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厭居”二層東面的密室,格局與一般房間大不相同:四面墻壁靠近屋頂的部分各開三個狹長的窗戶,光線只能隱隱透入,無法直接照射。四排大書架,每排間隔三尺左右,離墻壁也隔著兩尺。架上墊著極易吸水的棉紙,上邊擺滿了各種密封的箱子、皮袋、錦盒……仔細看看,每一層書架角落都撒了幾顆樟香丸。在書架之間的走道里,拉起細韌的鐵絲,像晾衣服似的懸掛著幾幅字畫和一些空白紙張。
沒錯,這里是王梓園收藏最珍貴的真跡和那些供臨仿用的稀有絹帛紙張的地方。避光、干燥、通風、潔凈。其中的真跡隔一段時間會輪番拿到“如是軒”亮亮相,好比博物館的藏品要時不時展出一下。
這一日,天氣響晴。王梓園自最外邊書架中間一層上取出一匹絲絹,拿到廳堂里鋪開,和江自修一起檢視。
“這就是傳說中的‘雪羅煙’?”江自修頗有點見面不如聞名的失望。
王梓園輕笑一聲:“所有字畫材質中,以紙的壽命最長,其中麥光紙若妥善保存,可歷經千年而不壞,絹帛壽命最短,三五年后即開始褪色變質,留存二百年以上已經十分難得。這‘雪羅煙’當時縱然白如雪輕似煙,二十年下來,也只得這般模樣了。何況又用黃礬洗了幾水,自然不復原貌。”
“聽說當年先生和父親為這薄薄一卷‘雪羅煙’,費了不少功夫?”
“可不是。前朝宮廷織物盛行的經緯雙絲織法早已不再流行,工藝幾近失傳。老東家和我在苑城尋訪三年,才找到昔日顧氏后人,又改造了蘇家的織機,才織出這么一匹來。”
“費偌大功夫,才織了一匹么?”江自修有點惋惜。
“這一匹拿來臨仿盡夠了。若是做衣裳么又太不時髦,要賠本的。”
江自修嘿一聲:“賠錢的買賣,蘇老板定然不肯做的。”
“那是自然。蘇云裳憑著咱們給她的《滌塵洗心錄》從范陽太守那兒拿到了范陽織造專供的好差事,才肯白送這匹‘雪羅煙’。又收留了顧心頤,表面上看起來是她大發善心,其實白得一個紡織高手。這個女人真是一點虧都不肯吃。”
江自修心中暗笑:自己那個老爹和眼前這位王先生幾時又是省油的燈?單憑一些捕風捉影的傳說和幾張前朝殘破的書畫目錄,就能有鼻子有眼的弄出什么《滌塵洗心錄》來,又讓貨真價實的蘇氏子孫眾目睽睽之下從老宅里無意間找到。人人皆以為是天意讓此奇書現世,哪里知道它二十年前才被放進去,就等這樣一個機會重新出世呢!
說起來,王梓園為了讓當年那些珍品通過仿造重現人間,端的是煞費苦心。隨宋學士焚毀的八卷字畫少年王梓園都是親眼見過的,其他逃亡途中失落的三十多幅,也通過其父之口得知了詳細的特征。以這些為基礎,再添加若干字畫資料,就成了《滌塵洗心錄》的主要內容。
論書畫方面的見識,江慎和王梓園二人,絕對堪稱當世大家,兩人聯手,竟生生造出一本資料翔實珍貴的偽書來。只可惜當時元武帝依然在位,二人膽子再大,也不敢即刻著手仿造那些字畫。否則稍有不慎,就可能招來麻煩。若教人順藤摸瓜,發現了宋學士后人蹤跡,更是株連九族的大禍。所以這些年來,王梓園只能默默耕耘,悄悄收集各種相應的器物,為如今的臨仿作準備。這“雪羅煙”就是專為臨仿“恒王夜宴圖”一類使用當時內庫絲絹繪畫的作品備下的。
想到王先生驚才絕艷,卻終究不能親手實現自己的夙愿,只能寄希望于弟子,江自修有些黯然:先生心底一定還是深以為憾的吧。過了一會兒,問道:“丹青雖然天分極高,但畢竟閱歷有限,依先生看,半年時間真的夠了么?”
