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夏朝隆慶四年,涿州地震。所幸強度并不大,多數人家有驚無險。其中范陽郡有一戶蘇姓人家,從老宅震裂開的夾壁里尋出一本書來。這本書對行外人來說不算什么,卻在士林引起了一番比地震強度大得多的震動。
這本書名叫《滌塵洗心錄》。作者是蘇家這一代的曾祖,蘇拂蘇滌塵,號洗心齋主人。蘇滌塵年輕時候曾做過御庫執事,專管大內字畫收藏,后來見局勢動蕩,便辭官隱居在家。這人是個深藏不露的品鑒高手,一生經手過目的名作珍品不知凡幾。老來便把畢生所見所聞記錄下來,這就是《滌塵洗心錄》。
蘇滌塵生活的年代,許多前朝大家之作保存完好,加上御庫執事職務之便,多少先賢字畫有緣親見。因此,這本書上詳細記錄了很多百年后人們夢寐以求追思神往卻無緣目睹的作品。這些作品,或者已經在戰火中被毀,或者隨所有者深埋于地下,又或者擁有者代代相傳,秘而不宣。在這本書被世人閱讀之前,人們甚至根本不知道它們的存在。
蘇家子孫如今做的是綢緞生意,并不如何看重這本凝聚了先人心血的書。聽說范陽太守乃是喜愛舞文弄墨的風雅之人,干脆送給了太守做人情。太守大人得到這本書,召集手下幕僚考證了一番,證實它確是蘇滌塵親筆實錄。得意之下不免在親朋同僚之間傳閱,好此道者爭相抄錄,于是天下皆知。
此后幾十甚至幾百年,收藏字畫的人們都在孜孜不倦的搜求《滌塵洗心錄》上列出的作品,甚至有人以此為畢生目標。這本書的發現,給當時剛剛有點疲軟的字畫收藏市場注入了新的活力,同時也堪稱臨仿業內具有歷史意義的一件大事。
這一切,江自修、王梓園自然知道。而圈在彤城王宅正在一心一意學畫畫的小丹青還什么也不知道。
過完年丹青就該十歲了。個子長高了不少,細瘦細瘦的。王宅決不苛待弟子,就是不知道飯都吃到哪里去了,成天像竹竿似的支著。小時候天真淘氣之余那點憊懶狠厲的神色,經過兩年嚴格系統的繪畫基礎學習,慢慢被一種沉靜的書卷氣所取代。可惜丹青這種有氣質的樣子保持不了太久。多數時候你以為他很有氣質,其實他不過是在模仿純尾師兄的木訥迂腐,或者瘦金師兄的故作瀟灑,聊以取樂而已。
剛開始學習的時候,丹青很有點不以為然。像他這樣的天才,何必從一筆一劃開始?被王梓園劈頭蓋臉一頓好罵。沒收了筆墨紙硯,把他關在“如是軒”里整整半年,別的什么也不用干,只要他把三個高及屋頂的書架上所有的卷軸畫冊統統看一遍。
丹青放下最后一張畫,從“如是軒”里失魂落魄的走出來,坐在槐樹底下發呆。其他師兄弟們完成了一天的功課,在他面前來來去去。師傅吩咐過了,大家都不要理他。于是大家很有默契的晚飯也沒有去叫他,任他呆呆的坐到太陽落山,月亮東升。
“喏,吃吧?!彼叩降で嗝媲埃f給他一個夾著肉的饅頭。
丹青慢慢把目光投向那個饅頭:“姿態豐腴,體勢凝重,具搖曳之美而無傾覆之危……”
恰逢生宣經過,一掌拍醒丹青:“小子走火入魔了吧?這是肉夾饃,不是楊貴妃?!?br/>
“多謝師兄,我要見師傅去了。”丹青跳起來往“如是軒”跑去。
“他是多謝我打得好嗎?”生宣拿過水墨手里的饅頭咬一口,不解的問道。
王梓園正在收拾被丹青鋪得到處都是的各類卷軸畫冊??匆娝M來,順手抓起案上錦紋花石小筆架扔過去,叱道:“還不來幫忙!”
丹青笑嘻嘻的一抄手,接住筆架放到案上,道:“師傅,這可是中秋節東家特地從京里捎給您的,摔壞了看您心疼。”東家指的是江自修。頭半年江慎正式宣布退休,由兒子完全執掌江家大業。
王梓園心里實在喜歡這個入室弟子,有時不免忘了維持形象,以致丹青有點不遜起來。也曾經板起臉教訓一番,然而內心里偏偏又有幾分舍不得這種不遜,于是往往色厲內荏,不了了之。今日從店里回來,看鋪得滿地滿桌的范本,人卻不見了,心知丹青必有收獲。耐著性子等了半天,這小子卻等天黑透了才來,真是豈有此理!
