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豪雨
雨越下越大,瓢潑如注,絲毫沒有減小的跡象。已到了黎明時分,那點慘白的天光被雨幕遮著,天地間一片陰沉,三尺之外就什么都看不清楚了。管事太監撐了把偌大的傘,還是禁不住那雨水猛烈的撲來,渾身都濕透了。他在廊前站定,抹了把臉上的雨水,轉頭看見跟著自己的幾個小太監也是淋的精濕,抖抖梭梭的站在那里,心下沒來由的一陣厭煩。他將傘擲在地上,命人拿墊子來,仔細的把鞋底擦干凈了,又將衣角擰干,這才敢進廳。剛一推門,暗淡的光線下隱約瞧見什么伏倒在地上,心里咯噔一聲,忙趨過去看,一邊叫人點上燭火。腳下不知踩了什么,卡喳幾聲,他愈覺恐懼,蹲下身子一看,腦中登時轟的一聲:“哎呀,不好了。”尖利變調的聲音傳得極遠,門外的小太監們打了個冷戰,探頭進去,只見燭火照映下,一個紅衣美女伏在地上,身體支離破碎。冷雨被風吹打進來,一股陰寒之氣由腳底竄入腦門。“鬼啊。”幾聲慘叫長長的回蕩在風雨聲中。
因放下了樁心事,皇帝這夜睡得尤其的熟。哪知到了大清早,就被人匆匆吵醒,先是說什么鬧鬼,而后又說自己最鐘愛的人偶居然被打碎了。他眉頭一擰,猛地一掀被子,坐了起來,陰沉著臉就欲發作,瞥眼碰到華貴妃盈盈如秋水的眼眸,驀的想起什么,強壓下怒氣,伸手替她掖好被角:“小心著涼。”到底也不許她起身伺候,匆匆梳洗了一番便離去。
皇帝走后,華貴妃靜靜躺在床上,墨玉一般的長發流瀉下來,愈發顯得臉色蒼白。她只默默望著窗外出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一滴清淚自眼角緩緩流下。初荷在旁邊見了,心中也是酸楚。華櫻不久前小產,自那之后,整個人愈發沉靜,有時單薄安靜的如同一個影子,許多事情也放下不理,一切都是淡淡的,只是此刻,昨夜繾綣溫存還在枕畔,皇帝卻已經為了另一個女子離去,不,甚至只是那名女子的木像,華櫻此時心中滋味可想而知。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門口有條身影踟躇著沒有進來,初荷知道那是出去打探的太監回來了。即便華櫻不問世事,這樣的角色亦不可少。初荷與華櫻貼心,這種事情通常都由她處理,所以她看了看華櫻,見華櫻闔著眼睛,便欲悄悄的走出去,私下聽那太監稟報,不防華櫻幽幽的道:“叫他進來吧。”初荷無奈,只得喚那人進來。那名小太監甚是機靈,跪下來口齒伶俐的將事情講得清清楚楚。原來昨夜酬勤廳不知發生了何事,皇帝最鐘愛的木偶碎了一地。皇帝大發雷霆,將昨夜巡值的禁軍和當差的太監都一律處罰,險些打死,怒氣猶未消去。恰巧殷貴妃也過去,自動請纓要為那女子畫像以慰皇帝相思之苦,皇帝知她素善丹青,方才稍稍平和。初荷聽到此處,暗自點頭,殷貴妃平日驕橫跋扈,做事倒也大方妥帖,知道吃醋亦是無用,索性順著皇帝的性子,還落個賢惠的名聲,到底是殷如玨的女兒。殷華兩家在朝上分庭抗禮,女兒在宮里也是平分秋色,只是如今華櫻性子更淡,只怕將來要受制于人,皇后之位遲早要被殷家女子得去。初荷難免擔心,偷覷華櫻,卻見她嘴邊掛著似有似無的笑容,心思早不知道飛到哪里去,初荷不由默默嘆息。
華櫻回過神來,見初荷緊緊的皺著個眉頭,倒笑了起來:“傻子,你想什么呢?”一面坐起來。初荷忙叫人端水進來伺候洗漱。華櫻自水面照見自己的容顏,神色微微一黯,這樣失態卻也只是片刻之間,很快就再看不出端倪。
雨聲極大,反覺安靜。華櫻披著羽氅坐在廊下,注視著這少見的豪雨,隱約瞧見蘊蓮宮的門開了,似是有人進來。她略微詫異,這天氣還有誰會過來。等來人近了,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來人到了廊下,將傘放下,又將蓑衣遞給初荷。饒是撐了傘披了蓑衣,他仍是全身濕透,一襲紫袍沾了泥濘滴著雨水。這樣狼狽,也讓人覺得風姿優美從容瀟灑,幾縷黑發濕嗒嗒的垂在耳邊,愈發襯得面如冠玉俊美異常。