“正是因為閱歷有限,所以才讓他作“恒王夜宴圖”。這幅畫場面宏大,描繪細致,設色濃麗,栩栩如生。如無范本,這樣的畫原是臨仿大忌。然而——”
江自修也明白了:“然而,除了先生,偏偏當世再無見過全本之人。”從前朝末代皇帝逃亡之時算起,到如今已將近八十年,期間有機會欣賞這幅畫的,不過王梓園和其祖、其父三人而已。之前此畫深藏宮中,見過它的人早已化為黃土。
“恒王居于豫州,為免猜忌,很少與官僚世家往來,登門府上的多是名優歌伎,士人才子,這些人,文字記載都極少,更別說有肖像流傳后世了。”
江自修輕輕一擊掌:“這就好比古人講畫鬼容易畫馬難,是一個道理。”
王梓園點點頭:“丹青極工人物,又長于用色,善于想象。這幅畫技巧繁復,然而情思卻單純,正適合他。否則,縱然天分再高,也終有無法領略之處。”
“哦?”江自修難得聽到王梓園對自己弟子做這樣直接的評價,帶著點兒八卦的期盼表情望著他。
王梓園不禁失笑,斂一斂神情,才道:“就比方說鳴玉山人的畫吧。葉君然后來遭逢大變,憤而隱居鳴玉山,不過幾年便郁郁而終,因此后期畫作愈加恣肆汪洋,變化莫測。那樣的境界恐怕如今的丹青還無法體會。”
“鳴玉山人這段故事到底怎么回事?”江自修聽王梓園似乎熟知內情的口氣,更好奇了。要知道即使是記錄最詳細的《近世書畫史》,對鳴玉山人后半生的敘述也極其簡單:“章和元年,恒王即位,號順明帝。仲卿入畫院為待詔。章和三年,觸帝怒,去職離京,隱居鳴玉山。后五年,病卒。”
“還能怎么回事,伴君如伴虎罷了。”王梓園好像不欲多說的樣子。
沒等江自修答話,一顆圓溜溜的腦袋探了進來:“好師傅,您就說說吧。書上講得不清不楚的,看得一頭霧水,教弟子下筆時怎么知人論世,有人無我啊?”
月上中天。
逸王府的后花園里依舊熱鬧非凡。美酒佳肴流水般送上,“蒔花館”幾位當紅的姑娘被相熟的客人留下來,也坐在席間助興。趙承安敬了一輪酒,其間被蜀中才子拉著做了一首詩,又陪幾位公子哥兒行了一回令,為相宜姑娘唱了一支曲,這才借著更衣的由頭往前院走去。
趙讓提到的京里來的客人,正在一個不起眼的小偏廳里等他。如果新任的益郡太守印宿懷在此,定會大吃一驚:自己從京里帶來的仆從寧七,居然沒在招待下人的偏院好好待著,而跑到王府里這么隱秘的地方單獨會見逸王殿下來了。
寧七的身份早已經過趙讓的確認。趙承安與他略略交談幾句,就發現此人言語清楚,進退有據,竟是一員干將。
“京里也正是用人之際,你家主子舍得讓你來?”
寧七恭恭敬敬的答道:“老爺說蜀州人事大動,殿下須多方布置,小人或可略盡綿力。另外一些京里的要緊消息,也著小人帶給殿下。”
“你家老爺可真了得,怎么就能讓你做了新任太守的親隨?”
“回殿下,這件事其實是少爺的功勞。”
趙承安有些吃驚:“臨之這么厲害了?叫人刮目相看啊。”
臨之是盧子晗的字。盧恒早已升任吏部尚書,而盧子晗一年前進士及第,皇恩特準任翰林院編修。
“去年科考之前幾個月,少爺扮作普通人家子弟,在赴京趕考的舉子們聚居的地方流連,和其中幾個特別出色的都成了好朋友,這里頭就有印大人。后來印大人中了探花,少爺也順利及第,兩人干脆互相認了兄弟。春天的時候聽說皇上有意讓印大人做益郡太守,少爺說小人老家蜀中,又懂得一些土語,請印大人收了小人做隨從,所以小人就跟著來了。”
趙承安聽得頷首,贊道:“能讓印大人這么短時間里就對你信任有加,那是你的本事。”
“殿下謬贊,小人只是聽從老爺和少爺的吩咐罷了。”
“你家少爺如今辦事謀定而后動,法度謹然,來日可堪大用啊。”
寧七露出一點笑意:“老爺也常常稱贊少爺變穩重了。”
“京里有什么新消息?”朝廷每月的邸報,逸王府也是有的,但一些微妙隱秘的事情,就得依靠別的渠道了。
“四月里,苑城太守賈胤強占民宅,收受賄賂,鬧出人命,被告了御狀。皇帝雖然大為惱火,到底還是看在他爹和他爺爺的面子上,只是革職了事。御史臺一個新上任的侍御史溫有道給皇帝上書說,東南富庶,容易消磨志氣。地方官員長時間不動,自然滋生腐敗,長此以往,恐怕尾大不掉,非社稷之福。皇帝覺得很有道理,暗地里派了一些御史往東南調查去了。”
趙承安放下心來:一切都按既定的步子在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