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來的日子,丹青足不出戶,跟著水墨強化學習裝裱方面的知識和技巧。在上一代弟子中,駐守京城的二位供奉張開、林下(這是借用自家姓氏起的藝名)在臨仿作品的后期加工上很有獨到之處,連王梓園都自愧不如。水墨在京三年,早已習得其中精髓。張林二位年紀漸漸老大,也樂得把絕大多數技術方面的事務交給這個杰出的后輩弟子。江家這種前輩高手集體教育下一代弟子的方式,也是人才質量的保證。
張開林下二人合住一所大宅子,位于定湖東岸一處清幽僻靜之所。仿古裝裱所用的各種奇奇怪怪的材料工具也都收在他們的院子里,至于“寶翰堂”則只有一些最常規的東西。丹青到來之后,干脆和水墨一起搬到這里住了幾個月。除了偶爾請教一些疑難問題,余下的時候都是水墨以師兄的身份代二位供奉傳授技藝。兩個老頭子閑來無事,成日聊天品茗下棋釣魚,好不快活。
重陽節放了一天假,水墨有別的事情要忙,丹青換身衣裳,過天鑰橋上甘露大街,再折向南,問了幾個人,終于找到了南城六道口興旺胡同丙三號。
這是一所兩進的尋常民宅,丹青上去拍拍門,一個老頭走出來。
“老人家,請問俞明溪俞公子住在這里嗎?”
“俞大人上個月已經搬走了。”
“搬走了?您知道搬到哪里去了嗎?”
老頭打量丹青幾眼:“你是他什么人?找他有事么?”
丹青帶出一點越州口音:“我是他老家表弟,跟掌柜上京送貨,順道看看他。”——在方喬蔭府里的時候,丹青聽俞明溪說話,就覺得他是本地人,那樣自然的腔調應該不是裝出來的。
果然老頭露出了然的神色:“這樣啊。想必你還不知道,俞大人剛剛高升了御史大夫,在白石坊南邊拗花巷買了宅子,你到那兒去問問吧。”
謝過老人家,丹青一邊往回走一邊盤算。
很顯然,俞明溪是皇帝派到彤城的密探。他已經升為御史大夫的事實完全證實了先前的猜測。某種程度上說,自己當日轉念之間的做法,在皇帝清理東南這場運動中也許起了不小的作用。
第一天去“寶翰堂”報到的時候,丹青就把在方喬蔭府里見到樊伯誠《麻姑獻壽圖》繡幛的事情說給了郭掌柜。很快,江自修抽空親自問了其中細節,透露了一點政局的變化。丹青明白,為今之計,務必不能讓人知曉那幅畫的原本是從“寶翰堂”流出去的。何況聽東家口氣,當初本不知道買家是誰,而自己記下的方府兩頁禮單中,并沒有京官送禮的目錄。
雖然沒有和官場中人打過交道,但是熟讀史書,本朝的制度還是知曉的。御史臺歸左相領導,設有左右諫議大夫各一名,御史大夫四名,侍御史和御史司郎若干。原本御史臺的職責是納言進諫,專為皇帝補闕拾遺。到了當今圣上手里,卻慢慢變成了監察百官的機構。尤其是這兩年,已經隱約有獨立于三司之外,直接聽命于皇帝,監督審查上下官員的意思了。
做了御史大夫的俞明溪,是否還愿意認自己這個臨時兄弟呢?再說自己的身份也頗有尷尬之處,萬一牽連出江家賣過《麻姑獻壽圖》,只怕會有無窮無盡的麻煩。
想起那個黑黑壯壯的憨厚青年臨別時對自己的關照和叮嚀,心里終究有點遺憾。“唉,相見爭如不見。”丹青搖搖腦袋,決定直接回去。好在自己原本只求確認俞明溪的身份,也不算無功而返。
到了白石坊附近,看看天色還早,心里想著自己的打算無論如何也要得到東家的全力支持,才有可能實行,不如到店里請郭掌柜給東家捎個話,順便瞅瞅師兄在不在。忽聽得前面臥波橋方向傳來一陣陣嬉笑喧嘩,想起今兒是重陽節,大概是結伴出行的人們游湖來了。低頭看了看自己的一身伙計行頭,正是給人跑腿的身份,混在人群里不過是誰家偷懶的小廝。輕輕一笑,折向街口,準備去碼頭上瞧瞧熱鬧,再好好逛一逛南曲街。
往北不過百余步,便到了南曲街口,眼前完全是另一番熱鬧景象。只見游人如織,接踵摩肩,不少人佇立橋上,觀賞湖景;橋下碼頭處很多人在等著乘坐游船;更多的男女老少成群結隊,沿著湖岸散步。有一些不羈的年輕士子,干脆在湖邊的銀杏林里,放下酒盅食盒,或坐或躺,自在無礙。人群中穿梭著好些像丹青一樣打扮的少年,為自家主子服務。
丹青擠到湖邊,手搭涼棚,極目遠眺。藍天碧水之間,飛梁畫棟隱約可見,畫舫花船飄蕩往來,絲竹清歌隔水悠揚。身邊出行的人們神情安樂,笑語盈盈。感受著這熱鬧祥和的氣氛,丹青想,不如把師兄拉出來一塊玩。抬腳要走,視線卻被湖中飄過的一葉扁舟吸引住了。
