶才能再吐出這樣長的冰影綃絲。
這世間只有三卷流傳,遲遲手里有一卷,駱何手里有一卷,那么,第三卷呢?為什么從沒有聽駱何提過?而它出現的時候,竟沾滿了鮮血?
遲遲閉上眼睛,仿佛看見少女尚天真嬌憨的四下張望,沉浸于初次參加同樂夜宴的驚喜之中,一條看不見的絲線刷的飛出來,死死的勒住她,她瞪大眼睛,張口欲呼,周圍竟無一人瞧見她的慘狀。絲線收得極緊,她不過徒勞掙扎了數秒,便香消玉隕。兇手自暗處走出,將尸體掩藏好,待夜深人靜之后將她抱出來扔到湖里。
“若真如此,兇手將她的尸首掩藏于何處呢?鬼彈琵琶一事已經驚動了郡守,賓客散去之后曾有官兵仔細搜索過園子,不可能沒有發現。莫非,”遲遲睜大了眼睛,“她是在宴會結束之后才遇害的?”
遲遲再次俯首凝視桌上的紙卷,回答自己道:“極有可能。眾人慌張離開,一定無人注意一個少女的行蹤。”
她趴到桌上,看鮮紅的燭淚一滴一滴流下。她也曾經追問過駱何第三卷冰影綃絲的下落,駱何只是撫了撫她的頭發:“很多年以前就丟了。沒有人知道它的下落。”眼神里是極沉痛的遺憾,遲遲不敢再問,只是站起來笑嘻嘻的說:“爹,我替你揉揉肩。”
“看來,我只能靠自己啦。”遲遲抽出冷虹劍,看那虹影在燭光下異常美麗。手一翻轉,少女手中長劍指向外面黑沉沉的夜,劍尖一點光芒,微弱而倔強的閃耀著。
半夜時分隔壁有人輕輕扣墻,遲遲本來就是和衣枕劍而眠,聽見聲響,立刻起身,從窗口躍出,遠遠瞧見趙靖的身影,跟了上去。
也不知繞了多少個圈子,兩人方到了柔木郡衙后面的一座偏僻的院落之前。趙靖停下,等遲遲走上來與自己并肩,方低聲問道:“真的不怕么?”遲遲微笑:“既然來了,還說什么怕不怕,只管進去就是了。”
院中長滿及膝的荒草,大半都枯萎了,因為夜半露冷,煙霧彌漫在草尖上。兩人踏進去,腳下響起草莖斷裂的聲音,只聽呀的嘶啞一聲,一只烏鴉被驚動了,一邊叫一邊拍動翅膀飛起來,低低的自兩人頭頂掠過。
院中只有一間房屋,兩人走到門前,趙靖伸手一推,門吱呀打開。月光黯淡的照進去,房內靜靜的放著幾具棺木,在地上拖出黑色的長長影子。一股帶著腐臭的腥味撲面而來,遲遲咬緊牙關,搶先一步走了進去。
房內的棺木除了一具之外都已落了厚厚的灰塵,也不知里面躺了什么人,大概因為案子一直沒破,所以還留在這里,永遠不得魂歸。
遲遲在那具新棺材前站定,深吸一口氣,暗暗道:“宋姑娘,得罪了。”手一揚,冰影綃絲射入棺蓋中,再一抽,棺材蓋平平飛起,又緩緩落在地上。她往棺內看去,一個少女臉色蒼白的躺在里面,面容如生,只是眼下頰上隱有淤血。想到昨夜游燈盛景處,宋湘毫不懷疑天真活潑的跟著自己拿著請柬走進同樂夜宴,遲遲心中大慟,全然忘記了害怕。
趙靖在她身后,見她單薄的肩膀微微聳動,不由走上前去,卻也不多話,只是伸手挑起宋湘脖子上的那段白綾,少女修長的脖頸上果然全無傷痕。趙靖沉吟:“我見過她剛被撈上來的尸首,確實是勒斃的情形。”說著分開少女的嘴巴,看見舌頭烏青,齒痕宛在,心中更加肯定。
遲遲從未見過人的尸體,加上本來暈血,早就頭昏眼花,只巴不得立刻離開此處,但仍鼓起勇氣俯身抱起宋湘的身體,借著月光細看:“不對,有傷痕。你瞧,這里有一條血淤。”趙靖聞言一驚,立刻趨上前去細看,果然見到一條極淡的血印,再伸手探到頸下柔軟處,不由駭然:“兇手只出手一勒,就勒斷了她的氣管,所以沒有明顯勒痕。”
