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詭逢
星垂平野闊。丘陵緩緩起伏的影子往后退去。夜間起風,風聲在原野上呼呼回響,吹得長草如波浪般翻涌起伏,樹林間不時有尖利的嘯聲傳來,不知是驚鳥還是風過樹葉的聲響。已經可以看見泊巖城的城墻,在淡如水色的月光下拖出巨大的黑影。
連州重鎮泊巖。
華煅一月以來辛苦奔波,先到了連州松城,部署一番之后又馬不停蹄的趕往泊巖。連州刺史劉覺苦勸,到底攔不住,眼睜睜的看著華煅只帶著兩人輕車簡行離去。劉覺長嘆,泊巖離連州邊境極近,難民最多,也是戰火最易蔓延到的地方。華煅此去兇險,他日華太師怪罪下來,豈是一個小小刺史擔得起的?也不知這貴公子哪里來的那股倔勁,難道就為了一個愛民的名聲?劉覺想不通,一個夜晚幾乎沒白了頭,最后匆匆送了封密信給華太師。
華煅坐在馬車里,聽著車轱轆滾過泥漿的聲音,眉頭糾結。自松城往泊巖行來,一路上俱是扶老攜幼逃難的百姓。連州地勢復雜,道路艱險,百姓一路行來不知吃了多少苦頭,華煅見狀也不由惻然。
而帶刀找了無數個當日曾在賀州憑祥的呆過的人詢問,竟是一百個人有一百種說法。有人說當日談判破裂,王復當即被叛軍頭子胡肖全一刀殺了;有人說看見王復趁亂逃了出來,全身是血,幸虧后面有侍衛為他拼死抵擋;還有人說,王復被叛軍關押,將來做為要挾朝廷的砝碼。幸而帶刀找到了幾個憑祥小吏,分開詢問,方知道發生了何事。幾人說的大致相同:本來王復到了憑祥會見叛軍首領,雙方會面并非劍拔弩張,甚至有消息說王復已經與叛軍談妥,哪知最后一次會面時胡肖全突然翻臉,意圖扣押王復,血戰中王復竟被幾個蒙面綠衣女子劫走,下落不明。
綠衣女子?華煅與帶刀商量許久都不得要領。只有一點可以猜測,胡肖全的突然翻臉與王復的被劫或有關聯。隱約中,華煅仿佛看見一只無形的大手在操縱著整個胡姜現在的局面。因此,在得到綠衣女子出現在泊巖的密報之后,他立刻啟程趕往泊巖。
沉沉夜色之中車隊進入泊巖,交錯的街道兩邊屋檐下密密麻麻的躺了人,時有□□與孩童的哭鬧聲傳來,月光照著一張張慘白的臉,從夢中被驚醒的人們睜著惶恐無助的眼鏡直勾勾的看著馬車。華煅修長的手指握住軟簾,默默注視著一切,深黑明亮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復雜的情緒。生與死,病與痛,在他眼中都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這世間,他所記掛的,不過一兩人而已,甚至于他并不在意自身。那種自然的冷漠來自于對自己的忽視,所以最為驚人。但是此刻,他微微感到心悸。
覺察到自己的異樣,華煅手指頓時一松,厚厚的簾子瞬間垂下,然而就在那一剎那,他眼角瞥到了什么,立刻沉聲喝道:“停車!”帶刀楚容隨侍兩側,均不由愕然,卻不敢違命。
不待車子停穩,華煅已經躍下車來,筆直的向人堆里走去。眾人仰頭看著他,不知所措。他在一個纖細的身影前停下,那分明是個女子,一頭烏黑的長發垂瀉下來,只露出皎潔的左頰。只是一個柔和朦朧的弧度,卻足以令華煅心驚。他俯下身去,低聲喚:“姑娘。”那女子一動不動。華煅眼色一沉,手往她肩上放去,那女子在這時猛然抬頭,與華煅對視。