于是丹青架起松木人字梯爬上去,王梓園在下邊一本本一張張分門別類遞給他,師徒倆一邊收拾一邊說話。
“師傅當初說‘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師傅自然不用說,我總想我爹已經很好了,若是到了鳴玉山人那樣的境界,可不知道還能高到哪里去,現在我懂了。”
“哦?”
丹青側著頭想了想,似乎是在考慮該怎么表達:“造化萬物,本身就千姿百態,變化無窮。而人心更是飄忽不定,捉摸不透。各人眼中的世界,化而為心中的世界,再化為筆下的世界,實在是無窮無盡,美不勝收。這些日子以來,我常常有這種感覺:翻開一本畫冊,腦子里轟的一聲,原來可以這么美,這么令人感動!心想這已是畫中至境??墒沁^不了多長時間,就會發現別的人,別的作品,又開出了另外一片天地。我心里一時激動得發狂,一時又沮喪得想哭。”
王梓園聽到這,抬起頭。丹青臉上顯出一種交織著沉醉向往和迷茫惆悵的表情,一下子好像長大了好幾歲。
王梓園緩緩道:“凡夫俗子看畫,不過是欣賞這一幅的山水花草,美人樓閣,抑或是迷戀一人一家的筆墨韻致。殊不知繪畫之所以引人入勝,乃是對世間之美的無限探尋。造化人心合二為一,生出多少妙麗風姿?!?br/>
“對世間之美的無限探尋……”丹青重復著師傅這句話,瞇著眼睛咂摸了一會兒。忽然挎著臉說:“可是師傅,古人講過‘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矣’。一個人的資質、精力都有限,別說推陳出新了,就是追上前人的水平都難上加難。我以前沒有看過這些畫冊,自己胡亂涂鴉,倒也自得其樂??墒乾F在,總覺得不論我見到什么想到什么,早已有人替我畫出來了,真的很郁悶啊。”
“唔,受打擊了?!蓖蹊鲌@心想,“哪里用得著推陳出新那么累。至于追上前人,以你的資質,綽綽有余了?!笨吹で鄡蓷l腿在人字梯兩旁晃來晃去,兩只胳膊支著下巴,一張臉皺巴巴的,心底深處泛起一陣凄涼:這個孩子,已經完全被點燃了追求藝術理想的熱情,然而終有一日要被澆個透心涼。狠狠心開口道:“歷朝歷代,都不乏天縱奇才,兼收并蓄,融會貫通,具數家之長,開一代新風。世上的事,沒試過怎么知道?”
過了正月,丹青正揮毫潑墨和工筆“十八描”纏斗不休的時候,從京城來了兩個執事,到古雅齋取一批貨,也把弟子們的近期習作挑一些帶給東家去看,同時帶走了五個人,是章草、熟宣、紫毫、焦葉和飛白。他們將到京城總號學習半年柜臺上的事情,然后派到各地分號去做事。
江家各地分號的伙計大部分都是本地招聘。像這樣從學習字畫的弟子中淘汰下來去柜臺的,因為簽了終身契約,又教養了幾年,既懂行又忠心,往往能成為心腹干將,甚至升為掌柜、大執事也不是不可能。因此,前途還是很可觀的。只是畢竟是淘汰下來的,面子上未免難堪。何況這些孩子真心熱愛書畫,去了柜臺,便不允許人前動筆,這番心思也只能割舍了。
臨別之日,十四個孩子十分不舍。畢竟朝夕相處幾年,和親兄弟沒什么兩樣。離開的五人中飛白一向與丹青友善,到了分手的時候,淚汪汪的抱著丹青不松手。他年齡最小,生的清秀可愛,性子活潑率真,丹青早已把他當作弟弟看待。這一別不知什么時候才能相見,心里很有些擔憂,又不知從何說起。從袖子里掏出張一尺見方的畫來,遞給飛白:“為兄沒有什么可送你的,這個留給你,以作來日之思吧?!?br/>
飛白聽得他文縐縐的故作老成,與平日大不相同,忍不住破涕為笑,接過來一看,畫的卻是兩個人和一條狗,正是當日兩人突發奇想,要訓練阿黃逮鳥的情景,心中一陣感動。再看那畫面不過寥寥幾筆,然而栩栩如生,呼之欲出,又覺黯然。有時候,人和人的差距真讓人灰心。
轉眼看到畫的右下角矜著小小一方白文篆字印:“看朱成碧”,問道:“你不是沒有印嗎?”
“這是過年水墨師兄送的。”
“師兄可真偏心。”
“這是第一次用呢,就送給你了?!?br/>
生離死別,丹青年紀雖小,卻早已見慣。雖然過后總能恢復,但當時那種槌心之痛卻不能減少分毫。命運的無常、人生的殘酷,讓小小的丹青充滿了無奈與憤怒。他沒有辦法,只得無師自通,學會了用忘卻解決問題。
很快,他看起來就像忘了這次分離,精神抖擻,斗志昂揚的重新投入到繪畫學習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