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伸出小指，把玉璽上摔下來的碎片一一撥開，看損傷的程度。
    賀焱等了半天，也沒等到結(jié)論，實在忍不住，問道：“依公子看，有幾分復(fù)合的可能？”
    丹青把手縮回袖子里，背在后面，徐徐而言：“若只是想外形蒙混過關(guān)，問題不大。將碎片逐一按紋理粘合，只要不拿到手上細(xì)看，擺在桌上唬唬人，盡可以做到。若是要用它矜蓋印文，恐怕……”
    “恐怕如何？”
    “此玉質(zhì)地肌理極為溫潤細(xì)膩，皇家用的八寶印泥又是凝滑如脂，玉璽粘合得再好也會留下裂痕，印在紙上一目了然，糊弄不過去的。”
    “這……”
    “為今之計，只有……”
    丹青自然帶出一股成竹于胸智珠在握的神氣來，一干人等全用崇拜專家的眼神望著他。承安更是看得五味雜陳，又甜蜜又心酸又驕傲又失落。
    “先把它補(bǔ)好了做樣子給人看，暗里找一塊大小一樣質(zhì)地差不多的玉仿刻印文，矜蓋的時候用點偷梁換柱的手段——”冷眼看看承安，“這個應(yīng)該不難做到吧？”
    被眼光掃到的某人只覺無所遁形，大為尷尬，差點紅了老臉。
    “只要應(yīng)付過這一時，以后是沿用舊印，還是重刻新璽……”——那還不是皇帝紅口白牙一句話的事？
    賀焱忙把話接過去：“只是……急切之間，上哪去找一塊質(zhì)地大小相同的玉……”
    丹青低著頭，保持沉默。
    照月看一眼丹青，覺得他心里知道，然而不肯說。略一思量，當(dāng)即想到了。
    “當(dāng)初鄧硯山為□□刻玉璽，是皇璽和后印一對……”
    大家都想起典故中的這個細(xì)節(jié)來。
    □□元武帝三十二歲開國登基，此時成親已有十余年，立發(fā)妻晏氏為后。那方和皇帝玉璽一般規(guī)模的皇后寶印，就是為她刻的。
    晏皇后本是名門世家之女，敏秀端慧，知書達(dá)禮，于亂世中慧眼識英雄，帶著大批妝奩嫁給了尚在動蕩掙扎沉浮不定的元武帝。此后晏氏便成為名副其實的賢內(nèi)助，與丈夫一路扶持，不離不棄，堅韌聰敏，膽色過人。可以說，元武帝能成為一代開國之君，這位結(jié)發(fā)之妻實實在在功不可沒。
    只可惜，十余年輾轉(zhuǎn)流離的征戰(zhàn)生涯，奪走了她的孩子，摧毀了她的健康。成為皇后不到一年，就香消玉殞，撒手人寰，芳齡不過二十九歲。
    元武帝于是虛后宮主位十年，直到四十三歲才重新立后。兩個兒子趙煥和趙煒都是這之后生的。
    晏皇后的故事，是錦夏朝開國傳奇中最叫人蕩氣回腸的一個，朝野上下無不知聞。曾經(jīng)還有好事的文人才子把它編成了彈詞傳唱不衰。不過后來因為新皇后十分不喜，施了點威壓，也就慢慢沒有人唱了。
    ——既然是后印，那就應(yīng)該在現(xiàn)任皇后手里。
    賀焱微微皺眉：“殿下，文皇后那里……”
    麻煩啊，這個敏感時期去討要皇后寶印，必定引起對方驚疑——別的不說，光是懸個梁吞個金就夠你看了。
    承安仿佛想起什么遙遠(yuǎn)的往事，緩緩道：“這方印……不在文皇后那里。”
    承安的母親死得早，父親繼承皇位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去世，并沒有機(jī)會執(zhí)掌這方充滿了傳奇色彩的皇后寶印。
    趙煒即位之后，這方印就到了鳳貞皇后手里。
    算起來，鳳貞是趙煒隔了一層的表妹，是趙煒母親戚貴妃姑姑家的孫女兒。鳳家乃源遠(yuǎn)流長的名門望族，曾在前朝末期的戰(zhàn)亂中割據(jù)一方，不過很早就看清了形勢，投到元武帝麾下。本朝立國之后，自然接著欣欣向榮。
    當(dāng)年十九歲的趙煒，在一次皇室擴(kuò)大聚會上，見到了十四歲的鳳貞，驚為天人，從此念念不忘。多方設(shè)法，終于求得元武帝向鳳家提親，娶了她為妃。少年夫妻，郎才女貌，自是諸多甜蜜。趙煒二十三歲繼承皇位，毫無疑問，立鳳貞為后。
    遺憾的是，兩人成親多年，卻只有兩個女兒。趙煒做了皇帝之后，子嗣問題日益突出，后宮漸漸充實起來。再加上鳳家在朝中影響越來越大，趙煒動用各種手段打壓，帝后之間早年恩愛終于一點點消磨殆盡。
    鳳貞冰雪聰明，心中凄苦難言。生下大皇子承烈后，身體每況愈下，沒熬幾年就死了。鳳貞死后，趙煒直接把寶印供在太廟里她的牌位前，并沒有交給文皇后。