湖上的船大約分四種,一是官宦富豪之家華麗的游船,一是歌妓舞娘做生意的花船,一是送客過湖的渡船,還有就是船家出租的供三五人自在游湖的小船。吸引住丹青視線的就是這樣一艘小船,準確的說,是坐在船尾的那個人。雖然隔了幾十丈,以丹青的目力,仍然可以辨認出,那人頭戴玉冠,一身白衣,手持折扇,姿態翩然,正微傾著身子和對面的人說著什么。若是換了別人,定然不敢確認,丹青卻在第一眼就認出來了:那是號稱今天有要事在身的水墨師兄。
盡管認識十年了,丹青也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毫不掩飾光彩照人的水墨。第一眼后的反應,竟然是深深的陶醉和贊嘆,幾乎挪不開眼睛。半天才想起來生氣,是哪個家伙騙走了自家師兄,游湖也不帶上自己。正要再仔細看看,卻見他們的小船調轉方向朝碼頭駛來,顯然是要上岸。
丹青下意識的往人群里一縮,兩只眼睛卻始終沒有離開船上的兩人。先下來的一個修眉俊目,高挑身段,青玉色的長衫繡著銀線海棠,腰上懸了紫金七寶,儒雅中透著華貴。好吧,丹青不得不在心里承認,這個人勉強配得上自己的師兄。只見他回身扶著水墨下船,態度自然而又親昵。兩人并肩而行,周圍的人自動讓出一條道來。雖然身后沒有隨從,可看那風度氣派,分明是哪家王孫公子微服出游。丹青聽著人群里的議論紛紛,看不少年輕女子熱辣辣的眼神追隨二人,心里那個氣呀,牙癢癢的悄悄跟了上去。
跟了一段路,丹青忽然笑了:自己這是干什么?捉奸?偷窺?怎么還和小時候一樣幼稚呢。心中豁然開朗,緊走幾步,趕上兩人,扯著水墨的袖子就嚷:“少爺,少爺——少爺逛到哪里去了,叫阿壁好找。”眼里盡是捉弄促狹之意。
水墨愣了一瞬,馬上會意,神色不變,望著身旁的人道:“阿壁,你來了就好,見過這位海公子。”
那海公子看看丹青,笑道:“我還道是誰在后邊跟蹤,原來是你。”丹青吐了吐舌頭:難道這就是傳說中的武林高手?
水墨截住話頭:“走了半天,也有點餓了,不如找個地方坐下來說話吧。”
三人上了“天舒樓”,臨湖一面早已滿座,只好在二層要了一個臨街的雅間,倒是清靜得很。
一路上,丹青規規矩矩的跟在二人后頭,進了門搶先一步吆喝指揮小二。待二人坐定,點完了菜,又跟伙計要來開水,將杯盤仔細燙過,安好勺箸。等酒樓的伙計出了雅間,放下簾子,這才收起忠仆樣貌刁奴嘴臉,笑嘻嘻的坐到海公子對面,軟塌塌的趴在桌上:“哎,我是丹青,你呢?”
對面那人拼命忍住笑:“我叫海西棠,是你師兄的朋友。”
“朋友?”丹青揚起一邊眉毛,遞給他一個“快快老實交代”的眼神,拖長了聲調反問。
水墨正要說話,海西棠道:“有人要進來了。”
丹青“嗖”的一聲站起來,躬身肅立在水墨后邊。不一會兒,果然伙計送了茶水進來。三言兩語把伙計打發走,就聽海西棠哈哈大笑,對水墨道:“無痕,你這個師弟比你說的還要有趣,真是聞名不如見面哪!”
丹青無言□□:“水無痕?不是吧,師兄居然真的拿這樣惡俗的名字行走江湖……”
等菜都上齊了,交代伙計不得打擾,三人終于坐下來安心吃飯,認真說話。
“西棠的師傅,就是有名的西北神醫海懷山先生,如今在太醫院任正尹。西棠自己也是副判身份。”
聽了水墨的介紹,丹青這才知道,給邵世砜看病并幫忙打探消息的“行醫的朋友”竟是堂堂太醫,怪不得能問出那么隱秘的事情。師兄還真是厲害啊,而且可見兩人的關系不一般噢……
正在想這些有的沒的亂七八糟,水墨一巴掌拍醒他。海西棠輕聲道:“你的想法,無痕已經跟我說了。據我的了解,皇上這次對東南的動作并沒有通過吏部,照皇上做事的習慣,他們應該沒有機會知道其中的細節詳情。所以,倒不必擔心當場穿幫。不過……”
說到正事,丹青也嚴肅起來:“請西棠大哥直言。”
“一個是你拿出的東西有沒有把握叫他上鉤,還有就是事后你們能不能全身而退。而且,官場中人,自有他們的辦法,也許你并不能達到預想的效果。”
“這就看彼此的造化了。我也沒想害他們的性命,不過是爭取制造點麻煩,給點教訓罷了。聽說盧公子這些年來偏愛清秀伶俐的小書童,可有此事?”
“似乎不假。”
“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