遲遲放下宋湘,再也站不住,幾乎摔倒,立刻扶住墻,喘息著道:“沒錯。仵作不敢說,是因為不敢相信世間會有這樣細的一根線能夠這樣狠而且快的勒死一個人。”
趙靖一拂袖,將棺蓋重新合上,再反身扶住遲遲,躍出停尸房。遲遲的頰貼在他肩頭,眩暈之中仍忍不住自嘲:“我真是沒用。”趙靖低頭,聞到她發際幽香,輕輕的說:“胡說。尋常女子才沒有你這樣大膽,抱住尸體看來看去。”
遲遲苦笑:“我告訴你啊,如果你不在,我可能真的不敢來。”
趙靖將她靠在一棵樹上,見她臉上沒有半分血色,不由懊悔:“早知如此,不管她多倔,我都該自己一個人來。”
遲遲吃力的抬頭,瞧見他的神情,猜到他的心意,不由微笑,心想你難道真能甩脫我自己來么?那邊趙靖也在想:“不過就算我不許她來,她輕功舉世無雙,難道我還能擺脫她?”兩人四目交會,心意突然相通。趙靖見遲遲眼里終于有了一絲頑皮的笑意,也忍不住笑出聲:“走吧。要是天亮了,被你爹發現,可是大大的不妙。”
此時遲遲已經舒服了許多,嫣然一笑道:“嗯,我們這就回去吧。”這一次兩人并沒有施展輕功,反而慢慢沿著柔木城的街道而行。萬籟俱寂,唯有淡淡的月光灑在青磚道上,好像這世間只有他們兩個在行走。
只聽遲遲低聲道:“這位宋姑娘既在花顏坊里做學徒,明日我便去花顏坊瞧瞧,說不定有什么發現。”
趙靖點點頭:“我再去一次同樂園。如果宋姑娘是在園中被殺,定然會有蛛絲馬跡留下。”
遲遲又道:“奇就奇在,如果兇手真的想殺我,或者是宋姑娘,又為何要隔空彈奏琵琶呢?我始終猜不透他的用意。不過若是他本來就是要來隔空彈奏琵琶的話,就說得通了。宋姑娘也許撞見了什么,所以他才殺人滅口。不過他到底要做什么呢?”
趙靖看她一眼:“我曾猜測會是宮里來的人。但是他們應該沒有閑情來做這等驚世駭俗的事情。不過為了安全起見,我會命人保護你和你爹。”遲遲哈的笑出聲:“你未免小看我和我爹。”
趙靖深深凝視她:“令尊雖然機警,但是明顯受了傷。不怕一萬只怕萬一。”
遲遲被他的話觸動了心事,輕輕的嘆了口氣,眼圈一紅,仍然微笑道:“真的不必了。我爹爹機警,被他知道有人保護反而不妙。”
趙靖看著她的眉眼,與自己在錦安城中初遇的那份飛揚倨傲比起來,沉靜了不少,那股肆意任性仿佛被她自己強行壓制下去,愈發讓人心驚,不知什么時候會突然噴涌出來。
“你聽,什么聲音?我好像,好像聽見有人在哭。”遲遲突然停住腳步,一把拉住他的袖子。趙靖看著她,原來再膽大桀驁也不過是個十六歲少女。他側耳細聽,搖了搖頭:“什么也沒有聽到。”遲遲蹙眉:“難道是我心生幻覺?”趙靖卻反手按劍,躍上屋頂,凝目而眺。遲遲跟上來,見他不過隨便站在那里,就有種淵停岳峙的氣勢,稍覺心安,終于笑道:“也許是我聽錯了。你說你是個大將軍,原來你也怕了。”趙靖松開劍柄,微笑道:“我從不信神鬼,我怕什么?”遲遲癟嘴:“可是你的樣子比我還緊張。”趙靖苦笑,過了半晌方道:“人心之險惡更甚于鬼怪。一切小心從事。”話音未落,一聲極輕但是清晰的響聲從遠處傳入耳鼓。遲遲足尖才一點,立刻被他拉住手臂:“等著我一起過去。”
兩人并肩往湖邊飛掠而去,湖水仍然清寒幽深,輕輕拍打岸邊石塊。遲遲往那石塊上看去,低聲道:“我們來晚啦。”石上并無一人,只有一把琵琶靜靜的放在那里,趙靖走過去,手指拂過琴弦,只覺冰涼潮濕,不知是露水還是別的什么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