    承安幼年喪母，時時得鳳貞照應(yīng)，對這位美若天仙，溫婉可親的嬸娘有著極深的感情，故此承烈的事情也是他心上的一道疤。當(dāng)年鳳貞皇后的葬禮，承安曾全程參與，所以很清楚皇后寶印的下落。
    事已至此，雖然對死者不敬，也只好借來用一用了。
    “趙讓，跟我去一趟太廟吧。”承安轉(zhuǎn)頭又對賀焱道：“有人問起，就說我去太廟祈禱，祈求列祖列宗保佑皇上早日康復(fù)。”——借機(jī)把寶印從牌位前的盒子里拿走就是了。這種時候，誰也不會留意這個。
    承安領(lǐng)著趙讓出去了。宮門啟處，帶起一陣涼風(fēng)。
    丹青松了一口氣，慢慢坐下。
    還好還好，只是去太廟。從一個死人牌位前拿走寶印，總比去找皇后逼問索取好得多了。雖然心里十分清楚，權(quán)利的斗爭中，血腥無處不在，可是——不要讓我看見。縱然此時處境萬般不得已，可是……只要這件事有我參與，便難辭其咎。
    丹青把頭埋在臂彎里，合上眼睛。
    ——畫張畫，害死一個皇帝；刻方印，再害死一個皇后……我受不了。與任何理由無關(guān)，我只是……無法忍受。
    不過一個時辰，承安和趙讓回來了。
    解開包裹的絲帕，皇后寶印和皇帝玉璽并置在案上。
    兩方印大小、玉質(zhì)一般無二，不同的是，皇后印上雕雙鳳朝陽紐，側(cè)面分刻“鳳凰、青鸞、金烏、仙鶴”四神鳥。翻過來，八個陰文篆字：“純?nèi)识ɑ郏ｌ窬d長”。
    兩方印放在一塊，顯出一種天造地設(shè)的和諧之美。它們本是一體，只不過被兩個人各執(zhí)一端。當(dāng)初決定刻印的人，不知傾注了多少深情和心意。
    然而天命不測，人心難守。又有誰能夠真的堅貞似玉？更何況并排站在巔峰的兩個人，誰能保證一定齊步向前，攜手并進(jìn)？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真可惜……”丹青喃喃念叨。
    時也命也，再也沒想到，有一天自己會親手毀掉一件集造化之美、人力之工的藝術(shù)珍品。如此一來，那代表著無上權(quán)威的帝王玉璽，這代表著堅貞不貳的皇后寶印，一并殘損。它們不是兩塊石頭那么簡單，是一番宏愿，一個傳奇，一種理想。
    不過——遺憾歸遺憾，難過是難過，丹青心里并沒有猶豫。無論如何，讓它受損，總比讓它沾染鮮血要好得多。
    忖度一番，轉(zhuǎn)頭沖趙讓道：“有勞大人。”
    趙讓點點頭，走到殿外，向侍衛(wèi)借來一把單刀。
    “請大人削去三分。”
    趙讓站定。提刀，凝神，左臂輕揮，肘腕微動，刀刃無聲無息的切入玉石。
    “啪。”一聲輕響，寶印刻著印文的部分整片倒在案上，厚度不多不少，正好三分。
    趙讓把刀還回去。丹青低頭看看，案上連一絲刀痕都沒有。玉石的橫切面光滑平整，比磨出來的效果還好。
    從皇后寶印上削下來的那片白玉，因多年使用，正面沾染了印泥，一片濃淡相間的朱紅色。字深兩分有余，在三分厚的玉片上，幾欲鏤空。紅白相襯之下，竟似美人肌膚里滲出血絲來。
    一時趙讓回來，丹青道：“還得勞煩大人，把切下來的部分也處理了。”
    趙讓將玉片放在手心，雙手合掌，默運玄功。剎那間，“純?nèi)识ɑ邸币埠茫案ｌ窬d長”也好，統(tǒng)統(tǒng)化為碎屑齏粉，飄飄灑灑，隨風(fēng)而去。
    “咱們這就開工吧。”丹青袖手起身。照影前頭引路，照月捧著兩方印章和那些碎片，往對面的東配殿走去。
    原本承安帶著照影幾人住寢宮東配殿，賀焱趙讓幾人住在西配殿。自打確定丹青即將到來，承安便命令把整個東配殿都挪出來給他當(dāng)工作室，自己和屬下們?nèi)繑D在西邊，只留了照影住在旁邊耳房里，關(guān)照他的起居。
    丹青走進(jìn)東配殿中間的正房，案上早已準(zhǔn)備好全套篆刻工具。一眼掃去，連當(dāng)日被趙讓擄來時隨身攜帶的包袱都在——這包袱里有自己慣用的毛筆刻刀，都是吃飯的家伙，確實不能丟。筆倒也罷了，那刀可是多年前剛開始學(xué)習(xí)篆刻時，水墨師兄專門在京城“冶石坊”花了大價錢，請蒲大師特地為自己打造的一套左手刻刀，天下再難找出第二套。
    逸王府中人辦事果然穩(wěn)妥細(xì)致。苦笑一聲，請他們放下東西出去，坐下來默默發(fā)呆。