藍府上下都是工作狂人。整個正月,藍隱和藍白竟然只歇了兩天,帶著幾個晚輩和弟子把瓊崖公主墓中出土的八幅古字畫全部修復一新。
功成之日,八幅字畫逐一懸掛在墻上,供眾人欣賞。這些字畫本已價值連城,經過清洗修補裱裝之后,不但光彩重現人間,而且壽命也可延長不少。更重要的是,這是臨仿業兩大家族首度合作的成果,影響深遠,意義非凡。
幅面上的破損之處,皆由丹青和舒至純全色接筆。一個補畫,一個補字,筆意相連,神形兼備,接合處毫無痕跡,仿若原作復生,看得藍家眾人連連贊嘆。按照他們以往的做法,古字畫破損若在邊緣,則裁剪;若在中間,則挖補;若破損過多,則拼接,總難免有不盡如人意之處,豈能這般起死回生?
丹青夾在眾人當中,完全沒留意大家投在自己身上的欽佩眼神,反而深深震驚于眼前的拯救結果,震驚于這一個多月來目睹的拯救古字畫的艱辛過程。“畫賴裝池以傳”,古人之言誠不謬也。讓原件恢復舊貌,妙手回春,同樣風流再造,澤被無窮。
人世間的事情,還真是有意思呢……
自己之前做的,要把新的變舊;現在做的,卻是把舊的翻新。
新舊更替。
畫在手中翻轉。
時光在指間流動。
往事在歷史中吞吐。
人在命運里沉浮。
——不如拿起筆,盡情揮灑,無怨無悔。
看著書法上補的字跡,想:“師兄功夫真是越來越好,可惜就此收手不干了。東家居然也肯答應他,這不虧大發了么?——不對,師兄若做了高官,東家的生意定能蒸蒸日上,原來又是放長線,釣大魚……”
正月里京城來信,舒至純高中第一榜第七名,和狀元榜眼探花名列同一張金箔紙上,榮耀非凡。雖然已經托人告假,但三月初一之前必須去吏部報到。所以藍家的活一干完,他就走了。
臨行前,舒至純拉著丹青叮嚀又叮嚀。丹青心里暖暖的酸酸的。冰山一樣的師兄,只有對著自己才會變成這副婆婆媽媽的樣子。他當然明白師兄為什么在藝成之時,把人生改弦易轍,走上完全不同的道路。然而此時卻沒有機會也沒有立場說什么了。況且,在這個危機隱伏的時刻,能徹底脫離這一切,進入另一個領域,也許不是什么壞事。
學書法的師兄,原來是個科舉應試的天才。也沒準,會是個做官的天才呢?丹青一邊想一邊笑,深覺世事充滿玄機。
“你脫籍做官,以后就不能叫師兄了啊。”
“不如,叫一聲哥吧。”
“好。哥……官場險惡,多保重。”
“縱然險惡,自有生機。我要求不高。”——這樣通透自信,沒什么可擔心的。
倒是向藍隱辭行的時候,老頭子吃驚之余,十分依依不舍。聽得他這次幫忙竟是收山之作,江自修居然肯隨便放走多年心血栽培的出色弟子,對自家女婿又是嫉妒又是佩服——當世人杰啊。
隆慶十四年四月,皇帝陛下昏厥了兩次。太醫院診斷,乃是多年宵衣旰食,操心國事,勞累過度所致。一面食療藥補,精心調養,一面恭請陛下多加休息,保重龍體。
偏偏不順心的事情一件接著一件,直把趙煒氣得肝疼。
首先是大女兒吉祥公主趙漪的終身大事。趙漪已經滿了十九歲,三個妹妹都已為人婦,她再不出嫁,就成了皇家的笑話。誰知自幼溫馴懂禮的大女兒在這個問題上固執到冥頑不靈的地步。雖然趙煒早知道她喜歡盧子晗,但是總想著,年輕女孩子么,愛的還不是那一股子風流俊俏的勁兒?人不在跟前,又多接觸些出色的青年男子,一顆心自然轉到別處。
沒成想一拖三年,涓涓細水,一日爆發,竟成了洶涌洪流。
當初看中美麗溫柔長公主,想做駙馬的世家子弟,青年才俊,紛紛撿了別枝。日前威武將軍杜越替自己的長子再次向皇帝求親,趙煒當場就答應了。原先杜越也提過這事,君臣情誼雖好,趙煒卻有點看不上杜家孩子沒文采,覺得委屈了自家的金枝玉葉,如今也顧不得了。
哪知趙漪對父親的決定反應異常激烈,以死相逼,把趙煒弄得失信于臣子,灰頭土臉,極為被動。他哪里知道,自有熱心人幫著趙漪暗通款曲,盧趙二人,一個在京城,一個在西涼,三年來可沒斷了聯系。
家事煩人,國事更煩人。
兗州三個縣令,兩個太守聯名密奏,彈劾刺史姚誦在東海私設鹽場,和當地鹽商勾結,操縱市價,盤剝鹽工,哄騙朝廷,從中牟取巨利。又竊采貢珠,偷賣給海外行商,中飽私囊。在此過程中,不免草菅人命,常常逼得采珠工家破人亡。
三年前的東南清洗,曾經讓官場風氣為之一變,趙煒心中頗為自得。兗、青、越三州的最高行政長官刺史人選,更是經過多方探察篩選,在心里反復斟酌思考,派的都是最信任的人,既忠心又能干,精英里的精英,棟梁中的棟梁。