“果然是你。”華煅低低的說,臉上浮起極淡的笑意,一瞬不眨的凝視眼前少女瀲滟容顏。少女卻神色冷漠,戒備的看著他。華煅的心一動,伸出去的手停在半空。這少女是誰?分明熟悉到極點,在夢里用目光描摹過無數次,卻又如此陌生,兩人相隔不過一步,卻似身在天涯。
華煅愣在那里,帶刀已經趁此機會擋在他身前,不待他發話,便對少女出手。“不要傷她。”華煅飛快的低聲說了一句。而悄無聲息中,少女手中多了把雪亮的匕首,跳起身來斜斜的切向帶刀手腕,兩人在一片寂靜中無聲交手,周圍眾人屏住呼吸,許是戰亂中血淋淋的場面已經看慣,竟沒有一人驚呼逃開。華煅眼角一掃,看見眾人眼中那種認命的絕望與麻木的驚懼,不動聲色的轉過頭去,專注凝視少女的一舉一動。
只聽叮的一聲,少女手中的匕首落在地上,雙手亦被反綁在身后,身子往后略仰,青絲拂動,愈發襯的容顏晶瑩剔透。“公子。”帶刀低喚一聲,似有一絲恐懼。“怎么了?”華煅沉聲問。
“她,她沒有脈搏。”
華煅眼角一跳,一拂袍袖,上前一步,握住她細細的手腕,一顆心迅速墜落。觸手之處冰涼得如同冬夜的雪水,而血脈竟無一絲跳動。他俯身看進她眼里去,那雙眼鏡縱然明澈,卻毫不流動,與自己所見的善睞明眸毫無相同之處。詭異的感覺自腳底滲入頭頂。
楚容搶身上來,見此情形,眉頭一皺道:“公子,這是□□術。這個女子不是真人。”“你說什么?”華煅一凜,立刻做出判斷,“將她帶到車上去,跟我們走。”
少女雙手雙足被縛,卻無甚反應,沒有掙扎的呼喊,連呼吸都聽不到。華煅望著坐在角落里的她,第一次覺得頭痛。他想念她她懊惱時微蹙的長眉,羞澀時酡紅的雙頰,憤怒時倔強上揚的嘴角。她如火焰一般明亮跳動熾熱,又如水流一般靈動婉約清澈。她比他自身的血脈還要真實,讓他感覺活著的鮮明,但是如今,她就在他身邊,卻形同虛設。
“你說,這不是個真人?”華煅終于開口。楚容點點頭:“有種奇異的幻術,施術者折疊紙人,用自己的血肉注入,這紙人會長得同施術者一模一樣,不能更改。這紙人還會做些簡單的動作,乍一看與真人無異,如有施術者全神貫注操作,更可以隨施術者心意行動。不過這般操作往往極其耗費精氣體力,所以不能常用。”
華煅狐疑的看著少女:“你是說,她只是個紙折的小人?”
“沒錯。”
“她身上有那個與她一模一樣的女子的鮮血?”
楚容頷首:“是。”在那一剎那,看見華煅眼中一閃而過的溫和與放松。
華煅走上前去,伸手觸到少女的臉頰,如霜一樣冷,指尖感到肌膚的細膩,不覺震撼:“竟是如此逼真。”話音未落,那少女居然張嘴,重重往他手掌咬下,幸而華煅反應極快,縮了回來,不由失笑:“這么倔強性烈,跟她本人真是相似啊。”
楚容呆呆望著華煅少見的明朗笑容,幾乎以為自己眼花。卻聽華煅又問:“怎么將她變回紙人呢?”
“這個,只有施術者自己才能辦到。除非。。。。”
“除非什么?”華煅含笑坐下,面對著少女問。
“除非有人對她動手,重創于她,這個紙人會和真人一樣死去,變回薄紙。”
華煅冷然回頭:“死?”