華櫻微微一笑:“這天氣你怎么倒來了?”口氣極是熟稔親熱,原來這年輕男子正是華櫻胞弟華煅。華煅接過初荷遞來的絲巾,一面擦著頭臉一面道:“本來是來上朝的,不過今天陛下身體不適,沒有早朝,我順便過來一趟。”華煅眉宇間盡是冷倦之意,只有看著華櫻方露出少許溫和。
華煅在華櫻身邊坐下,姐弟兩一起看著前方白茫茫一片。華櫻閑閑問道:“南方的事情如今竟是怎樣?”華煅一曬:“連觀影琉璃珠都看不出來的事情,我如何知道?”接著又說,“堂堂國事,倒要一顆珠子來定奪。爹爹他們上了不知多少折子勸皇上派人安撫,最后還不頂一個和尚的一句話。”華櫻搖頭:“你有所不知,這位圣僧前些日子不知怎么惹惱了皇上,皇上本來根本不肯聽他說話,他坐在大殿之前三天不吃不喝,日曬雨淋,方打動了皇上。”華煅沉吟:“出家之人,何至于此?”“到底是慈悲心腸,這番戰亂一起,不知又要如何生靈涂炭。”華櫻說著,微微一笑,“你原本不關心這些事情的。便老老實實做你的算盤珠子,撥一撥動一動罷。”華煅轉頭,憐惜的望了她一眼:“你原本也不關心這些事情的。”華櫻神色不變,淺淺笑道:“閑來無事,隨口說說罷了。”華煅卻看見她手腕微微顫抖,知她內心極苦,牽掛一人,終究無望,鎖在這不見天日的深宮之中,無所愛之人,亦無愛己之人,一生寂寂,其中凄涼連血脈相連的自己也無法體會萬一。他低下頭去,撫摸著手上的玉扳指,眼眸更深更黑。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突然有個宮女冒著大雨趕來有事稟報,華櫻喚她進來,只見她雪白了一張小臉,容色哀戚,一見華櫻就哭了出來:“娘娘,張才人,她,她只怕不成了。”華櫻略微一驚,立刻收斂了情緒,淡淡的問:“不是早就打發人請了御醫么?”那宮女垂淚道:“請是請了,藥也吃了好多,到底還是熬不住。”華櫻嘆了口氣:“你糊涂了。如今殷娘娘執掌六宮,有什么你同她說去,到我這里也無濟于事。”那宮女不住叩頭:“才人也沒什么心愿,不過想再見一次老母,已經稟了殷娘娘,可是。。。。。”
華櫻看了華煅一眼,見華煅漫不經心的吹著茶,只得搖頭道:“你跟我說也沒有用。到底是于禮不合。”那宮女求了許久,華櫻仍不松口,只得抽噎著退下。
見她走了,華煅才問:“這位張才人,可是上幾個月跟皇上出宮不慎落水的那個?”華櫻黯然:“真真可憐,熬了這么久,皇上一次也沒去看望過。還招得那邊恨透了她。”華煅點點頭:“皇上私自出宮已是不妥,她還跟著,不遭人嫉恨才怪。”華櫻微微笑道:“涼薄本是人之天性,原也怪不得別人。若要我說,她早早脫離了這苦海,期待下一世也沒什么不好。”華煅這樣冷的人,聽見此話,亦不由覺得心頭掠過一陣寒意,抬頭看她的面容,一如既往的平靜,倒是似曾相識一般。
“在哪里見過呢?”華煅苦思。突然想起三年之前的某一日,華櫻知道自己要進宮,神色亦是這般平靜異常,毫無新嫁娘的欣喜,只是不經意間,他看見她臂上一道道刺出的血痕。華櫻長長的裙裾無聲拖過庭院,那人站在樹蔭之下,微風拂動,吹過她的唇邊,又掠過他的掌邊。一轉身,已是關山萬里。
華煅回憶至此,猛地一驚,也顧不得什么,拉過她的手腕一看,只見上面深深淺淺的血痕,分明是新傷。他低低的厲聲問:“這是什么?”華櫻與他對視,澄澈明凈的眼眸里漸漸浮起哀傷。雨滴階上噼啪濺開,她的聲音愈發清冷:“沒什么,我不過在記著日子。他走了有二十天了。”華煅看進她眼睛里去:“你怎么這么傻?”華櫻抽回手來,輕撫自己小腹,笑容凄苦:“我還剩什么?不過是些回憶罷了。”華煅一凜,想到那人此去兇多吉少,若是噩耗真的傳來,不知華櫻會如何自處。然而卻找不到半分安慰的話,那種木已成舟千帆過盡的疲倦,已分不清是自己傳染給華櫻還是華櫻感染了自己。
下午時分,眼見得雨一點停的意思也沒有,華櫻只不再挽留華煅。華煅行到永年殿側,走在廊下,伸手抹著臉上的雨水,前面轉出一隊人來,為首的正是當朝太師,自己的父親華庭雩。
華庭雩早瞧見華煅被淋得狼狽的樣子,眼皮也不抬一下,目不斜視的從他旁邊走過,倒是身后跟著的幾名官員,陪笑行禮:“華大人。”華煅略點了點頭,側身而立,等一行人都走過去,俊美異常的臉上才掛起一絲譏誚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