沒想到啊,不過三年時間,墮落成這樣!密奏言辭懇切,敘事翔實,直把皇帝看得肺都要氣炸。親手提拔的人才,深受皇恩,這樣不成器,背棄我的信任,糟踐我的國家,戕害我的子民……趙煒仰天吐出一口血,直接倒在龍案上。
這番折騰下來,急癥變成緩癥,最后竟至纏綿病榻,無法起身。
承安放下筆,把奏折從頭到尾再看一遍,待墨跡干透,細細疊好,裝在匣子里。自從皇帝染病的消息傳來,每天不論多忙,他都要抽出時間親筆寫了慰問請安的折子,交給驛站由專人送到京里去。
從京城回來之后,逸王府上下全部忙得連軸轉。這么多年苦心經營,萬千頭緒,都到了起繩收網的時刻。如今事情已成定局,如何了結眼前形勢已不重要,籌備應對將來的全新局面才是關鍵。諸人各居其位,各盡其職,儼然是個小小朝廷。
承安居中運籌決斷,果敢敏銳,細密周到,下屬們一邊緊張忙碌一邊覺得痛快。特別是賀焱李旭馮止這幫謀士,深覺自己等人風云際會,趕上了錦夏中興明主,此生幸何如之?干得倍加賣力。
只是,再忙,也有空閑下來的時候。
比如現在。承安叫人送走了奏折,靠在太師椅上閉目養神,不由自主的就想抓點什么放在手里摩挲,才想起那方青玉印石讓照影拿去找“華寶齋”老板辨認去了。
細想起來,除了這方印章,他什么也沒有留下。當日他一句話,差點連這方印石也還了回去,若不是自己一時興起……承安陡然坐直身子,沖著外頭喊:“照影!”
“殿下。”
“‘華寶齋’那里不用去了,把印章還拿回來吧。”
“回稟殿下,小葛已經去過又回來了。”
“這樣啊……他們怎么說?”
“夏老板說,當時給咱們王府送的貨里就是一方普通青玉,從來沒有這樣的印石。而且,當天來送貨的伙計,早就辭工走人了——我看,要么,是夏老板說了假話。要么,是他們用了偷梁換柱之計。殿下,這事——”
承安把照影遞過來的印章握在手里,用掌心輕輕感受細膩平滑的玉質,感受那一點微沁人心的涼意。
“不必再查了。到此為止吧。”
照影略微躊躇:“萬一……”
承安把印石翻過來看,仿佛心不在焉:“聽說……他們那一行,規矩極嚴。已經出手的作品,絕不能對外人提起。再說……你覺得,他是什么樣的人?”
照影明白了。那樣的人,哪里會把貢品不貢品放在心上。他才不在乎。
“丹青哥哥,你喝點水好不好?”
“丹青哥哥,我給你削個梨?”
丹青趴在床上,頭昏腦脹,眼花耳鳴。阿眉阿睫兩姐妹,名為探病,實為騷擾。有如兩只片刻不停的小鴨子,嘎嘎叫喚。為免更多啰嗦,只得一概點頭:“好……好……多謝了……”
自從上次那批古字畫修補完工,藍隱態度大變,簡直恨不得立時把兩個小伙子變成孫女婿。舒至純一走,就剩下丹青一個人大受荼毒,苦不堪言。這兩天不知何故,總是昏昏沉沉,奄奄思睡,兩個丫頭一日三省,丹青哀嘆:“沒病也得折騰出病來啊。”
關于身體,丹青自己認為是前些日子被那些古墓里扒出來帶著腐尸味道的字畫熏壞了。藍隱則認為是江自修□□弟子的方式太溫柔,太嬌氣。你看藍氏子弟,上山下河,挖坑鉆洞,摸爬滾打,十八般武藝樣樣俱全,哪里這樣嬌貴?當然了,至于女孩子們就喜歡這樣嬌貴的公子哥兒,另當別論。
正在水深火熱之際,救星進來了,原來是藍玄。
“丹青,有位從京里來的公子,拿著至純的信,看你來了。”
等到把人請進來,居然是海西棠。
西棠看丹青躺在床上,先不說別的,直接過來把脈。
“至純不是說你已經好了么?怎么反而郁積起來?”海西棠問了問狀況,又要來之前大夫開的方子,怒道:“哪里來的庸醫,這般補法,只求當時見效,完全不顧后果。虧得你底子不錯,否則早被補得五臟俱焚,七竅流血了。”
藍玄灰溜溜的道:“當時情況,兇險得很。那大夫說沒有別的辦法……眼看著好了,我們也就信了他……”
丹青過意不去,給藍玄介紹:“二爺,這位西棠大哥,是西北神醫海懷山先生的高足。”
“原來如此,失敬失敬。”
海西棠執意要把丹青帶走,雖然藍家上下都舍不得,卻被神醫高足唬住了,也不敢再留。丹青想想,覺得換個地方也好,于是同意了。臨走時拉著藍爺爺甜言蜜語了半天,最后拍著胸脯賭咒發誓說一定叫東家和師傅多派些德才兼備的英俊師兄弟到藍家交流訪問,才算脫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