“對。這個紙人一旦死去,施術者自身也會被傷害,輕則受傷,重則斃命。”
華煅沉默,靜靜的瞧著少女安靜的面容思索。過了片刻自語道:“她放出自己的□□,想必是為了引開某些人。”
“沒錯。”帶刀走進屋子,拱手道,“公子,我方才四下察看,發現竟有好幾伙人埋伏在周圍。咱們之前可沒遇到這情況。這些人定是為她而來。這么個大麻煩,公子,我把她扔出去好了。”
華煅先是不悅,隨后聽他說得爽直粗魯,倒又微笑起來,擺了擺手:“你讓我先想想。”說著閉目沉思。
為什么會有好幾伙人跟著她呢?難道除了宮里的鎮惡,還有人對她感興趣?這些人自是一路追尋她的蹤跡。她本來隱藏在難民之中,是自己認出她來,將她帶回,反而暴露了她的行蹤。幸而帶刀楚容武功高強,自己又身份尊貴,那些人不敢貿然動手。如此說來,倒是自己害了她。他在心底極低的嘆氣,不欲分辨那點微弱的悸動是歉疚,憐惜還是盼望,只是睜眼緩緩道:“我們護送她一程。”
“公子,不可。”帶刀脫口反對。見華煅挑眉,仍硬著頭皮道:“離開錦安時,老爺叮囑過,不可多生事端。”
華煅并不看他,只是低沉而緩慢的重復:“我們,護送她一程。”帶刀無奈,看了看楚容,見對方只是抱劍而立,面色不變,只得躬身道:“是。”
帶刀退出之后,華煅抬眼注視楚容:“楚先生,我華煅一生極少輕信于人,卻不知為何,那日在薛府對先生一見如故,是以冒昧相求,請先生跟在我身邊。”
楚容垂手恭敬答道:“楚容本浪蕩江湖,無所依憑。蒙公子垂青,不甚榮幸。楚容這身本事,并非用來獻技取樂,如今能得所用,實在感激不盡。”
華煅微笑,似乎早料到他會如此應對:“若我想請先生為我做一些比較棘手的事情呢?出了事情我自然一力承擔,盼先生勿憂。”
楚容立刻單膝跪下:“公子,帶刀侍衛是太師家臣,而楚容,卻是公子一人的隨從。”
這番表白已經足夠。華煅深深的注視于他。如此亂世之中,有人去不復返,有人輾轉流離,他該不該信眼前這個人呢?可是自離開錦安,一切就是一場孤注一擲的豪賭,當日他既賭贏了,今日也須放手一搏。
華煅撫著手上的玉扳指,道,“那么,我希望先生為我除去外面那些蒼蠅。”他停了停,又道,“尤其有一個人,很可能已經聞訊而來,我不想他發現這位姑娘在我這里。”
楚容點了點頭:“這個人是誰?”
華煅浮起淡淡笑意:“他叫鎮惡。”
一夜無話。少女被帶刀制服之后極為乖巧,抱膝坐在床前。華煅自晨曦中醒來,一眼就望見她帶露春花一樣明媚的容顏。
梳洗過后,華煅帶著帶刀楚容微服而出,視察泊巖情勢。少女頭上戴了個斗笠,垂下面紗,安靜的跟在一側。卻是華煅不放心她獨自留下,于是在她手腕上牽了根細繩拉著她走出來,一路并無異狀。
四人走進一家酒肆用早飯。門口坐滿了自金州賀州來的百姓,門內卻只有稀稀落落幾個客人。華煅坐下,心中暗自盤算。泊巖重災,糧食物資早已調運過來,卻仍需兩日。當務之急乃是安撫百姓,莫要再激起民變。待糧食一到,泊巖郡守也個能干之人,交由他處理自是妥帖,到時自己就可以安心尋訪王復下落。自己到來的消息此刻只怕已傳遍泊巖,朝廷重臣親臨,乃是最好的安撫之策,所以這些饑民雖然守在門外,卻不敢貿然沖入搶奪食物。
正思忖著,突然覺得身后有灼灼目光。他漫不經心的轉過頭去,只見一個面黃肌瘦身形矮小的少年正直勾勾的盯著自己這一桌,眼光卻只看向跟著自己的少女。少女只是坐在那里,裊娜柔軟的身段卻一覽無余。她輕紗遮面,只露出秀麗的下巴,更惹人無限遐思,難怪那少年會目不轉睛癡迷的看著她。華煅心下惱怒,愈發沉靜,挪了挪身子,剛好擋住少年的目光。
卻聽后面有人笑嘻嘻的道:“公子,你如此豐神俊朗儀表不俗,只怕不是本地人吧?”聲音粗嘎,甚是難聽,正是那少年。華煅皺眉,卻用眼神阻止了帶刀欲阻截少年的舉動,淡淡的喝了口茶應道:“是又如何?”少年大喇喇的坐下,一咧嘴露出大大的板牙:“我也是從外地來的。突然見了公子,心生向往,欲與公子結交。”說著又站起來作了個揖,眼角不住偷瞄身邊的佳人。
華煅打量此人,愈看愈覺得他舉止輕浮,相貌可憎,尤其是一個紅撲撲的酒糟鼻安在黃黃的臉上,說不出的令人討厭,當下不動聲色的起身:“幸會。在下還有要事在身,下次若有緣再見,自當與公子你把酒言歡。”華煅說話,往往愈是客氣愈讓人覺得冰冷陰郁。那少年果然一愕,張嘴支吾了兩句,眼睜睜的瞧著華煅走出酒肆,而那沒有露出面目的美好少女柔順的跟在他身后,不覺輕蔑的哧笑一聲。帶刀轉身就要去教訓他,卻聽華煅道:“不要惹是生非。”只得瞪了那少年一眼,恨恨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